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直到三年後的某一天,在垂死的視線中,她才又再次見到了他。
周圍同樣燃燒着烈烈的火,無數的軍艦殘骸漂浮在漆黑的夜空裏。她用盡全部力氣,用艙內的備用電臺發出了求救訊號,意識漸漸模糊。死亡的腳步逼來,模糊之中,她忽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個軍人跳入了炸毀的太空梭裏,疾步走來。
是誰?是……是比夏麽哥哥麽?不,不是……
她極力想要看清楚那個人,然而視覺模糊而充血,只能看到蒼白臉上那一對不動聲色的黑色眸子,如此淡漠又如此深切——是……是提督?
血和火在燃燒,然而接到訊號帶隊趕來的軍人只是站在殘破的艙裏,垂頭看着蜷縮在艙位上垂死的女子,定定站了片刻,才俯下身将她橫抱而起——在軍人的背後,是火焰般燃燒的克裏特星球,以及以普裏摩斯為中心的巨大戰團。
漆黑的太空裏,數以萬計的戰艦如同星辰一樣閃爍。
戰火還在繼續蔓延,漸漸的從銀河系的東部蔓延到西部。
在這幾年裏,銀河聯邦換了幾屆政府,政客們換了一批又一批,在軍事和政治上卻依舊沒有起色。而太陽聯邦的費爾南多總督在宇宙歷39年的冬季因病去世,接替他的、是太陽聯邦裏衆望所歸的米格爾·海因提督,年輕的天才軍事家。
軍事帝國和太陽銀河聯盟的戰争愈演愈烈,到後期戰鬥進行得愈發密集,在短短一年裏展開過三次大型會戰,每一次調動的軍隊都在一百萬以上,作戰半徑也擴大到數十光年——
而第四次會戰,就是被後世稱之為“普裏摩斯會戰”的戰役。
“報告!旗艦起火,旗艦起火!”在一陣劇烈的震蕩過後,激光通訊回路裏傳來了後方設備維護兵的彙報,聲嘶力竭地回蕩在指揮室裏,“動力艙的維護即将被燒穿!”
帝國之星在劇烈的震動,艙內電壓時斷時續,所有儀器都發出了尖利刺耳的警報聲,站在艙內,幾乎可以聽得到外壁合金在激光炮下撕裂的聲音。
“元帥!”一邊的尤利·凱南中将再也忍不住,“請立即更換旗艦!”
“凱南,別激動。”斐迪亞斯元帥扶着指揮臺,在旗艦的搖晃中堅持盯着時斷時續的全息屏幕,看着上面顯示出的戰場形勢變化,“哼……別擔心,如今海因那家夥也不會比我好多少的——他的‘光輝神’號也被擊中了!”
他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劍眉又輕輕往上一挑。
與此同時,旗艦又劇烈地一震,屏幕剎間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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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來自內部!元帥!”凱南中将脫口驚呼,不由分說地上去拉住了好朋友的手臂,“快撤退!快!旗艦馬上要爆炸了,比夏!”
焦急之下,他再也顧不上什麽上下級之別,只是将帝國元帥拼命往外拖走。
“帝國之星,要炸毀了嗎?”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輕輕嘆了口氣,眉間似乎有一絲異樣閃過,忽然撲到指揮席前,斷然下了最後的指令,“全體人員馬上撤退到第九軍團第十一艦隊的指揮艦‘銀翼’號上!”
在這個命令剛剛發布下去時,斐迪亞斯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駕駛室人員撤離前,調入自動導航系統,把旗艦的速度盡可能地加快!”
“自動導航的目的地是什麽,請求指示!”駕駛室裏的人員急切地問。
“就近選擇任何一個星球!必須讓旗艦在爆炸之前駛離編隊!”斐迪亞斯斷然下令,聲音冷酷而絕決,“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快!”
凱南中将也知道:作為旗艦的“帝國之星”,采用的動力系統也是當今銀河系中最先進的反物質推動器——這種能量大得驚人然而危險性也大得驚人的燃料,如果一旦失去控制在己方的艦隊裏爆炸,其後果不堪設想!
