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也許是真的太過疲憊,沈骞翮睡至日上三竿才醒,夢中見那人背對自己,落落羽藍長衫,盈盈闊水袖,立于通天金虎渾儀一側,正如二人初次相遇那般。
可待那人轉過身時,卻浮現了公良昃的臉。
然而事實确實如此,公良昃正身着便服,坐于房內桌邊,似在寫着甚麽。
沈骞翮起了身,披上衣物,坐到公良昃一則:“你做甚麽呢?”
“沈大人起了?可否要喚人洗漱用餐。”公良昃收筆擡首,望向沈骞翮之時不由一愣——沈骞翮還未束發,甚白的面容上帶着一抹嫣紅,盡顯不凡的冶容豔色。
比起公良昃的失神,沈骞翮似乎對他正在翻查的卷目更有興趣:“待會兒罷,你先告訴我你在做甚麽。”
“ 卑職要來了楊埭山名下兩間書畫行的賬目,以及稅單,再按照昨日玉知府的名單一對,發現了一些。”
“哦?說來聽聽。”沈骞翮拿過擱在桌上的小杯,見其中還有茶水,便呷了一口。公良昃方想提醒那水已被自己喝過,可惜趕不上沈骞翮眼疾手快,只好由他去了。
“其一,自然是對不上,想必是在別處或是那晚教歹人拿了去。卑職今早去問了鎮江驿站的管事,得知楊埭山在數天前委托過驿站寄送,像是信之類,但願是賬目,送往何處寄與誰,卑職已經派人在查。其二,昨日玉知府說五門十八宗無一承認此事,想必可能還是個人恩怨多些,而非幫派之争鬥。”公良昃一頓,見沈骞翮正盯着自己認真在聽,心下一動,接着道,“其三,通過交易,卑職加了幾個人名到玉知府的名單上,同時也劃去幾個。”
沈骞翮看着公良昃說得一板一眼,忽就想起年幼上私塾時的那個夫子,哪怕蠅子落在臉上,也是這般正言厲色,不由笑道:“公良,看你如此,我倒覺得你有幾分去大理寺或是刑部任職的天賦,當個殿前司太過可惜。”
“卑職并非是有天賦。”公良昃臉上依舊沒甚麽表情,“這些都是為你學,自打定跟你左右,我便做好了要與你并肩的打算。”
沈骞翮不禁動容,自己畢竟也是凡夫俗子,哪能聽到這些後還是裝聾作啞?因而只好垂下眼去,無奈笑道:“可我已色衰,名聲又這樣差;你尚年輕,終歸還是耽誤你。”
“你風華不減。”公良昃斬釘截鐵,“遠翥在我眼中,一生都如初見般好看,現在是,以後是,在我這裏不會變。”
沈骞翮心下一驚,卻也有些啼笑皆非:“知晏,你還小,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踏破紅塵,義無反顧。”
“我理會得。”公良昃肯首,“但我可以。”
“不是說你。”沈骞翮搖搖頭,“我是說我自己。”
公良昃語氣分外肯定執着,似乎篤定沈骞翮終究會接受自己:“我等你,幾年都等得。”
沈骞翮似乎是在退讓,不過還是搖頭,可嘴笑意更深:“真是個傻孩子。”
公良昃記得很清,初次見沈骞翮是在京城大殿,那時先皇尚在位,自己不過龆年,随父親殿前都指揮使公良威入宮。
公良威要上朝,便将公良昃放在他姑母公良嬌那處陪與他同歲的小公主玩耍,這名小公主便是後來的灼若郡主。
頭次進到這紅瓦高牆中來的公良昃既不想陪姑母說話,也不想理小公主,只好趁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恰好早朝方散,公良昃便擠入百官之中尋找父親。人頭攢動間,老遠便見公良威正與一人正在談笑風生。
公良昃喊道:“爹爹!”
