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溫言跟着顧珩來到醫院的時候,太陽已經快下山,薄薄的雲層裏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暈,樹葉在細碎的陽光下抖動,空氣裏到處彌漫着燥熱的盛夏氣息。
溫言推開病房的門,看到的不再是從前那個溫和慈愛,滿面笑容的和善面孔。而是渾身上下插滿了冰冷的管子,連說話也困難,已經被病痛折磨得幾乎看不出本來模樣的單薄老人。
“岚姨?”
溫言輕輕地喚了一聲,沒人回答。她心頭一酸,差點流下淚來。
顧珩沒有上前,而是安靜地走到一旁坐下,然後看着病床上的岚姨發呆。他的眼眶有些泛紅,左手無意識地搓着右手,看起來就像一個害怕失去家人的孩子,凄惶而無助。他看了一會兒,然後低下頭去,注視着自己的腳下,久久沒有擡頭。有生之年,溫言從來沒有見過顧珩在任何時候露出如此絕望如此頹敗的表情,她第一次對他有了一種類似憐憫的感情。
她搬了一把椅子,輕手輕腳地放在了岚姨的床邊,然後動作緩慢地坐下。伸出手,将岚姨枯瘦,幾乎沒有任何溫度的手整個裹在掌心,擰着眉頭,紅着眼睛看她緊緊合着雙眼,嘴唇動了動,一個字也說不出。
她只能安靜地望着岚姨那張布滿歲月痕跡的臉,鬓間已經完全泛白的頭發,幹枯深陷的眼窩,心裏湧起一陣一陣的酸意。她還在顧家的時候,岚姨的身體也不好,但至少能走動,能說笑,還可以一邊嗔怪着她一邊給她做好吃的飯菜。只是一年的時間,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不能動也不能說話,身邊只有冰冷的機器。她從前說自己的眼睛不好,現在,竟然連好好地看一看她都不能了。
“岚姨,岚姨……”溫言不是個會說話的人,這一刻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所以只能壓抑着嗓子一遍一遍重複着這兩個字。她說的有些含糊,伴着哽咽的嗓音,但此刻卻傾注了她所有的感情,遺憾,不舍,歉疚……抛開其他不說,岚姨曾經對她很好很好,将她視作家人,誠心以待。在離開顧家那麽長的時間裏,她居然真的沒有想過回去看一看她,她的狠,她的涼薄,她對那個’家‘的厭惡,居然将她內心的最後一點良知都要泯滅了……
她握着岚姨的手,感到眼睛又澀又脹,模模糊糊看不清東西,而心裏的痛,正在瘋狂滋長。
他們在病房坐了很久,兩個人都不說話,房間裏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最後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起身準備走時,溫言下意識的回頭望了一眼,或許是房間內光線昏暗,她竟然望見岚姨隐約動了下嘴唇,雖然沒有任何的聲音,但溫言看得出那是四個字。
說的是,原諒少爺……
溫言一夜沒睡。
她睡不着,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六年前的那個下午,就會看到母親渾身是血的躺在眼前,她緊緊閉着眼睛,臉上沒有一絲的血色,死得那樣突然,又那樣無辜,死後還要受盡指責和冷嘲熱諷,她卻沒有本事為母親贏得體面,才會讓她那樣遺憾地走了。從醫院回來後,溫言就坐在沙發上,用雙手抱住自己不停顫抖的身體,緊咬着泛白的嘴唇,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茶幾,它冰冷尖銳的棱角仿佛無情地嘲笑着她的天真和愚蠢。
第二天,天色微亮的時候,溫言從沙發上站起來,到衛生間洗了把臉,梳了梳頭發,然後拿起鑰匙和手機準備出門。
門被拉開,她擡頭,看到顧珩已經站在門外,而且看樣子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他穿的還是昨天的衣服,神色疲憊,眉宇間多少有些頹唐。
溫言保持着扶着門扶手的姿勢,定定地看着他,一時間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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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珩也一瞬不瞬地望着溫言,黑亮的頭發随意地披在肩上,臉色蒼白得像一張透明的宣紙,好像随時都會被風吹散一樣。就那麽看着,心底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不自覺的上前一步,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了溫言,他的動作很輕,幾乎就是用胳膊簡單碰了下她的肩膀,而在感到自己的臉觸碰到她柔軟發絲帶來的**的觸感後,才确定自己是真真實實地抱住了這個人。那一瞬的感覺,雖然有點酸澀,但真實而美好,突然就安下心來,什麽都不想說,至少這一刻只想靜靜地看着她,也被她看着。