“所有艦隊指揮官給我聽着:在三十秒內,以現在旗艦所在位置為中軸,側轉五度、十光秒的距離,讓開一條通路!”在撤退到銀翼號上之後,斐迪亞斯元帥厲聲下令。
如風馳電掣般,在自動導航系統控制下的旗艦沖出軍隊,剎間消失在茫茫的黑色太空。
幾秒鐘過後,黑色太空的某一處閃出了微微的紅光。
“終于還是毀掉了嗎?我的戰馬啊……”帝國年輕的軍事獨裁者注視着宇宙深處那一點,似乎是喃喃自語般地說了一句,但是随即臉上又泛起了冷笑:“凱南,你看,那一邊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情況呢!”他擡起手,輕輕指住了屏幕上的某一處——
與方才幾乎相同的位置上,恍惚地又有微弱的紅光一閃,随即湮滅。
“這一下兩艘旗艦都毀掉了……算是打了個平手吧?”凱南中将喃喃道——和海因總督打了個平手,即使是對于帝國元帥而言,也不算是丢臉的事。要不然,他可真的有點擔心以比夏這樣眼高于頂的性格會受不了。
“報告!”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彙報,斐迪亞斯元帥霍然回頭,看見了精神抖擻前來向他彙報的正是第九軍團十一艦隊的隊長高登·霍爾曼中将。
“元帥,要不要發動第四輪全面進攻?”霍爾曼臉上帶着躍躍欲試的表情,“十一艦隊請求作為先遣部隊打頭陣!”
雖說已經過了五天四夜的連續戰鬥,但因為沒有接到進攻的命令,“撒旦騎兵”一直都在養精蓄銳,好戰的霍爾曼中将早已經是不耐煩了。
“高登……”斐迪亞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太了解這個沖勁十足的戰友了。手指輕輕點着指揮席,元帥對鬥志旺盛的部下笑:“你不要以為所有的戰士都像你一樣有精力哪!”
年輕的帝國元帥回頭看看四周疲憊不堪的侍衛官和勤務人員——經過長時間的連續作戰,連這些并非在第一線戰鬥的人也支持不住了。
“霍爾曼中将,你率領十一艦隊進行護航守衛吧,”比夏·馮·斐迪亞斯看看手下的軍人,又看看似乎有精力沒地方使的中将,吩咐道,“傳令下去,從現在起,剛才戰鬥在第一線的人員全部替換着進入純氧艙休息三個小時!”
下達了命令,帝國元帥也有些疲憊地端起了一杯紅酒,啜了一口。
“太陽-銀河聯盟的軍隊會不會乘機反撲?”凱南中将不由插了一句。卻聽見元帥肯定地說:“凱南,要知道連我們帝國軍隊也有如此大的消耗,那麽對方的情況只會更糟——海因如果真想反攻,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斐迪亞斯頓了一下,有些疲乏地擡手揉着眉心,繼續道:“而且有撒旦騎兵護航的話,我相信即使他們不能在原地擊退反擊,也應該會有足夠的時間讓全軍作出反應。”
聽到元帥對自己麾下部隊的贊許,霍爾曼中将精神一振,喜氣洋洋地擡手敬軍禮:“元帥,屬下一定不負所托!請元帥也好好休息,明日再戰!”
斐迪亞斯微微一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辛苦你了,高登。你們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吩咐所有人回去休息以後,元帥獨自坐在指揮臺前,靠着椅背把四肢盡量地舒展開來,嘆息:“阿爾培,給我再倒一杯紅酒來。”
旁邊敬侯命令的軍校實習生是一位才十七歲的栗色頭發的少年,一直畢恭畢敬的注視着元帥的一舉一動,此刻一聽,馬上舉動迅速的倒上了酒。看着紅色的液體在晶瑩剔透的杯中晃動,元帥喉嚨裏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嘆息——
說真的,最累的還是他這個總指揮。因為這一次會戰的對手是那個該死的米格爾·海因,那個從他軍校畢業起,就一直有些頭痛的、唯一的死對頭。
從斐迪亞斯二十一歲起,他們兩人之間大大小小的交戰就從未停止。而自從三年前斐迪亞斯發動軍事政變,在少壯派軍人的擁護下登上銀河帝國的權力制高點;而海因也在一年前正式接過太陽-銀河聯盟的軍權後,兩人之間的較量就升級為兩個對立政權之間生死存亡的鬥争。
“海因這家夥……還真是讓人頭痛哪……”斐迪亞斯把雙腿交疊着擱在指揮臺上,注視着全息屏幕上敵方進入調整時期,擺出了嚴整的防守陣型,不由晃着杯中的紅酒喃喃說了一句。耳邊的內部回路裏又傳來了參謀部幕僚們對于戰鬥傷亡、物資消耗、戰鬥力估計等一系列的彙報。
看來,這一次即使能如計劃所訂地攻下普裏摩斯,傷亡數目也夠可觀的。
比夏·馮·斐迪亞斯把酒杯對着艙頂的無影燈,欣賞着紅酒折射出的美麗光澤,似乎沒有把剛才那些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放在心上——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于死了多少萬人、流了多少血,和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才不像那個米格爾·海因,認為戰鬥是為了守護他的民族和國家,是他自己肩負的使命——使命?想到這裏,斐迪亞斯又笑了,好奇怪的說法……海因這個家夥,還真的相信自己是太陽系所謂的“守護戰士”嗎?
