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兩個大預言家(5)

這番話一說出,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居然在教唆皇家占星師怎樣欺騙國王。馬爾斯緩緩擡起頭來,望着我說:“拉裴特,你說的這種做法,我又怎麽會沒想過呢?可是,我心裏也十分明白,我這樣做的話,固然能保住性命,而且還能得到國王的歡心。但是,我也将在若幹年之後得到懲罰,到時會落得聲名掃地、遭人唾棄的可悲下場。”

我不解地問道:“為什麽呢?”

馬爾斯苦澀地嘆道:“因為時間會檢驗出事實的。很多年後,人們終究會發現,諾查丹瑪斯所說是正确的,而我撒了謊——甚至,他們會認為我不是不說實話,而是根本就沒有本事說準——哎,恐怕我一生的名譽都要毀在這件事上了。”

我勸他道:“你不是說事情的結果會在若幹年之後才檢驗出來嗎?那你又何必現在就擔心這麽久之後的事呢?”

馬爾斯神思惘然地說:“可這個‘若幹年’并不是遙遠的幾十年之後,它并沒有多長的時間……這叫我怎能不擔心呢?”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之後,我對他說:“馬爾斯,你是在考慮如何在生命和名譽之間作抉擇嗎?你要知道,你的生命并不完全屬于你一個人,你還得為你的妻子和孩子而活——如果我是你的話,會義無反顧地做出選擇的。”

馬爾斯擡起頭來凝視着我,良久之後,他緩緩點着頭說:“拉裴特,你說得對。我知道我該怎麽辦了——謝謝你,每次來見你,你都總是能分擔我的憂愁,并給予我正确的建議。你真是我一生不可多得的良友。”

(86頁)……我清楚的記得,在我65歲那一年的時候。一天早上,我和丈夫坐在餐桌前吃着抹了奶酪的面包和花生粥。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帶到我們面前。我立刻認出,那是馬爾斯·巴特最小的兒子,他進來後禮貌地向我們鞠躬、神态悲切地對我們說,他的父親快不行了,在他臨終的時候,提出想最後見我一面。

我的心顫抖了一下,随之顫抖的還有我的右手,那只手上捏着的小湯勺幾乎都落到了桌面上。我什麽話都沒說,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來,在丈夫的攙扶和陪伴下,和來者一起走出門,坐上一輛停在門口的馬車。

馬爾斯的家在巴黎城東的郊外,那是一片貧民區,他之所以選擇住在這種地方,除了經濟拮據之外,同時也是為了躲開鬧市區中人們對他無微不至的騷擾。但即便如此,貧民區中的小孩們還是時不時地用小石子砸他家的窗戶,或者是聚在他門口一齊大喊“大騙子,快出來!”,然後笑着一哄而散。事實上,自從亨利二世意外身亡,馬爾斯被新國王趕出皇宮之後,人們就一直這樣叫他。“大騙子”這個稱呼已經取代了他的名字。似乎人們對于打擊被宮廷所抛棄的人都有一種落井下石的快感。馬爾斯離開皇宮這十多年以來,我一開始還時常都去拜訪他,但當我多次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我和馬爾斯正在他家中喝茶、聊天,外面便有人故意扯開喉嚨以譏諷的口吻向別人介紹“知道嗎?住在這裏的是以前最能哄國王開心的那個人,如果你們誰要想學拍馬屁的話,就進去拜訪他吧!”——這時我總是十分尴尬。而馬爾斯雖然緊閉着嘴,一句話不說,但我卻能感覺他內心深處有多麽地痛苦和憤懑。鑒于這個原因,我後來也很少去拜訪他了。而他,更是在失勢之後一次都沒有登過我家的門,我猜他是不想為我帶來困擾和麻煩。

馬車行駛在郊區泥濘的爛路上,車身的颠簸與我心中的起伏同樣劇烈。我回憶着從三十年前認識馬爾斯·巴特到現在——他從受人敬仰到落魄至此的整個人生歷程,心中甚感心酸。這一切,似乎都源于他在二十多年前找我商量“那件事”時所作的決定。其實,這麽多年後,我早猜到了當年馬爾斯無論如何都不願講給我聽的那件事是什麽——在得知國王亨利二世意外身亡的消息那一天時,我就已經猜到了,但我和馬爾斯誰都沒有再提起過。有一次,我試探着對他說:“馬爾斯,其實你知道,我可以為你寫一本書。在書中,我會把當年那件事的整個始末,包括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的緣由全都寫出來——讓世人還你一個公道。”但他沉靜地說“沒有用,拉裴特,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你現在才寫出來,別人還不是會以為那是我的馬後炮,反而會招來更多嘲笑的。”我還想再勸勸他,但他目光如炬地凝視着前方,深沉地說“從我做那個決定的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後面的路是怎樣的了。如今我不後悔,我自己所選擇的命運,就應該由我自己來承擔。”——我無話可說,只覺心中悲涼。

我的思維随着馬車的煞住而停止。我們下車來,走進馬爾斯那破舊、狹小的貧民房中。我一眼便看見了躺在床上的馬爾斯·巴特。他眼眶深陷、雙眼渾濁、顴骨高聳、皺紋滿面,雙手之上,更是青筋盤虬。一望而知,是已行将就木。我由丈夫攙扶着,顫微微地走了過去。馬爾斯的兒女們都讓開來,讓我坐到他們父親的床邊。

“馬爾斯。”我握着他幹枯的手,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我來了。”

他的頭似乎已不能轉動,所以只有眼珠轉過來望着我,表示他知道了我的到來。

我意識到馬爾斯的時間不多了,便對他說:“馬爾斯,你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就盡管說吧。”

他費力地張開嘴,問了我一句話:

“拉裴特……你以前說,可以為我寫一本書……你現在還……願意嗎?”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他這麽問,我的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我幾乎在一瞬間就感受到了他苦苦壓抑在心中十多年的悲憤和委屈。我也立刻明白,他以前故作看得開的表現全是裝出來的。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才将心中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我猛然想起,他是一個把名譽和生命視為同等重要的人啊!我哽咽着對他說:“是的,馬爾斯,我願意。我會在書中把所有一切都寫出來的。”

馬爾斯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他吊着生命中最後一口氣對我說了下面這一番話:

“拉裴特,我還有……最後一個心願。我把一生中在夢中所預見到的事……全都記錄了下來。這些東西,現在就放在你旁邊的……那個箱子裏。你能不能把它……拿去出版。如果沒有人願意……出版這些東西的話,你起碼也要把它……印刷很多份出來。但是……我不希望現今這些愚昧無知的人……看到我所寫的東西。我不想在死後……都成為他們的笑談,令我的……家人蒙羞!因此……我用了一種他們看不懂的……方式來寫。即使有人看到……也不會明白的。所以,拉裴特,你把書……印出來後,只要把它們放在一個地方……保存好,就行了。如果後世的人……能找到這些書,并且……解讀出其中的意思,就自然會清楚……我的價值。拉裴特……這是我……最後的願望,你一定要……答應我。就算是晚幾個世紀……我也要讓人明白……我所受的冤屈。答應我……拉裴特!”

我飽含淚水,鄭重地點頭道:“我答應你,馬爾斯。我一定會照你所說的那樣做的。”

馬爾斯最後看了我一眼,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緊緊握着我的手也終于無力的耷拉下去。

1572年冬天,皇家占星師馬爾斯·巴特就這樣懷着滿腔的悲憤和冤屈離開了人世。所幸的是,在他走後,我竭盡一生所能,完成了他最後的心願——和目前的這些文字一起,用以祭奠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朋友。而我,則是馬爾斯·巴特一生中唯一的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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