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帝淚

狄青若是回過頭去,就能看到趙祯和閻文應額頭上滿是汗水。

可他沒有扭頭。

他聽到劉太後去了的那一刻,震驚外,腦海中一片惘然。他不關心別的事情,心中只是在想,“五龍本是香巴拉之物,你一定要……”

太後知道尋找香巴拉的關鍵所在?可這個關鍵,并沒有說完!狄青心中滴血,只感覺周圍有人奔走呼號,好像很是混亂。

但這些和他有什麽幹系?他突然有點恨自己,恨自己為何不早一天趕回來。可早一天趕回來,事情就會改變嗎?狄青不知道。

正心亂如麻時,一只手按在狄青肩頭。狄青扭過頭去,見到八王爺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狄青嘴唇喏喏蠕動,低聲道:“伯父……”

他內心很有些愧疚。見到八王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八王爺也沒有找到香巴拉,而且肯定一直在尋找。

可八王爺怎麽會這快就到了宮中?

八王爺很憔悴,不過八王爺眼中有些怪異,同樣低聲道:“狄青……太後是不是要找你說什麽?她說了什麽?”

狄青失落道:“她好像要說香巴拉一事,但沒有說完。她只是說五龍本香巴拉之物,要找到香巴拉,一定要……說到這裏,太後就去了。”

八王爺凝神望了狄青片刻,緩慢道:“太後要說什麽,我知道的。”

狄青驚喜交集,一把抓住了八王爺,聲音都顫抖起來,“伯父,你知道?你知道什麽?你怎麽會知道?”

八王爺扭頭向趙祯的方向望了眼,似在考慮什麽。

太後駕崩,宮中淩亂,趙祯只是呆呆的跪在太後的床榻前,淚流滿面。消息已傳了出去,群臣正要早朝,聞言已紛紛趕來。

“這件事一時半會說不清楚,我一會再和你說。”八王爺低聲道,“我先去安慰聖上。”

狄青一顆心劇烈跳動,卻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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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王爺走到趙祯的身側,跟着跪下,見趙祯涕淚橫流的喃喃道:“母後,你……你……為何要離開孩兒呢?”

趙祯翻來覆去的只是這幾句話,他心哀之下,也像亂了分寸,完全忘記了接下來要做什麽。八王爺一旁勸道:“聖上,節哀順變。”

趙祯霍然爆發,一把揪住了八王爺的衣領,喝道:“你讓朕節哀?朕的娘親去了,你讓朕怎麽節哀?”

八王爺有些惶恐,低聲道:“聖上,無論如何,群臣都在宮外等候呢。太後駕崩,聖上登基不久,眼下急需安撫臣心,以防變故。”

趙祯淚還在流,手已松開,失神落魄道:“怎麽安撫呢?”他再望了太後一眼,臉色突然有些改變。

八王爺順着趙祯的目光望過去,神色也有些異樣。

太後直伸前指的那只手,已被宮女勉強放下,可太後的另外一只手,還在死死的抓住身上的兖冕,任憑宮女怎麽樣,那只手都不肯松開。

趙祯身軀有些顫抖,向閻文應望去。閻文應也在望着趙祯,眼中也有深深的畏懼。

太後死,閻文應有什麽要畏懼的?太後抓住那兖冕,又有什麽深意?

“太後仙逝前,緊緊抓着兖冕,到底是什麽意思呢?”趙祯喃喃自語,斜睨着八王爺。

八王爺沉吟許久,這才道:“恕臣驽鈍,不解其意。不過群臣已在宮外候駕,或許向他們詢問,集思廣益,可得到答案?”

趙祯緩緩點頭道:“皇叔說得不錯。朕這就去問問。”他出了垂拱宮,只見到群臣黑壓壓的跪倒了一片。群臣聽聖上出宮,齊呼萬歲。

趙祯眼望群臣,哽咽難言,只是擺擺手,閻文應知機上前,宣布道:“太後已……仙逝了。”

風雲悲嚎,群臣泣下。

趙祯又是淚流不止,等到群臣悲傷暫歇後,這才問道:“太後去了,但她好像還有心事。她臨去前,扯着兖冕不肯松手,究竟是何緣由呢?”