可笑!只不過是一個被精神鴉片和所謂責任感催眠了傀儡而已!
看着偉大領袖臉上露出的微笑,一直視斐迪亞斯為楷模、默默觀察他的一切的少年侍衛官不禁有些奇怪起來。
“報告!元帥,米格爾·海因總督要求緊急對話!”在斐迪亞斯看着手中的酒杯出神時,回路裏陡然傳來了遠程通訊部人員的報告,“要不要接通回路?請求指示!”
“米格爾·海因?”斐迪亞斯晃着酒杯的手停住了,皺了皺眉:“立即接通!”
戰鬥都進行到這種程度了,海因那家夥,還想要幹什麽呢?這麽着急地要求對話,會有什麽事呢?肯定不會是求和,那麽又是……斐迪亞斯收起了架在指揮臺上的雙腿,把酒杯擱在椅子扶手上,坐起身盯着第二回路上方的全息顯示屏。
同時,不用他吩咐,擔任侍衛官的少年已經悄悄退了出去。
“斐迪亞斯!”在圖象還尚未顯示出來時,海因的聲音已急不可待地響起,“你能過來一下嗎?要不然來不及了!”
那樣急切的語聲,一反總督平日嚴肅冷漠的為人。
“過來一下?你開什麽玩笑!”斐迪亞斯元帥怔了一怔,揚眉冷笑,看着屏幕上漸漸清晰的對方的圖像,敲了敲指揮席:“海因,你以為在十萬艦隊對陣的時候,可以随便請我過去做客嗎?你是不是打仗打昏頭了?”
屏幕上的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臉色有些蒼白,頰邊還沾了一片鮮紅的血。
——難道……方才他的旗艦“光輝神”號被擊中時,他受傷了嗎?元帥暗想,卻突然聽見米格爾·海因一字一字道:“斐迪亞斯,是黛絲·德·摩爾小姐要見你——遲了就來不及了。”
在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比夏·馮·斐迪亞斯臉上突然閃過了一絲陰雲,随即冷笑:“是嗎?你原來是想用這女人來威脅我?哼……”他碧色的雙眼中閃過冷冷的光芒,一把擡手摁斷了通訊開關:“随便你怎麽處置好了——誰在意?”
“住口!”總督突然沖口斷喝,用力在那一邊摁住了“終止關閉”的按鈕,厲聲,“她要死了!你知道嗎?黛絲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他回身一把拉開背後的防護帷幕,指着懸浮着躺在一個透明無菌急救艙裏的女子。
透過急救艙透明的圍護,可以看見在無重力的空間場內,血如紅色的珍珠一般飄滿了那個紅發少女的全身,而更多的血無法阻止的從她每一寸肌膚滲出!長期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軍人都知道,這樣的傷勢大概是因為受到了強烈的輻射和沖擊波,導致體內的凝血素破壞殆盡,而全身大出血,已經絕無可能再生存。
“……”仿佛被雷電擊中,斐迪亞斯元帥的手在開關上頓住了。他不可思議的擡頭,長久注視着屏幕上熟悉的紅發女子,仿佛一剎那失了魂。許久許久,直至确信了事情的真實性,才澀聲問:“為什麽會這樣?難道、難道是你把她藏在了……”
他回頭又端起了桌邊的酒杯,輕輕啜了一口紅得像血一樣的酒,仿佛在極力壓住自己的情緒起伏,然而劇烈發抖的手卻洩露了他的內心。
“是的。這幾年來,摩爾小姐的确居住在克裏特星球。”海因總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低聲道:“而偏偏離這個戰場最近的星球也是克裏特。對你、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現在你大概也想起來了吧?以軍事帝國的諜報能力,不可能三年來都查不到她的下落。”
“斐迪亞斯,你也忘記了吧?在那個時候,只求脫困的你也忘記了吧?”他突然擡頭,定定看着斐迪亞斯,疲憊不堪的低笑,“導航系統自動指向最近星球……哈!”
