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紅塵深處

席散了。

中間雖然被譚青麟的不請自來打斷, 譚家的示弱, 也未必就真能就此化解張效年和譚家恩怨, 但至少,在這個他五十大壽的夜裏, 張效年的臉面是增光的, 就像老曹說的, 他今晚算是三喜, 最後喝的酩酊,不省睡去。

徐致深無疑是當晚最受矚目的人。席散後,他終于徹底擺脫旁人的包圍,回到徐公館的時候,已是淩晨兩點多了。

夜最深沉,夢也最酣的時刻。

他上樓, 來到卧室的門前,無聲無息地轉了下門把。

門是虛掩的。

他知道她此刻應該就在裏面的那張大床上在等着他。

和他好了後, 她就應他的要求,搬到了他的房間裏, 每天晚上都乖乖地在那張大床上, 等着他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要是她醒着,她會下床跑向他。要是回來晚, 她睡着了,再被他發出的動靜弄醒,她就會坐起來揉着眼睛, 嘴裏嘟囔着幾點了。

他的手就這樣停在了門把上,一個人,在沒有開燈的黑漆漆的走廊裏,立了許久,終于還是沒有進去,轉過身,慢慢的踱到大樓梯對過去的那個小廳,脫下上衣外套,撕開緊緊箍了他脖頸一晚上幾乎讓他透不出氣的衣領口子,坐了下去。

黑暗中,紅色煙頭明明滅滅,天快亮的時候,徐致深頭靠在沙發背上,朦朦胧胧,閉上了眼睛。

她看着他,笑吟吟地捉住了他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掰開他的手掌,伸出她一只白嫩的指,用指尖,在他寬大的掌心裏,一下一下地寫畫着。

“壞O”。

徐致深猛地打了個激靈,一下睜開布着血絲的眼睛,坐直了身體,飛快地看了眼窗外。

天快亮了。

他下意識地攤開那只手掌,低頭看了一眼。

手掌裏什麽都沒有,但夢中那種被她指尖塗畫時仿佛沁入骨子裏的劃觸之感,此刻卻仿佛依然在停留在皮膚之上。

他感到自己心髒砰砰地跳的厲害,手心裏全是汗。

他忍不住用力捏了一捏手掌,從已經坐了半夜的沙發上起來,手伸向面前的煙盒,想再抽一根煙,發現煙盒裏面空了。

咽了一口幹燥疼痛的仿佛就要冒火的喉嚨,他起身來到開了一夜的窗前,站了片刻,忽然,樓下傳來一陣輕微的開門聲和清着嗓子的走路聲。

早起的德嫂已經起來,進了廚房。

很快,她也就要醒了。

徐致深閉了閉目,長長吐出一口氣,忽然轉身,彎腰抄起沙發上的外套,快步下了樓梯。

“嗳,徐先生,這麽早……”

德嫂聽到客廳的腳步聲,出來就看見他朝外走去的背影,驚訝地叫了他一聲。

徐致深沒有停頓,徑直出了客廳大門,朝外大步而去。

車開在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的黎明前的街道上,迎着湧進車窗裏的已經帶了初秋涼意的晨風,他去往昨夜他剛回來的那個地方。

“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并不十分應景,模模糊糊地,在他的心裏,浮出了這麽一句話。

……

張效年直到中午才睡醒,被一個姨太太服侍着起了身,叫人都出去後,仰在太師椅上,兩手揉着印堂,睜着還帶宿醉的眼睛,看向對面的徐致深,目光裏帶着慈愛:“致深啊,他們說你一早就來了,等了已經半天了,什麽事這麽急啊,非要立刻見我?”

徐致深身上衣物已經整整齊齊,領口也扣的嚴嚴實實,在張效年的目光注視之下,說道:“督軍,昨晚督軍宣布的事,還請收回成命。”

他的聲音不輕也不重,十分沉穩。

張效年坐起了身,正用茶壺蓋捋着新泡好的還浮在茶水上頭的幾撇茶葉,手一停,視線透過手背,看向對面的徐致深。

“此話怎樣?”

片刻後,他不動聲色,慢慢地喝了一口淺綠色的龍井,将茶盞放了下去,才開口。

“督軍對我一片栽培之心,甚至要将掌上明珠許我為妻,我原本應當甘之如饴,但考慮過後,還是不敢應下督軍的這片美意,懇請督軍收回成命。”

張效年起先是不敢相信的,盯了他片刻,眉頭皺了起來,拍了拍自己油光光的腦門,仿佛突然明白了,指着徐致深:“哦,我明白了!你是怕做了我張效年的女婿,被人在背後指點,說你是靠裙帶發達,是不是?”