群臣沉默,寒風呼嘯,充斥着蕭肅。

趙祯問的大有深意,群臣沒有琢磨清楚天子心思之前,不敢妄言。

兖冕,本是天子的服飾。要知道,太後能穿上兖冕,可是大有因由。太後以前一直執著的想要登基,趙允升死後,太後欲望雖淺了,可不久前,突然執意要穿兖冕去太廟,參拜大宋趙家的列祖列宗。

群臣都明白,太後要告訴天下所有人,尤其要告訴他們這些宋臣,她劉娥雖是卑賤,最終還是能和君王平起平坐。

太後的這個要求,難倒了大宋群臣。

太後穿着兖冕這一拜,雖不登基,卻宣告以天子的身份參拜。這讓趙家列祖列宗如何面對,這讓得趙家恩惠、一直以衛護大宋江山為己任的大宋文臣情何以堪?

太後始終堅持,群臣無奈之下,終于對太後妥協,宋臣改了兖冕的幾處地方。讓那兖冕看似兖冕,其實不是兖冕,于是趙祯就請太後穿着那重新設計的兖冕參拜太廟。

說不清到底是誰自欺欺人,是太後、天子還是一幫宋臣?太後穿似是而非的兖冕去太廟,這好似是一場鬧劇,曲終人散,卻還沒有落幕。

太後這之後,就一直穿着那兖冕,死都沒有再脫下。誰都看出來,太後很喜歡那兖冕。

太後臨死前,扯着兖冕,是不是示意這衣服莫要脫下來,要一直穿到永定陵陪真宗去?

很多人都是這麽想,但沒有誰敢說。

雪花飄落,一瓣瓣上寫滿了落寞。

趙祯那一刻,神色比雪還要冷,他在看着一人。那人神色也冷,更多的是沉靜,那人并沒有望着趙祯,只是垂頭不語,那人就是兩府第一人呂夷簡!

呂夷簡沒有上前,參政薛奎跪行上前道:“啓禀聖上,太後仙逝前以手除服,用意明了,太後肯定是不想穿兖冕去見先帝。想先帝曾請太後照顧天子,讓太後在天子成人後,還政于天子,太後若穿兖冕見到了先帝,如何回答先帝的質疑呢?”

趙祯舒了口氣,喃喃道:“原來如此。”扭頭望向不遠處老邁的李迪,趙祯問,“恩師,太後臨崩前,一直在與你交談,想必你最明白太後的用心了。依你來看,太後是何心意呢?”

李迪渾身顫抖,眼中有着說不出的憂傷之意,見趙祯目光咄咄,低聲道:“老臣老了……也糊塗了。想薛參政所言……有他的道理吧。”

趙祯心中有些不滿,轉望呂夷簡道:“呂相,你意下如何呢?”

呂夷簡又沉吟了片刻,說道:“李大人說得不錯,薛參政說的是有他的道理。”

群臣有的不解,有的已明白了,呂夷簡、李迪二人看似附和薛奎,話語間卻是含糊其辭,只說薛奎有他的道理,可薛奎的道理對不對,他們是否建議天子采納,呂、李二人均不說。

這兩個老油條,當然還在等天子的意思。

天子至孝,到底怎麽來決定,誰也不知!

趙祯已道:“既然三位卿家意見一致,決定除去太後的兖冕,還太後本來的服飾,朕也覺得妥當。衆愛卿,你們可還有異議?”

群臣微怔,随即參差不齊道:“聖上英明。”

趙祯目光從群臣身上掠過,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呂夷簡,說道:“太後仙逝,朕這幾日暫不理朝。都退下吧。”

說罷,趙祯拂袖回宮,群臣跪送,私下議論,三三兩兩的散了。

趙祯回到宮中,見狄青還立在那裏,像根本沒有移動的樣子。陡然間心中激蕩,走過去,一把抓住了狄青手臂,哽咽道:“狄青,太後她……去了。”宮中滿是人手,可他眼中只有個狄青。

宮人見狀,都是大吃一驚,不解趙祯如斯傷心下,不找宮人、不找親人、不找皇後,為何只找狄青流露心事。

狄青也有些吃驚,手足無措,半晌才道:“聖上,逝者已逝,你……節哀。”

趙祯哭泣了許久,好像察覺到失态,緩緩松開了雙手,坐下來,低聲道:“狄青,當初朕見你在楊羽裳面前,傷心欲絕,還不理解。可朕此刻才體會到,失去至親至愛的那種悲痛。太後去了,朕再無法盡孝,一想到這裏……”他哽咽難言,用衣袖擦擦眼睛,喃喃又道:“朕……要好好地辦理太後的身後之事……”