這個平日嚴肅冷靜的年輕領導人,居然在嘴角泛起一個令人心寒的微笑!
一剎間,仿佛被無形的手重重擊中,斐迪亞斯元帥的身子微微一晃。他又喝了一口紅酒,握緊了酒杯,澀聲問:“那麽……克裏特星球已經毀了嗎?”
“當然。難道還有什麽僥幸麽?”海因總督冷笑,“兩艘裝有反物質的大型戰艦在大氣層內爆炸——你以為還不足以毀滅那個星球上的一切生物嗎?”
海因總督吐了口氣,重新站直了身子,低聲:“還好在那個時候,她正乘太空梭駛離克裏特,已經出了大氣層,所以才沒有在爆炸的瞬間湮滅——只是,受了這樣嚴重的沖擊波與輻射,她也絕對活不了了。我的戰艦接到了她機上發出的求救信號,派人把她從飛船殘骸上送到了這兒。”
“她……向你求救?”話一出口,斐迪亞斯就有些後悔——當年在黛絲逃離科培爾,流亡到遙遠的太陽聯邦時,還是聯邦總督的米格爾·海因就曾經對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子伸出過援助之手。所以,相對于一向冷漠的自己來說,在生死關頭黛絲自然會向海因求救,這毫不奇怪。
海因總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擡手碰了碰軍帽邊檐:“摩爾小姐已經沒有時間了。她說她想見閣下,所以我把話帶到了。希望不會打擾到日歷萬機的元帥閣下。告退。”
他伸手摁下了開關,顯示屏一剎間又全黑了。
銀翼號旗艦內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啪——!”清脆的響聲忽然在指揮室內久久回蕩!紅色的酒漿在艙內的地面上如鮮血般四溢開來。年輕的帝國元帥下意識地松開了握杯的手,頹然地用雙臂支撐着指揮席、深深埋下了頭,很長時間沒有出聲。
——此刻如果阿爾培在旁邊,一定會驚訝地發現、現在帝國元帥臉上的表情是他三年來從未看見過的。
“等等我……比夏哥哥!比夏哥哥!……”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忽然充盈了他的耳邊,一聲聲的呼喚如同清風拂過,“等……等等我啊,比夏哥哥!”斐迪亞斯下意識擡頭在指揮室四顧——然而,空蕩蕩的機艙內只有冰冷的機械設備與他默默相對。
哪裏……哪裏來的聲音?帝國元帥有些驚懼地退到艙壁旁,擡手捂住了胸口——是那裏!是從他內心深處響起的回音!片刻間,斐迪亞斯臉上交替而過了好幾種表情。終于劍眉一挑,嘴角泛起了一絲決然的微笑。
“霍爾曼中将,馬上到旗艦指揮室來!有緊急事務!”同時,他打開了通訊回路,吩咐下屬:“立即通知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米格爾·海因閣下,說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請求按照宇宙戰争慣例,與總督在軍事中界線上立即進行秘密會晤!”