“昃兒。”公良威轉過身,連忙過來牽他的手,“不是讓你呆在姑母那裏麽,不聽話。來見過沈大人。”
就這樣,毫無防備間,公良昃見到了處在弱冠之年的沈骞翮。
“這就是貴公子?好生精神。”沈骞翮彎下腰,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垂發,“在下沈骞翮,是你爹爹的摯友。“
那時方入仕途的沈骞翮,秀若春山,也是如今日這般笑着。
也許是命運使然,那日不僅是自己與沈骞翮初見,亦為沈骞翮與蒼其塵初見。
公良昃心下道:自己也沒輸,還是比姓蒼的早了一步,雖教那人占去十幾年,但自己用今後數十年陪他,也劃算得緊。
沈骞翮不知為何公良昃突然悶不作聲,方想換個坐姿,卻哪知公良昃探過頭來,沈骞翮來不及躲閃,只覺面上一熱,竟教他親去一口。
“公良昃!”沈骞翮一時間羞惱難抑,耳熱心跳,竟不知他會如此大膽。
“沈大人,方才關于楊埭山卑職還未講完,來看這些。”公良昃收放自如,繼續沉着一張臉,順勢遞上一本翻開的薄冊。
沈骞翮自覺被調戲,也不給公良昃好臉色,哼了一聲接過冊子來看:“這是甚麽?”
“我朝出出城入府皆需憑證,且需登記在冊,這本便是雖不屬楊埭山,卻是他手下之人,楊府那個管家,上面顯示他近幾月出入松江府青浦較為頻繁。雖那人竭力改變字體,但卑職以為是一人。”
“楊管家可是松江人氏?”
“非也,我朝近幾年賭博之風盛行,而起初源頭便是在松江。”公良昃道,“況且二十年前鬼外子不是滅過松江卞氏麽?若楊埭山原本是松江人士,那搬走後不久卞府就遭滅門,卑職總覺得……”
“先不說舊案。”沈骞翮似不願讓公良昃提鬼外子一事,“所以你懷疑……楊埭山開設賭場?可是我之前查過,那邊所有賭場并非楊埭山所開,且那些人與他也毫無幹系。”
“若是揞花樓呢?”
“公良!此話怎可亂說!”沈骞翮驚異,傳聞中揞花樓是我朝最大的地下賭場,對此沈骞翮也只是泛泛聽來,若是楊埭山是傳聞中揞花樓的莊家,那性質完全不同……
不過沈骞翮卻是知曉朝中一人對此分外熟悉。
“不僅如此,沈大人且看這名單。”
沈骞翮發現兩個熟悉人名,“姜恻?李韞奕?為何添了他們名字進去?”
“雖然他們均只買過一樣物什,可時間點有些巧合,俱為五年前,況且江寧府金陵尹氏的類目可要比楊埭山此處的多多了,怎就要來他這處買?”
沈骞翮眼皮一跳,在朝中他自然與姜恻之父姜塗與李韞奕之父李闫卿打過交道,雖不知姜恻如何,但是李韞奕……莫非他知曉了五年前那事?若是如此,那楊府滅門的背後隐情更是耐人尋味了。況且他們二人名字同時在此,會是巧合麽?
“你切莫小看他們。”沈骞翮嗔了一聲,“可真真都是人物。”
“所以綜上所述,卑職以為,這楊埭山很有可能賣的不是貨物……而是情報。”
沈骞翮自然認同:“看來你我要去松江一趟了。”
二人立即洗漱收拾,待食過午食,又與玉如轶交代:他若是查清了樓北吟或是楊诘的身份,一定要告知自己。
言罷,二人便啓程去往了松江的青浦城。不過這次與先前來鎮江不同,他們不想讓旁人知曉他們去了松江,尤其是松江知府江淮及其黨羽。
若楊埭山真的開了地下賭場,只怕沒有江淮一檔人的允諾,也是寸步難行。何況沈骞翮從未與江淮打過交道,不知對方是敵是友。
若是提前通報了,只怕到時候将自己與公良昃吞了連一個子都不剩。正當沈骞翮如此思量着,只聽公良昃道:“我認得江大人家的二公子與小公子,可幫上忙。”
見沈骞翮一臉不可思議,公良昃又道:“家兄曾在京東路轉運使司任職,那兩人曾是卑職年幼玩伴,他們不曾入仕途,信得過。”
聽公良昃這樣說,沈骞翮略一思忖,忽而哈哈大笑起來:“二公子江如奂和小公子江如裏莫非就是當年拆了蒼其塵寶貝的那兩個?”
