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紅塵深處

這裏和川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副官大約怕甄朱不習慣西餐飲食,特意讓廚房給她預備中餐。甄朱就在房間裏老老實實地待着, 一步路也不出去。

隔日傍晚,響起了敲門聲,她去開門,見王副官來了, 遞給她一本書。

《千字文》。

王副官又遞過來一支嶄新的水筆,表情看起來有點困惑,說:“徐長官吩咐我給你準備的。”

王副官走後,甄朱拉開那把鑲嵌貝飾的桤木彩色扶手椅,坐在桌前,攤開嶄新的千字文,盯着上頭的字, 漸漸出起了神。

徐致深讓副官給她送來這個, 顯然是為了讓她借此消磨在房間裏等待的時光。

但他居然想到了這個,說真的,讓甄朱感到有點驚訝,心底裏,仿佛又隐隐有生出了那麽一絲的歡喜。

就好像他留意到了和她有關的細節, 并且印在了他的腦海裏。

或許對于他來說,她并不僅僅只是個符號化的平板的人?

可是甄朱心底裏的那絲歡喜還沒來得及成型,就好像冬天呵出去的那口熱氣,立刻就消散無蹤了。

雖然她有點不願意承認,但還是不得不承認, 昨晚後來,她即便是睡着了,夢裏的浮光掠影,似乎也還是一片高高聳起的胸脯和豐潤的兩條雪白膀子,那種屬于女人的味道,不但吸引男人的目光,甄朱承認,就連她也印在了腦海裏,一時沒法驅除出去。

昨晚洗澡的時候,她第一次在浴室的那面全身鏡前,認真地觀察過自己現在擁有的這副身材。

以她挑剔的專業眼光來看,薛紅箋的身體和她前世一樣,勻稱、苗條,精致,雙腿修長,而且,少女時期在徐家過的那幾年,徐家在飲食上應該沒克扣她,也不用她幹活,所以養出了一身很好的皮肉,但是她現在的這個身子,畢竟才十七歲。

雖然以她的審美來看,發育的很美,但是以男人的眼光……

畢竟,徐致深不是她熟悉的向星北,他的喜好,應該是像小金花那樣的?

甄朱有些無心于面前的書本,一肘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漸漸地出起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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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朱心底的那一絲煩惱很快還是被她給驅散了。

她就在房間裏,白天用王副官送來的那本千字文專心地消磨時間,傍晚到露臺放一會兒風,天黑,在隐隐飄入耳朵的笙歌裏入睡,時間過的也很快。

一轉眼,就是她入住這裏的第四天了。

徐致深當然不可能來這裏看她的。王副官昨天例行來探望的時候,說今天是那位張大帥抵達的日子,所以他也忙碌了起來。一早開始,就沒再露面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飯店前的街道上,霓虹再次閃爍,映着街面移動的汽車車燈,看的久了,就變成了夜幕下一只只彩色的惑亂人心的眼睛,吸引着人的靈魂,争先恐後不顧一切地朝着它們撲去。

甄朱寫了一下午的字,放下鋼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去浴室洗了個澡,換上房間衣櫃裏備有的一件浴衣,系上腰帶,因為頭發還有些濕,于是打開門,來到了那個小露臺上,憑欄靠着吹風,眺望這個北方第一商埠的繁華夜景。

飯店裏夜夜笙歌,入夜後的生活,才是達官貴人們一天真正的開始。雖然她人在五樓,但下面的動靜随風傳來,依稀可聞。

不知道他現在哪裏,又在做着什麽事。

一陣風從旁吹來,攪亂了她放下來的半幹的長發,纏着她的脖頸,她擡手整理的時候,忽然,肩膀仿佛被什麽輕輕撞了一下,那東西接着就掉在了她的腳下,她低頭,見是一朵紅色的新鮮玫瑰,花瓣因為撞擊,跌了幾瓣出來,俯伏在她腳下。

她一怔,接着就聽到頭頂起了一個男人的笑聲,仰頭,看見斜上方樓上的一個露臺上,有個年輕的公子哥似的男人,修眉秀目,雙臂撐着欄杆,俯身探頭出來俯視着她,臉上笑吟吟的,仿佛已經這樣看她有些時候了。

終于等到她揚起了臉。

燈光映出她半張幹淨無比的側顏,像朵含着清香的小梨花。

男人一愣,目光定住。

“喂,你叫什麽?”

他回過了神,沖她問了一句。

這個時間,房間裏通常是沒有客人停留的,大家都去了樓下,或用餐,或跳舞,或交際。

甄朱沒想到上頭的露臺上竟冒出了這樣的一個人,低頭返身回了房間,關上門,拉了窗簾。

這個小插曲很快就過去了,并沒有給甄朱留下什麽特別的印象,除了對方的孟浪和輕佻,一夜也無別的話,但到了第二天,甄朱遇到了點小麻煩。

今晚,下面的西廳裏,直隸人士将為張大帥舉辦歡迎酒會,這原本和她完全沒有幹系,但她似乎還是受到了點影響,從早上開始,那個前幾天定時會給她送餐的仆人不知道為了什麽,或許是太過忙碌了,竟然把她給忘了,從早上開始,就沒有來過。

現在天已經黑了,大概七八點鐘,甄朱雖然人在房間裏,但下面的動靜,打開門側耳細聽的話,隐隐還是能聽到一些。

西廳裏的酒會似乎已經開始了,可以想象,那裏現在是怎樣的衣香鬓影,舉酒作樂。

甄朱已經餓了整整一天,早上起,就只吃了昨天剩下的一只蘋果,到現在,餓的胃都有點抽痛了,思忖現在下面會更忙,知道那個送飯的仆人在後廚做事,終于還是出了房間,循着專供飯店仆工行走的一道小樓梯,從五樓下到了一樓。

來到一樓,前面西廳裏發出的聲浪就更大了,舞曲聲,喧嘩聲,一陣陣地灌入耳朵。

甄朱往後廚的方向找去,希望能找到那個仆人,拿點吃的東西,循着氣味,快要到後廚的時候,對面匆匆走來一個飯店管事模樣的人,手裏抱了一捧當天的晚報,看見甄朱,皺起了眉:“你就是廚房今天新來的幫工?誰招你進來的?都幾點了,連制服還沒換?知不知道今晚西廳裏都是什麽客人?”