他顯得有點氣惱。“我呸!誰他娘的敢要是這麽說你一聲,被老子知道,立刻槍斃!致深,你完全不必顧慮,你的本事,有眼睛都能看得見!就算當年沒有我張效年,你也絕不會混的比今天要差!不必擔心!大丈夫行的正坐得直,怕什麽!”

徐致深微微一笑:“督軍誤會了。人言于我,從無顧忌。”

“那你跑過來推拒,又是什麽意思?”張效年露出困惑的表情,“哦!”他拍了下大腿,“你是怕我女兒長的醜?放心放心,我有她照片,我給你看,怪我粗心,沒想到這個……”

他說着,起身就要去拿。

徐致深急忙站了起來:“督軍誤會了。”

張效年停住,慢慢地轉頭,打量了徐致深一眼。漸漸地,他的目光變得閃爍,并且,帶出了一絲狐疑般的神色。

徐致深在張效年手下做事多年,對他的了解,甚至要多餘對自己的了解。

他立刻就猜到了他此刻在想什麽。

張效年看似粗枝大葉,實則疑心病重,老曹和他套近乎,有意拉攏他,必定有人早就報到了他那裏。

他立刻說道:“督軍放心,督軍對我有知遇之恩,在致深眼裏,說如師如父也不為過,縱然做不成女婿,致深也絕不是那種首鼠兩端,忘恩負義之人。”

張效年面露微笑,拍了拍他肩膀:“看你說的,你是我什麽人,幾次拿命救我,我懷疑誰都不會懷疑你!”

徐致深微微一笑。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到底是為了什麽,不肯做我張效年的女婿?”

徐致深遲疑了下,慢慢吐出一口氣,說道:“不敢欺瞞督軍,這次我回川西老家,才知道家裏已經給我娶了一房太太,我已經把她帶過來了。前次法華飯店給我報信的人,其實就是她。既然已經有了糟糠,又怎麽敢另攀督軍高枝?昨晚賓客滿堂,自然不便相告,今天特意前來,好叫督軍知道。”

張效年起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原來如此!這有什麽難的!那個女人,既然是你家人給你定的,這次對你我也有恩,你将她好好送回去,多給她些補償,不就完了?”

見徐致深似乎要開口,張效年又道:“丈夫偉業,怎能因女人而拘步不前?致深,你既然把話說到這裏了,我就告訴你,我欣賞你,要讓你成為我的接班人,所以才将我的女兒嫁你!你要是不娶她,我怎麽把你真正當成自己的人?至于女人,簡單的很,大丈夫三妻四妾,你那個原配,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有空回去看,乃至生兒育女,都是無妨!至于別的紅顏知己,從前怎樣,往後繼續就是,男人嘛,逢場作戲,天經地義,我絕不會多說什麽!”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顯然是想結束這場談話了:“你還年輕,我也年輕過,知道年輕人做事,有時難免總是帶了點沖動。我一向對你如何,你應該是清楚的。我也不逼你,但你完全沒必要立刻就回絕我的好意。我給你時間,多久都行,等你考慮好了,你來找我!希望你不要辜負我對你的一番期待!”

他的話是意味深長的,拍了拍徐致深的肩膀,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

徐致深回到公館,已是深夜。

昨夜他就沒有回來,甄朱等到很晚,熬不住困了,睡了過去,今早醒來,也不見他人,下樓才聽德嫂說,一早天蒙蒙亮就看先生出去了,叫他他仿佛沒聽到。甄朱不解,回到樓上,彷徨了許久,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想找他,才發現除非他自己回家,否則她連怎麽找到他人的方式都沒有。後來在小廳裏,看見空了的煙盒和滿滿一煙灰缸的煙蒂,才疑心他昨夜是在這裏度過的。

今天整個白天,他依舊沒有半點消息,更沒打個電話回來,天黑後,甄朱就一直在等他,等到現在深夜了,終于聽到樓下起了輕微的動靜,似乎是他和德嫂在輕聲說話。

他進了書房,接着,樓下客廳的燈也滅了,房子裏安靜了下來。

甄朱滿心費解,猶豫了下,輕輕下來,到了書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随後推門進去,一怔。

她原本以為他正在書房裏忙碌,卻沒有想到,他就靠在那張椅子裏,兩條腿高高地翹在書桌桌沿上,閉着眼睛,仿佛在沉思,又仿佛睡了過去,但他其實還是沒睡的,聽到了門被打開的聲音,睜開眼睛,放下了腳。

甄朱朝他慢慢走了過去,來到他的面前,端詳了下他顯然不是很好看的臉色,帶着擔憂,輕聲問道:“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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