“聖上,眼下并不急于給太後辦理身後事的。”

趙祯勃然大怒,喝道:“你……八王爺,你說什麽?”他本以為方才那句話是狄青所言,忍不住的憤怒,可扭頭望去,才發現說話的竟是趙元俨。

八王爺跪行上前,顫聲道:“聖上,臣冒死有一事相求。”

趙祯雙眉豎起,寒聲道:“你要求什麽?你可知道,就憑你方才說的那句話,朕就可以賜死你嗎!”

狄青也有些奇怪,不解八王爺為何在這時候,說這些不合時宜的話。

八王爺聲音反倒變得低沉,再沒有了畏懼,“有些話,臣寧死也要說。臣一片忠心,不想聖上此刻擔負不孝的罪名。”

趙祯臉色已變,陰沉道:“皇叔,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八王爺挺起了胸膛,一字字道:“臣當然知道。臣要說的是,劉太後并非聖上的生母!而聖上的生母,另有其人!”

趙祯倏然站起,臉色又變,失聲道:“你說什麽?你胡說什麽!”

狄青一旁聽到,心中微驚,也記起了李順容所言,一時間心神不定。八王爺所言不假,可八王爺怎麽知道這件事?這件事應不應該說出來?八王爺為何要說出此事?

八王爺愈發的鎮靜,沉聲道:“聖上,此事千真萬确。當年太後生下一女,聖上本是宮女所生。太後為求皇後一位,這才向先帝謊稱生下了聖上。當初臣在宮中,因此知道此事,聖上若是不信臣所言,可找李迪詢問。這件事先帝知曉,李迪當年在宮中,也是知道的。”

八王爺所言,如雷霆般轟來,擊的趙祯搖搖欲墜。趙祯手扶桌案,良久才道:“宣李迪前來。”

李迪本未離開宮中,聽天子宣召,顫巍巍的趕來。他見到八王爺的那一刻,似乎明白了什麽,眼中藏着深切的悲哀。

趙祯望着李迪,咬牙道:“恩師,八王爺說……太後本非朕的生母,此事可是真的?”

李迪蒼老的臉上,盡是畏懼和悲傷。他緩緩跪倒,良久才道:“此事的确是真的。”

趙祯笑了,笑容凄慘,許久後,怒拍桌案喝道:“一派胡言!你既然早知道朕非太後親生,為何不早些說出來?你難道不知,欺君可是大罪!”

李迪跪在那裏,老淚縱橫道:“聖上,臣罪該萬死。”

“将李迪推出去……”趙祯不待判決,狄青驚醒,暗想李迪若死,那八王爺不也是死罪?他那時還沒有想到自己,毅然上前道:“聖上,李大人絕非有意欺瞞,請聖上明察。”

衆人一奇,不想這時候竟是狄青出來為李迪求情。

更奇的是,趙祯竟冷靜下來,問道:“狄青,你怎知李迪絕非有意欺瞞呢?”

狄青一言既出,無法收回,只能硬着頭皮道:“聖上,李大人不說出真情,我想是對聖上的一片衛護之心。他怕說出來後,反倒對聖上不利!”

李迪望向了狄青,滿是訝然,眼中那一刻的表情,複雜千萬。

趙祯沒有再問下去,他當然聽得懂狄青的言下之意。

有太後垂簾,誰說出此事,逼急了太後,不但臣子有過,只怕天子也難保性命。

良久,趙祯才嘆道:“狄青,你說的對。朕險些錯怪了恩師。”說罷上前攙扶起李迪,歉然道:“恩師,朕一時糊塗,誤解了你的好心,你莫要怪朕。”

李迪激動的老淚縱橫,喃喃道:“聖上……老臣不敢。聖上英明,先帝在天之靈,也能放下心事了。先帝當初吩咐老臣照看聖上,可老臣無能,有負聖恩呀。”說罷哽咽抽泣,哭得傷心。

趙祯見李迪真情流露,也是眼簾濕潤,良久才道:“可只憑八王爺和恩師所言,朕總感覺難信此事……”

李迪哽咽道:“聖上,呂相當年曾在宮中,也知道此事。不但呂相知道此事,聖上的身邊,還有另外一人知曉此事。”

狄青心頭一跳,心想李迪總不會知道是我吧?不想李迪道:“殿前侍衛李用和也知道此事。”

趙祯擰起眉頭,詫異問道:“李用和?這等機密大事,他又如何會知道呢?召李用和、呂夷簡入宮見駕。”陡然想到了什麽,趙祯臉色蒼白,盯着李迪道:“朕生母若非太後,那生母是誰?”