一系列命令下達後,他緩了一口氣,又靜默下來,握着紅酒出神。很久很久,才有一句低低的話從唇邊吐出——
“笨丫頭,長得那麽醜,還敢就這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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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目前戰争進行的情況來看,帝國軍隊和己方的傷亡數目與物資消耗基本上持平。其實能與實力在自己之上的帝國軍隊打成平手,在整個銀河系裏只怕也只有這個黑色眼睛的軍人了。
但是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卻看着報上來的資料微微搖了搖頭——這樣一對一硬撐下去的話,對于實力相對微弱的聯盟來說,反而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剛剛着手調整完艦隊的編陣、米格爾·海因方才喝了一口礦物離子水,看着屏幕上的數據微微搖了搖頭: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帝國軍隊奪去勝利啊……聯盟的實力弱于帝國,以他個人的能力,竭盡全力也只不過做到把結局盡力往後推遲而已。
“報告!傷員的病情危急!所有器官均處于休克壞死狀态,無法恢複!”通訊回路裏傳來了主治醫生穆勒清晰的聲音,冷靜到殘酷,“總督,是否要将病人存活的腦組織取出?否則體死亡很快就會導致腦死亡——切離了壞死的機體,才可保證大腦的存活!”
海因總督冷肅的臉上起了無法控制的抽搐:取出黛絲的大腦,讓其單獨存活?他想象着失去機體後,單獨放在培養液內,接滿駁口、與計算機相連的腦體,不由無聲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請詢問病人本身意願,由她自己決定。”
“是。”穆勒醫生退去。
與此同時,遠程通訊回路中又傳來了通訊員的彙報:“報告總督,銀河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發來了照會:請求與總督按照戰争慣例,在非軍事緩沖區進行秘密會晤!”
海因總督的眼睛閃了一下,脫口輕輕“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憂。
“立即回複帝國元帥,說我答應他的請求——按慣例在兩軍軍事中界線上搭建太空艙,六個小時之後分別到達!”海因總督松了一口氣,吩咐下去,“同時傳令後備維修第五分隊,盡快搶時間搭建太空艙!要盡快!”
“是!總督!”手下軍人紛紛領命而去,海因擡手戴好帽子,從指揮臺前起身欲走。突然間,主治醫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報告總督!方才詢問過病人,病人選擇自然死亡,反對腦體分離!”
這一次,連醫生一貫冰冷客觀的語聲也帶了些震驚——要知道,在醫學技術已極度發達的時代,幾乎已沒有人願意遵循自然的客觀規律選擇死亡了,很多人在身體不可阻擋的衰竭死亡後,還要醫院取出大腦保存在培養液裏,和電腦接駁,以人工智能的方式存在下去。
所以穆勒醫生無法理解: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竟然會在條件、技術全都允許的情況下自願放棄手術!
“那麽,尊重她的意見,盡力延長她存活時間。”過了一會兒,海因總督才艱難地對醫生下了命令,用力關掉了通訊開關,目光長久的停留在艙外的太空中——那兒,他看見有一顆流星劃過,如同一滴劃落在夜空的冷冷的眼淚。
他知道……那個喜歡種飛燕草的女孩子就要一去不複返了。
可是,如果她必然要死的話……如果死亡的來臨已經是時間遲早問題的話——那麽……為什麽不——海因黑色的眸中,忽然有閃電般的亮光閃過!
想了很久,他終于打開了專用的通訊回路,吩咐他的軍醫。“穆勒醫生,請問一下,病人從體死亡到腦死亡,要用多長的時間?”
“報告總督,大概需要一到兩個小時——如果采取必要措施的話,大概可以延長到兩個小時左右。”醫生老老實實地回答,“但那期間,病人會感受到極大的痛苦。”
“啊……會見的時間,大概只有一個小時左右吧?”海因總督忽然莫名地喃喃說了一句,黑色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閃電般的光芒,低聲,“穆勒醫生,馬上到指揮室裏來,有重要的事情我要親自告訴你!”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顫抖。
在通知醫生趕來後,年輕的總督再次轉頭注視着艙外茫茫的太空。剛才那一顆劃落的流星已經再也看不見了——無邊的黑夜中,仿佛從來沒有任何流星劃過一般……
他知道,那個喜歡在白天種植花木,晚上凝望星空的女孩子,也就要永久地在這個宇宙中消失了……宛如以往他見過地成千上萬的戰士。
生命的消逝,他自小便已看得習慣了,陣亡的數字也不能再讓他觸目驚心。
“米格爾……你看,那是流星呢——”幼年時,婆婆抱着他從地下防空居室走出,地面上是滿目戰争造成的廢墟,指給他看天際某一處紛紛劃過的流星,溫柔地對他說,“流星是戰士的靈魂哪!是在宇宙某一處、為了信念一直在戰鬥的、孤獨的靈魂——米格爾,你一定會和你的父母一樣,成長為一個堅強優秀的戰士,去守護你的族人,是不是?”
