第26章 奶奶生日

去吧,就我們自家人一起吃個便飯。

你不用緊張,有我在。

八十可是大壽啊!

被尤洌說呀說的,我就答應了。

下個月一號是尤洌奶奶八十歲生日。日子越近我越緊張。後天就是一號了,我緊張得想反悔。

可不可以不去?

春節再去吧?

元旦?元旦行嗎?

那麽國慶吧?國慶好嗎?

尤洌先是不理不睬,後來是大笑。

“你笑什麽呀?”我搡了他一下。

搡他的結果是被他抓過去執行吻刑。

一號這天如天氣預報的那樣,晴。我換上試了無數次的白色雪紡裙、淺藍色的皮涼鞋,肩上是米色包。

坐在車裏,我感覺手心冒汗。奶奶的生日禮物是尤洌和我一起挑選的,一套桑蠶絲的睡衣。在物質上,奶奶她什麽都不缺,左思右想,我覺得送套睡衣比較合适。可是我還是很忐忑。尤洌家那麽多哥哥姐姐那麽多孩子,盡管尤洌都一一給我作了備注,我心裏還是沒底。

下車前,我悄悄做了個深呼吸。

尤洌牽起我的手。“還這麽緊張?”

我咬咬嘴唇。

尤洌含笑捏捏我的手。

我知道,他這是叫我把心放下來,有他在。

他一手提着給奶奶的禮物一手牽着我,我們并肩邁上臺階。

銅色大門開着,客廳裏有許多人。我心裏暗暗叫苦。

“姐姐。”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小男孩突然出現在跟前。

尤洌蹲下身去,拉着小孩的手,“叫阿姨!”

小孩不屑地頭一歪。

“姐姐。”小孩又沖我叫了一聲。

“讓我猜猜你叫什麽名字……”我蹲下來和他平視。小家夥一看就是個機靈鬼,而且還是那種很霸道很帥氣的機靈鬼。“你叫蕭子奇。”

“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子奇故作老成地抱手在胸。

“你也知道我的名字?”

“你叫陌芊,對不對?”

“對。一百分!”

“姐姐也一百分!”子奇說着伸手來拉我的手。

我笑着把手遞給他。

這時有人走過來。

“三哥。”尤洌開口叫道。“陌芊,這是三哥,子奇的爸爸。”

我禮貌微笑,“三哥。”

三哥非常紳士地向我微微一笑,“子奇平時沒大沒小慣了,請別介意!”然後轉臉嚴肅地看着子奇,“陌芊是小叔的朋友,你應該叫阿姨。”

“阿姨。”子奇在他爸的威懾下不情願地叫了一聲。

“你也可以叫我陌芊。”我挺喜歡這個小家夥的。

子奇一下子又恢複了神氣,“ 陌芊!”

一邊是尤洌,一邊是子奇,我被他們引到大家面前。

尤洌握着我的一只手對子奇說,“唐嬸那有陌芊送你的禮物。”

唐嬸和一個男人這時已經把禮物抱了進來。

“我的禮物……”子奇放開我的手,跑了過去。

“唐姐,先放這吧!”尤洌指了指鑲銀箔的茶幾。

“大哥,這是陌芊。”尤洌開始對着一位麥色皮膚的高大男人作介紹,“芊兒,這位是我大哥蕭世逸。”

“大哥。”

“你好!”大哥比尤洌大九歲,很明顯,大哥是那種經歷過風雨的人,有着歲月沉澱的痕跡。

尤洌把客廳裏的人都一一作了介紹。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個個标致。标致的人裏,數蕭子奇最特別。他拿着我送他的魔方,在我身旁低頭玩着。

可能是到了晚餐的時間,尤洌的父母從弧形樓梯上走下來。

尤洌牽起我迎上去。

“爸、媽。”

“陌芊是吧?我們家人多,你不要拘禮。”我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蕭爸爸就和藹地說道。

“伯父,伯母。”我微笑着。

尤洌的母親有着一張極其漂亮的瓜子臉,她看着我,神色冷峻。

“你奶奶在看戲,可能要等一會再下來。”蕭爸爸一邊說一邊和蕭媽媽往客廳走。

“我們去看看。”

尤洌一直牽着我,他說奶奶可能看什麽看得入迷了。

還沒走進奶奶的房間,就聽到了寶玉哭靈。

奶奶的房間全是紅木家具,和客廳的歐式風格完全不同,連這裏的空氣似乎都飄浮着濃重的老上海的氣味。

穿着檀色綢緞的奶奶坐在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盯着電視。

尤洌沒說話,我也說話。看奶奶的神情,正沉醉在戲裏。

“十分鐘之後我下來。”當我們轉身要退出時,奶奶說話了。

“奶奶,我可以和你一起看嗎?”與其下去面對那麽多人,不如陪奶奶一起看戲。

奶奶點點頭。

我讓尤洌先下去,自己默默地坐在了一邊的沙發上。

電視裏,徐玉蘭扮演的賈寶玉在林黛玉的靈堂前悲怆不已:

林妹妹,想當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來,

自以為暖巢可栖孤零燕。

我和你情深猶似親兄妹,

那時候兩小無猜共枕眠。

到後來我和妹妹都長大,

共讀西廂在花前。

寶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

妹妹你心裏早你有口不言。

到如今無人共把西廂讀,

可憐我傷心不敢立花前。

曾記得怡紅院嘗了閉門羹,

你是日不安心夜不眠。

妹妹啊你為我是一往情深把病添,

我為你是睡裏夢裏常想念。

好容易盼到洞房花燭夜,

總以為美滿姻緣一線牽。

想不到林妹妹變成寶姐姐,

卻原來你被逼死我被騙。

實指望,白頭能揩恩和愛啊!

誰知曉,今日你黃土壟中獨自眠。

…………

“誰知曉,今日你黃土壟中獨自眠。”聽到這裏,眼淚忍無可忍地流了下來。

一張紙巾遞過來。我略顯尴尬地接過來擦了擦眼淚。

“你也看越劇?”奶奶問。

“小時候娘娘經常帶我去看戲。”

“哦?你娘娘是上海人?”

“不是,是浙江人。”

“今天碰巧電視播《紅樓夢》,說是看一會,沒想到一看就看上瘾了……”

我理解地點點頭。

“現在年輕人都沒人看戲了!”

奶奶黯然地站起身。

“你都看過什麽戲?”奶奶走到立鏡前,一邊理銀絲一邊淡淡地問,

“看過《碧玉簪》、《梁山泊與祝英臺》、《盤夫索夫》、《沙漠王子》、《柳毅傳書》……”

“哦?”奶奶吃驚地轉過身來,“看過這麽多?”

“娘娘在的時候經常帶我去看戲,有時教我唱上幾句。”從呀呀學語開始,娘娘興趣來的時候就會教我唱戲。六歲的時候,我已經學唱了很多戲。娘娘喜歡王文娟,所以她固執地讓我一直學王文娟的王派。而我私底下卻常常學唱金派。劇團的陶團長,在娘娘過世後也有傳授我金派唱法的技巧和心得。說是劇團,其實早已經空有其名。娘娘保下了劇團卻沒留得住人,為了生計大家紛紛另謀出路。只有一些戲迷有時會在一起說戲唱戲,逢年過節的時候,大家會聚在一起搭臺唱戲。

“你還會唱?”奶奶朝我走了過來,“唱的什麽派?”

“我喜歡金采鳳。”

“金采鳳的《碧玉簪》會嗎?”

“會一點。”

“三蓋衣?”

“歸寧。”

奶奶殷切地望着我,“來一段?我這有伴奏。”

我不知該不該來一段。可奶奶已經不容我搖頭了。

奶奶将一張唱片放過唱機,清越的音樂一下子揚聲滿屋。

“來,披上這個。”奶奶将一件紅色彩帔搭在我身上。

奶奶打量着我,“不錯!感覺出來了!”

“準備!”奶奶在一旁站定。

我清清了嗓子,“奶奶,我唱得不好,還請奶奶不要見笑!”

“哦,留你一宵就要害你夫妻失和,如此說來,你一定要回去?”沒想到奶奶已經開始念白了!“倘若為娘今日病死在床上,難道你你你你也要回去不成?”

奶奶的念白聲情并茂,我仿佛看到了一位傷心氣極的母親。

“母親,娘!娘啊——”一聲“娘啊”将我的嗓子完全打開,狀态也拉開了。

我沒有娘,那個被我叫作娘娘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我輕撚起彩帔的一角,随着伴奏唱道:

女兒是娘親生來娘親養,

有長有短總好商量。

女兒若有事做錯,

啊娘啊,你也肯來原諒。

女兒嫁到王家只一月,

那婆婆雖好怎比得堂上我親生娘

淚水早已濕了眼眶,一句“女兒是娘親生來娘親養”就已經觸動了我。我用彩帔的一角試了試眼角。

我夫妻雖然也恩愛,

怎比得親娘你能知兒痛癢?

夫妻失和兒受苦……

唱到夫妻失和兒受苦,苦字還沒唱完,感覺有人在拽我的衣裙。低下頭,看到子奇正仰臉望着我。

我不自覺地慢慢放低身段……

“陌芊不哭!陌芊不哭!”子奇一邊說一邊用小手給我擦眼淚。

我的眼淚,聞聲而落。

“陌芊沒哭,陌芊在和奶奶講故事呢。”我輕輕地拍拍子奇放在我裙上的小手,柔聲說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