李迪半晌才道:“臣只知道,那女子姓李,本是個順容。”

趙祯身軀晃了晃,扶住了桌案,向狄青望過去,那眼神中,有着說不出的悲傷哀思。

聽到李順容三字的時候,他就想起了永定陵。聽到了李順容三個字,他就明白為何李用和會知道此事。

他眼中已有了了然之色。

原來那哀痛欲絕、深情款款望着他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來那舍生救他、為他擋難赴險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來這些年來,孤孤單單獨守永定陵、仰視他輝煌無邊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

趙祯不再質疑、不再懷疑。當初的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釋,血濃于水,只有生母才會如此待他,又何須理由?

原來他曾見過生母,卻形如陌人……

趙祯那一刻,淚如雨下。

狄青見趙祯望着他落淚,垂下頭來,已不能語。

“狄青,你也是知道這件事的,對不對?”趙祯的聲音飄渺難測,“不然你方才也不會開口為李迪申辯。朕還沒有信,你卻信了此事,根本沒有懷疑。”

狄青心頭微顫,想起那如雨中飛花的女子。想起她說過,“狄青,我只想求你,以後若是可能的話,和益兒再來永定陵,請益兒到我的墳前說上幾句話,我就足感恩德了。”

“你怎麽不說話?你是不是早知道了?”趙祯沖過來,一把揪住狄青的衣領,嘶聲喊道,“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就朕不知道?為什麽?”

趙祯雙目紅赤,悲哀更重于憤怒,傷心更多過責怪。

狄青任由趙祯揪着衣領,霍然擡頭道:“不錯,我是知道。我本來是準備話于你知,但令堂不讓。”

趙祯怔住,一雙手背青筋暴起,一字字道:“你說什麽,我娘不讓你說?”

狄青鎮定下來,語輕意重道:“是的,令堂不讓。她對我說了,只要聖上好,她怎麽樣都無妨了。她為求聖上平安,甚至說,太後駕崩後,也不必對聖上說起此事。她把一切告訴我,不過是想讓我如果可以的話,有一日能帶聖上去她的墳前說幾句話,她就心滿意足了。她也是為了你好,我又怎能違背令堂的心意?”

趙祯放下了手,失魂落魄的退後幾步,目光裏歉仄中帶着悲涼,突然伏案大哭,淚如雨泣。

衆人默默無語,想勸又是無言。

腳步聲響起,一人随宮人走進來,低着頭兒。

狄青一眼就認出那人是李用和,可又差點以為自己認錯。

李用和本是殿前侍衛,身形壯碩,但那人走進來,茕茕孑立、骨瘦形銷。

李用和憔悴的已不像樣子,他身上還有股濃重的酒氣。狄青見狀,心中微沉,已感覺到有些不妙,他扭頭向八王爺望去,見到他望着李用和的眼神,也滿是傷感,不由想起當初李順容曾說,“我生前絕不能對他說出這個秘密。益兒這次回京,肯定不會再回來了,我沒有幾日好活了……”

狄青明白了什麽,一顆心顫抖起來。

閻文應已低聲道:“聖上,李……侍衛來了。”他知道李用和身份非同凡響,口氣也客氣了很多。

趙祯霍然轉身,沖過去一把抱住了李用和,嘶聲道:“舅舅!”他這一生,也沒有流過這麽多的眼淚。他抱着李用和,全身抖的如寒風中的枯葉。

這是他在這世上,寥寥無幾的親人了。

李用和木然地站在那裏,好像被駭住,又像是有些茫然,良久才拍拍趙祯的背心,低聲道:“聖上……你……莫要哭了。”他這麽一說,自己反倒落下淚來。

見者無不有些傷心,呂夷簡也已趕到,見到眼前的景象,臉色變了下。

趙祯哽咽道:“舅舅,你讓朕如何不傷心?這二十多年來,朕只和娘親見上過一面!”他突然想起什麽,扳住了李用和肩頭,急切道:“我娘呢?她是不是還在永定陵?朕要接她回來。”

李用和淚水流淌,眼中有着極深的悲切,他退後了一步,低聲道:“你娘她……已經去了。”

趙祯有如五雷轟頂,顫聲道:“去了?去……了?”他霍然明白,嗄聲道:“不會了,舅舅,你騙我!娘親還年輕,比太後要年輕許多。太後才去,她怎麽反倒先去了?”