公良昃一扯嘴角,點了點頭。
江如奂與江如裏一直都是江淮的心病,二人無心學業,整日惹是生非,幼年入宮偷偷潛入司天臺,卸了渾儀的六合與三辰後被司天監蒼其塵逮了個正着。後來好一段時間,這段糗事都是江如奂與江如裏炫耀的資本,他們眉飛色舞地講蒼其塵的臉如何從雪白色變成豬肝色,又如何提溜着他們出了宮。
公良昃向來堅信一點:情敵的敵人,自然就是我之摯友。從那時起,公良昃就覺得那兩人可靠極了。
又是不分晝夜的趕路,二人趕到了青浦城,老遠便見到了渾身脂粉,盡顯驕奢的江二公子江如奂。
江如奂輕車熟路引了兩人去了青浦最熱鬧的一家酒樓,尋了一個包廂,待幾人坐定,一揮手便要了□□個好酒好菜。
“江兄,怎麽不見令弟?”
“舍弟整日在金陵待着,哪兒能記得還有個兄長呢?”江如奂笑着為兩位斟上酒,眼神卻在沈骞翮那處一逗,道,“江某三生有幸,竟是不知今日能見到沈大人。”
“不敢。”沈骞翮笑道,“江二公子也是不凡,這次青浦之行還要多麻煩江二公子,多有叨擾。”
“沈大人言重,能被美人叨擾,江某情願之極。”
公良昃幹咳一聲,臉上竟漸起紅暈:“江涉嶺。”
江如奂自然知曉公良昃是有些羞了,心下就是想逗逗他,又道:“以前知晏整日與我講沈大人品貌如何,氣象如何,我之前還不明白他當年所謂為沈大人回京是為何,現在若換做是我,我也願為絕色早早歸矣。”
眼看江如奂嘴裏越來越沒譜,公良昃桌下狠狠踢了那人一腳:“江涉嶺!”
“诶呦,好罷好罷,我不多嘴了。”江如奂往後一躲,大笑一聲,“你們想在青浦玩兒些甚麽?逛些甚麽,只管與我來說。”
“江公子說笑了,來松江自然是以賭為上。”
江如奂心下一驚,這沈大人還真是不遮自己心性,忙道:“自然自然,是我愚了,你們可真是找對地方了!這好幾個場子我都熟悉,你們要從東面……”
“自然是要去一些京城沒有的地方。”沈骞翮笑道,“江公子想必與我乃同道中人。”
江如奂心嘆這沈骞翮果真如傳聞中一般逾閑蕩檢,公良昃怎麽還甘願陪他胡鬧。
“果然沈大人也是為了鹧鸪殿而來。”江如奂道,“不瞞二位,我也才半月前才混進去的。”
沈骞翮自然是沒聽過這樣一處,能讓江二公子用上“混”此字,雖不是揞花樓,但一定也是甚麽要緊去處,以此為突破口,亦不是不可。
幾人用過餐後,江如奂又替他們找了一家上好客棧,并答應明日帶他們進鹧鸪殿。
又是晚些時候,沈骞翮有些積食,便讓公良昃去買些山楂糕與自己來,自己則留在客棧裏研究文書。誰知出去甚久的公良昃卻是陰着臉回來,并告訴沈骞翮了一個五雷轟頂的消息——
金陵文人暴動了。
沈骞翮手一抖,茶盅應聲而落。
作者有話要說:江如奂,字涉嶺,江如裏(于第六章,第七章,第十六章出場)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