是的,他自小便注定要成為一名戰士,為了家園、為了民族、為了榮譽和責任而戰!
即使是戰鬥到孤身一人,也要堅持下去,直至死亡來臨。
而與此同時,那些在戰争中死去的軍人,對于他來說,只不過是漫天劃落的、輝煌奪目的流星雨而已!終究有一天,他的生命也必然将這樣地劃落在漆黑的宇宙——但是如今,那一顆孤獨墜落的流星,又是誰的靈魂?那個平凡善良、愛種飛燕草的女孩嗎?
她并不是戰士,也不是為了戰鬥而生——為什麽連她也隕落了?為什麽?
二十八歲的米格爾·海因總督,第一次對戰争這種事感到了說不出的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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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督……謝、謝謝您……”雖然醫生一再阻止她出聲說話,全身裹在加壓磁力服種的黛絲·德·摩爾仍然掙紮着說了一句。為了阻止因為失去凝血素而造成的全身大出血,醫生給她穿上了特制的加壓服,并用磁場把她懸浮在急救艙內,以免因本身的重量導致機體局部受壓,讓出血情況變得更加嚴重。
“沒什麽。摩爾小姐,再過幾分鐘,斐迪亞斯元帥就會來了。”海因在醫生、侍衛官的陪同下,靜靜坐在剛剛改為旗艦的“日魂”號上,向着位于雙方軍事中界線上的臨時太空艙駛去。
“總督,您一直、一直很照顧我……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理……所以,謝謝……您的同意……”黛絲本來就蒼白的臉更加慘白得近乎可怕,她每說一個字,咽喉上的血液過濾器就閃現出一次危險警告,“在克裏特的時候,我經常感激的想起您……”
“別再說話了,摩爾小姐。”米格爾·海因總督輕輕把手扶在急救艙的邊緣,俯身對女病人道,“應該謝的反而是斐迪亞斯元帥吧?他肯來看你,是很不尋常的——你好好休息,等他到來吧。”
“嗯。”微笑泛起在黛絲的頰上。
一頭緋紅色的短發零落地拂落在蒼白的額頭上,醒目得像血一樣——但是她的微笑卻是幸福而充滿憧憬的,美麗純潔得宛如折翼天使。
總督不禁心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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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迪亞斯閣下?”
“海因總督,幸會。”
宇宙歷公元40年11月19日零點15分,在位于帝國與聯盟陣地的軍事中界線上,“銀翼”號與“日魂”號分別與臨時太空艙對接成功,旗艦上兩位雙方的軍事最高領導人: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與米格爾·海因總督在随從的陪伴下雙雙步入艙中,面對面地相見握手。
雖說在上百次戰役裏已交手無數次,在全息通訊中也對話過,但是這樣的實地會面卻仍是第一次。在兩個人禮節性地伸手互握時,所有陪同人員的呼吸都不由為之停頓!
——要知道,這兩只手中無論哪一只,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指揮宇宙中的百萬軍隊;而這兩只三十多年來一直指向對方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只是禮節性地輕輕碰了一下,兩人又冷淡地放下了手臂,相對而立。
“請。”海因總督擡手,沖着艙中一個被臨時隔離出來的加護病房,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摩爾小姐在裏面。”
“好。”斐迪亞斯簡短地應了一句,側過頭沖着身邊随從的帝國諜報部人員微微揚了一下下巴,兩名全副裝備的諜報人員立即搶身進入了室內,拿出各種儀器對室內的一切進行徹底的掃描,連黛絲所在的急救無菌艙也被檢查了一遍。
米格爾·海因霍然回頭,黑眼睛裏閃着冷芒:“什麽意思,閣下?太空艙建成後貴國已經派人來檢查過了的吧?”年輕總督的臉色沉了下去。
“但是上次來檢查的時候,這個急救室還沒有被隔離出來。”斐迪亞斯元帥身邊的副官、銀河帝國新晉升的諜報部次長傑森·亞裏克斯回答。
海因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冷冷道:“在我和元帥交談的時候,什麽時候輪到你說話?”