李用和望着趙祯良久,這才道:“聖上,我沒有騙你。”他垂下頭來,神色黯然,似乎不想再讓旁人見到他落淚的表情。

狄青在一旁看見,心中突然有些古怪。按理說,李用和與趙祯相認是喜事,為何李用和反倒像和趙祯疏遠了很多呢?他只以為李用和是悲傷姐姐之死,這才如此,也就沒有再想下去。

八王爺一旁恸聲道:“聖上,令堂的确半年前去了。因此臣冒死說明真相,只盼聖上在為太後辦理後事時,記得為生母舉喪。”

趙祯怒道:“你撒謊,我娘怎麽會無緣無故的去了?”

八王爺回道:“聖上若是不信,可問呂相。”

呂夷簡還是沉冷如舊,但眼中已有慎重之意。見趙祯逼視過來,呂夷簡小心道:“回聖上,八王爺說得不錯。李……娘娘她……早在半年前已過世。眼下貴體正停放在洪福院。”

趙祯上前一步,怒視呂夷簡道:“那你為何今日才說?”

呂夷簡暗自心驚,仍沉靜道:“聖上息怒,臣也不過是奉旨行事了。”

“好一個奉旨行事!”趙祯仰天悲笑,兩行淚水肆意流淌,笑聲才畢,趙祯已喝道:“擺駕洪福院,朕要看看娘親的遺容。娘親怎能就這麽死了?閻文應!”

閻文應沖過來道:“臣在!”

趙祯咬牙道:“傳朕旨意,命葛懷敏帶兵,包圍劉美的府邸。朕現在就要去見娘親,若她是被害而死,立即傳令下去,将劉家滿門抄斬!”

李順容若不得好死,那肯定是劉太後所害。趙祯言下之意是,他不會對太後如何,但太後的家人,悉數不會有好下場。

衆人微悚,可見趙祯雙眸滿是殺機,無一人敢勸。

閻文應急匆匆的退下。趙祯已要出宮,不忘記吩咐道:“狄青,随駕!”

狄青微凜,不想太後才死,宮中轉瞬又要血雨腥風。

趙祯出宮上了玉辂,在禁軍的護衛下,直奔洪福院而去。

天子震怒,群臣悚然。這消息傳了出去,才散開的朝臣紛紛回轉,向洪福院奔去。

将近洪福院之時,趙祯突然道:“停車。”

衆人不解,趙祯卻已下了玉辂,徒步向洪福院走去,心中只是想,“娘親,孩兒不孝,孩兒來了。”

群臣這才知道趙祯要見生母,不以天子身份,只以親子身份拜見,唏噓中又帶有驚怖。均想天子對生母哀思如此,若李順容真的不得善終,只怕天子暴怒之下,不但要誅殺劉家九族,甚至會對當初讨好太後的群臣大開殺戒。

太後垂簾這多年,滿朝除了範仲淹等寥寥幾個人外,又有誰沒有對太後讨好呢?

群臣惴惴之際,趙祯已到了洪福院。

宮人聞聖上前來,早早的前頭帶路,領趙祯到了一間大殿。大殿孤獨如墳墓,少有奢華。殿正中孤零零的放着一具棺椁,有如李順容生前。

趙祯抑制不住哀傷,跪地膝行,到了母親的棺椁旁,扶棺痛哭失聲。

群臣不敢相勸,只能跟随跪拜。許久,趙祯終于起身,望着那棺椁道:“開棺,朕要再見娘親一面。”

呂夷簡一旁道:“聖上……驚動宸妃之靈,恐怕不妥。”原來李順容死後,劉太後已升李順容的等級為宸妃。

趙祯聽到宸妃二字,暗想母親臨死前,也不過是個宸妃的身份,更是怒火上湧,“可有娘親不想見兒子的嗎?”