甄朱張了張嘴。

他仿佛很忙,也沒空和她多扯,把那一沓報紙往她手裏一放:“趕緊的,先把報紙給我送去閱覽房,不準在裏頭停留,不準到前頭去!出來找招你來的人,立刻把衣服換上做事!晚上來的都是貴客,不能出半點岔子,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神!”

他下完命令,轉身就匆匆走了。

甄朱錯愕,抱着手裏還散發着油墨香氣的報紙,在原地愣了片刻,終于還是轉身,朝那人原先走去的方向找了過去,最後找到了一間門口标有“閱覽室”中英法三國字樣的房間,輕輕敲了敲門,低頭走了進去。

這個時間,閱覽房裏空蕩蕩的,角落的一張沙發裏,只坐了個洋人外加一個中國人,洋人金發碧眼,和那個戴着金邊眼鏡,看起來像是洋行買辦的中國人正在低聲談着什麽,聽到敲門聲,兩人立刻停止了談話,擡頭,見走進來一個分發報紙的女工,她深深地低頭,眼睛仿佛看着地面走路,再尋常不過的卑微的下層小人物,便完全不以為意,兩人從位置上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從她身後經過。

甄朱站在報紙架前,将新的報紙放上去的時候,那兩人邊出來,邊低聲交談。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事成之後,餘款将會立刻轉到您指定的瑞士賬戶。”

中國男人用英語低聲說道。

“謝謝。現在我們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吧。等着看,片刻之後,張和他的那些擁戴者将在炸彈發出的絢爛煙火裏去往天堂。這也将是今夜這個地方對他的到來所能給予的最盛大的歡迎儀式。今晚全直隸的記者都來了,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期待能看到明天的報紙了。”

洋人的聲音很愉快,還帶了一絲得意。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輕,但還是清清楚楚地,飄進了甄朱的耳朵裏。

甄朱一動也不敢動,那洋人經過她的身邊,順手拿起了一份她剛擺上去的晚報,又瞥了甄朱一眼,啊哈了一聲:“Pretty girl!”

伴随着話聲,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過來,仿佛要捏她的臉。

甄朱急忙低頭,避開了那只手。

洋人發出笑聲,大約也知道事情緊迫,在中國人的低聲催促下,放過了甄朱,兩人相繼走出了閱覽室,迅速離去。

甄朱心跳的厲害,等那兩人一走,連手都控制不住,開始微微顫抖。

西廳,歡迎張大帥的酒會,炸彈,徐致深……

她屏住呼吸,出了閱覽室的門,探頭看了下左右,确定那兩個人已經離開了,立刻去往飯店前面的大堂。

大堂裏的侍者看見她現身,急忙上來阻攔,被甄朱靈活地閃過,轉身就朝西廳方向狂奔而去,經過一個拐角,對面恰好過來一個人,甄朱慌忙閃避,但因為慣性,還是擦到了對方的胳膊,那人仿佛惱了,正要發火,忽然認了出來,眼睛一亮:“是你?你要去哪兒?”

甄朱也認了出來,剛才撞到的這人,就是昨晚在露臺上朝她丢花的那個年輕男子。

她現在實在沒心情和對方扯什麽,急忙朝他做了個道歉請求原諒的手勢,擡腳就跑,卻被那男人一把給抓住了:“撞了我,就想就這麽走?知道我是誰?先跟我說,你叫什麽?”

西廳就在前面不遠處了,舞曲聲和賓客的說笑聲,陣陣湧出,甄朱急的額頭冒汗,奮力掙紮。

“啊,我明白了,你是啞巴?”

男子露出驚訝之色,一個遲疑間,被甄朱掙脫開,但是他迅速跟了上去。

“我查過你的房號,說是徐致深開的房。你是他什麽人?”

甄朱不理他,撇下他就走。

“你要找他?”男子在她身後說,“我剛和他一起。他不在西廳跳舞。我可以帶你過去。”

甄朱猛地停下腳步,轉身看着這男子,用力點頭,朝他做出感謝的手勢。

這男子剛才确實和徐致深在一起,但說帶她過去找他,不過只是在逗弄。

但現在,看着她一臉焦急,睜大一雙眼睛,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自己,忽然就改了主意。

“記住,我叫石經綸。走吧,跟我來。”

……

酒會過後,張大帥接受完記者的輪番采訪,接下來就是舞會,西廳裏喧鬧無比。

徐致深出了西廳,現在人在西廳旁的彈子房裏,裏面香煙缭繞,他和幾個朋友圍着一張花梨木臺球桌,正在打着桌球。

甄朱焦急地等在彈子房外,看着那個名叫石經綸的男子進去,過了一會兒,門打開,徐致深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手裏拿着一根球杆,看了眼甄朱,順手将正在吸着的香煙掐滅在門口的一只大理石花盆裏。

甄朱朝他跑了過去。

“找我有事?”

他望着她,揚了揚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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