意外受到訓斥的諜報部次長雖然聲色不動,但是暗中卻不由因受辱握緊了拳頭——“不錯,亞裏克斯說的對。在沒有确定急救艙完全安全之前,我決不會踏進門裏一步。”陡然間,站在門口的帝國元帥冷冷回答了一句,雙手抱胸,氣定神閑地看着室內忙碌的諜報人員和透明急救艙中的紅發少女。
看着若無其事的帝國元帥、如臨大敵的陪同人員,剛剛展開的笑容在黛絲蒼白的臉上凍結了。她的嘴角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什麽話來。殷切的期待一落空,忽然間,無法抑制的困倦和無力便襲來,讓她忍不住想沉沉睡去。
“堅持住,別閉眼!”主治醫生的聲音焦急地響起。
但是……實在、實在是太累了啊……她一生中從未如此地渴望過這樣長久、寧靜的睡眠。在醫生的聲音裏,黛絲的雙眼依舊緩緩地阖起。
自從三年前逃離科培爾以後,居無定所、颠沛流離的生活已經折磨得她身心俱疲了。算了……睡吧,睡吧,還是什麽也不管不顧了——
什麽、什麽也不管了……
“總督,對不起。”在少女雙眼阖起的剎間,所有的儀器一齊閃出了“終止運行”的标記!
所有人都被驚動,帶着各種不同的表情回過頭來。主治醫生穆勒無奈地搖頭,攤開了雙手:“在下已經盡了力了——如今病人的機體已經崩潰,只是大腦還會支撐一段時間。現在所有的措施只是略盡人意而已……”
米格爾·海因總督挺直的身子晃了一下,戴着白手套的手立即扶上了艙門的把手。“好了……你帶着醫療小組下去吧。”他八另一只手按在額頭上,對着醫生低聲道。
穆勒醫生低下頭,目光似乎有慚愧之意——作為號稱醫術銀河系第一的大夫,在親眼看到自己病人死亡時,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斐迪亞斯閣下,現在什麽都晚了……”海因總督苦笑着,回頭對門邊不肯進去的帝國元帥道。但是方一回頭,他驚訝地發現斐迪亞斯居然早已不在原處了。
看着艙裏的情形,總督頓時說不出話來。
透明的無菌無重力艙已經被打開,年輕的帝國元帥正俯下身,輕輕伸臂抱起機體剛剛崩潰的少女。黛絲身上所有連接的導管已經被他一手扯斷,斐迪亞斯輕輕把死去的紅發少女托在雙臂上,橫抱在胸口。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黛絲蒼白的臉,片刻不離。
一種說不出的感情——陰郁、沉痛、愠怒……明顯地流露在帝國元帥一向威嚴高傲的臉上。斐迪亞斯眼中閃動着冷漠淩厲的光,讓手下的軍人全不由一凜!甚至連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也在一時間被元帥臉上陡然流露的神色震住了——
果然……他所猜測的沒錯……
“傻瓜……如今你終于肯安安分分地呆在我身邊了吧?”斐迪亞斯元帥看着懷中垂死的紅發少女,嘴角居然泛起了一絲奇怪的笑意,喃喃如耳語般地說,“不會再說什麽要逃跑、要和我拼命之類的傻話了吧?……真是的,一定要吃了這麽多的苦頭才肯學乖——傻瓜。”
“元、元帥?”陪同的副官亞裏克斯準将在一邊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地問了一聲——不僅是他,所有的在場的帝國軍人都呆住了——原來,這一次秘密會晤的原因只是這樣嗎?平日是怎樣驕傲的領袖啊!習慣了在軍隊裏發號施令、連平日說話都是簡短有力命令式的帝國元帥!
而那個女子,正是三年前背棄婚約與人私奔、背負着叛國投敵罪名的女人,曾使帝國、元帥榮譽受到損害的女人!
“真蠢啊,”斐迪亞斯元帥喃喃,表情複雜,“長得那麽醜,居然還敢跑掉呢……”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只是靜靜地在一邊看着這奇怪的一幕。連會晤的另一位主角海因總督,也轉過頭去看着艙外靜谧的太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種令人難堪的靜默大概持續了幾十分鐘,讓機艙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