呂夷簡輕皺眉頭,見趙祯怒火高燃,不便再說,沉默下來。

趙祯卻想,“呂夷簡當年,也頗幫了朕許多,可太後去了,他反倒縮手縮腳,礙朕眼目。”他沒工夫和呂夷簡多說,一擺手,已有宮人上前,齊力打開了棺椁。

“咯吱”聲響,衆人的一顆心都提到了胸口。

棺蓋開啓,趙祯舉目望過去,臉色有些異樣。

棺椁裏躺的正是李順容,可李順容面色栩栩如生,平靜的躺在棺裏,護棺物品全是按照太後的規格處理,就算李順容的身上,亦是穿着皇太後的服飾。無論誰見到李順容的遺容,都覺得李順容之死,并沒有遇到半分殘害。

趙祯木然地立在那裏許久,回頭望了閻文應一眼。

閻文應跟随在趙祯身邊,一直都是神色不安,見趙祯望來,戰戰兢兢道:“聖上,想太後終究沒有虧待……李娘娘了。”

趙祯心中感慨千萬,無邊的怒火散去,難言的幽思湧上心頭。往事翻湧,一幕幕奔騰不休。

群臣只見到趙祯臉色忽陰忽晴,一顆心也跟着跳動不休。不知許久,趙祯這才長嘆一聲,向八王爺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喃喃說道:“人言豈可盡信?大娘娘并沒有虧待朕的娘親。”扭頭望向閻文應道:“閻文應,傳朕旨意撤去劉美府邸的兵士……都回去吧。狄青,你留下。”

群臣不由舒了口氣,雖覺得趙祯對狄青太過親近,可這時不便忤逆天子之意,滿懷疑惑的退下。

狄青也是不解趙祯為何單獨留下他,對于李順容之死,他雖傷感,可更是急于找八王爺詢問劉太後的遺言。但見趙祯孤單單的立在李順容棺旁,滿是凄涼,狄青終于耐下了性子,陪伴在趙祯身邊。

良久,趙祯并沒有轉身,只是喃喃道:“狄青,當年朕有難,陪在朕身邊的有我娘,還有你……你為朕舍生忘死,可反倒因為朕的緣故,失去了最愛的女人。當初見你發瘋欲狂的舉動,朕很是不安,朕對你有愧了。”

狄青聽趙祯提及往事,心中微酸,一旁低聲道:“聖上……或許這是臣的命。”他突然在想,若是不給趙祯當侍衛,他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禁軍,或許此生不會有這些苦惱。又或許,他根本沒有從軍,楊羽裳沒有遇上他,也不會遭此浩劫。

一想到這裏,狄青又忍不住的心痛。

趙祯不望狄青,只是自語道:“有時候朕在想,若朕不過是個尋常的人,或許……會快樂很多。”

狄青啞然,不想趙祯竟和他相似的念頭。

趙祯望着棺椁中的李順容,眼簾又有濕潤,低聲道:“但我是天子,我別無選擇,我請你原諒……我知道你一定會原諒我的,是嗎?”

狄青有些訝然,不知趙祯是對誰說話?對他狄青嗎?宮變事發突然,趙祯不必如此自責的。

趙祯渾身已顫抖起來,突然轉身,雙手把住了狄青的雙臂,眼中滿是歉仄內疚,嘶聲道:“狄青,你最了解我娘親。你說,她不會怪我的,是不是?她肯定會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對不對?”見狄青滿是詫異,趙祯嗄聲道:“你說呀,你說呀!”

狄青感覺趙祯有些失常,心下震驚,大聲道:“聖上,令堂絕不會怪你。她一心只為你好,她知道,你不知情。她不會怪你,她絕不會怪你!”

趙祯身軀一震,臉上滿是慘然,喃喃道:“是的,我不知情,她就不會怪我。我不知情,她就不會怪我……”

他一直重複着這句話,神色恍惚,臉色蒼白,突然反身又撲在棺椁上,放聲痛哭。

白燭清淚,悲泣天下冷暖;寒夜冬雪,漠舞世間離別。

一陣風吹進來,帶着雪,飄悠悠的打着轉兒,狄青望着那白燭飄雪,不知為何,心中陡然有股悸動顫栗。

那股顫栗和着院外的風雪,讓狄青忍不住地打個寒顫。雪更冷,天愈寒,原來汴京早已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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