被顧珩這樣單方面一廂情願地抱着,溫言很奇怪自己的第一反應居然沒有去推開,心裏反而被一種奇異的情緒填滿,既熟悉又陌生,還有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小小滿足。這樣的情感甚至不需要說出來,也不需要懷疑什麽,只是輕輕抵着他的肩膀,聞着只屬于他的冷冽氣息,閉上眼感覺他正用下巴慢慢磨蹭着自己的頭發,竟然心酸地想要哭出來。
過了好半晌,她才回神,繼而客氣而疏遠地掙開他,然後将這慢半拍的行為歸結于徹夜不眠後的大腦暫時短路。
然而不能否認,在被顧珩抱住的一刻,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你……”
“我……”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止,然後彼此頓住,看着對方,露出尴尬的笑。
“你先說……”顧珩十分紳士地遵從女士優先的原則。
“我一個人去,你不用跟着。”溫言直截了當。
顧珩臉色一沉,悔道:“我先說好了……”
兩個人剛剛走到樓下,就被幾個狗仔堵在了樓口,人不多,但看樣子是來蹲點的。沒想到這麽巧剛來就碰見溫言出門,更巧的是顧珩陪在身邊,驚喜之餘又有意外收獲,于是在狼血沸騰地一頓狂拍之後,七嘴八舌的提問。
“請問你跟顧珩真的在一起了嗎?”率先開口的是個年輕女孩,心急得連稱呼都懶得叫了。
“兩個人在清晨的時候一起出門,是否已經同居?”不等溫言回答,下一個問題已經抛出來。
“顧先生,請問你跟前女友俨燃是否還有聯系呢?”這是個不長心的。
“對于前一段時間溫言跟俨燃一同失蹤,相較而言,請問你更關心誰呢?”
“顧先生跟前女友俨燃分手,是否真如外界所言是因為溫言的插足?!”
顧珩沒有說話,也沒有黑臉,他一手牢牢地握着溫言,一手推開堵在前面的狗仔,往停在路邊的車子走去。
相機的快門聲一直沒有間斷,直到車子啓動,溫言從後視鏡向後看的時候,那些人還在一邊拿着機器狂拍一邊追着車跑。
她收回視線,閉上眼睛休息。
“你不想知道嗎?”車子開了一會兒,顧珩突然問道。
“什麽?”溫言睜開眼。
“你們同時失蹤的時候,我在想什麽。”顧珩語氣平靜。
溫言望着前方無限延伸的街道,沒有回應。半晌,重新閉上眼睛,低低地說:“不想。”
顧珩扭頭打量她臉上神色,眼眸裏跳躍着精明的光:“不想,還是不敢?”
溫言沒有睜眼,卻無比清晰而篤定的說道:“要麽停車,要麽閉嘴。”
顧珩眸色一黯,非常識時務的選擇了閉嘴。
兩個人再次來到小區門口,值班的保安還是昨天那個小夥,見到他們倆,立馬義正言辭地要求出示門牌,沒牌死活不讓進大門,最後溫言無奈,說是來找2單元16樓B的住戶,小夥子才慢條斯理地說道:“那你不用找了,他們已經搬走了。”
溫言的心忽地一滞:“什麽時候?”她死死地盯着保安的臉,雖然心急如焚卻又不得不強壓住躁動的情緒,她不知道那人為什麽突然搬走,但她清楚地知道世上絕沒有這麽湊巧的事。
“就昨天。聽說是要辦移民去美國,房子已經轉交中介出售了。”他說完就進去保安室,邊走邊不耐煩道,“我就知道這些,你們要找人,去美國找吧!”
溫言站在小區門口良久。
她不說話,也不動作,就那樣沉默着站在那裏。清透的晨光照在她稍顯蒼白的臉上,有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顧珩轉過身面向她,雙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
“我們還有機會。”他說,“困惑越來越多,就說明距離答案越來越近。”
“我知道。”溫言緩緩揚起了頭,望向頭頂那抹暖意融融的陽光,然後露出一個淺淺的,璨然而堅定的笑容,“我應該慶幸,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現在為她做的這一件事,比我能夠成為像她一樣的明星,得到比她更多的殊榮和獎項,都更令她驕傲。”
她握緊拳頭,臉色卻是十分平靜的。
母親,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你是否聽到看到。
此時此刻,你是否得到了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