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渡劫

【花序年八月初十,百川君蕭磊雲洞府,天劫至。】

宋凝清收起《天機觀想》,再看蕭恒的情狀,便什麽都知道了。

宋凝清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将蕭恒抱在懷裏,輕拍他的背。

“不怕,不怕啊……”

蕭恒做了一夜噩夢,只覺被人扔入不見天日的海底,又冰又寒,在他快喘不過氣時,有人将他拉起,放入溫暖柔軟的被褥中。有洋洋盈耳之聲響起,念誦着“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既無其無,無無亦無”。

那清亮的聲音護佑着他,直至天光大亮。

蕭恒醒來時,周身汗濕的衣物已被換過,周身幹爽,嘴裏有着清爽甘甜的藥味,額前的高熱也退去了。宋凝清握着他的手,見蕭恒終于醒來,不由露出個笑來。

“餓不餓?”

蕭恒捂着額前還有些發熱的仙印,先是搖搖頭,最後又點了點頭。

宋凝清怕蕭恒吃不動,便用勺子喂他喝粥,蕭恒也乖乖地吃了。等吃完後,宋凝清看他連眨幾次眼,看來是又困了,便讓蕭恒躺下。

宋凝清收拾碗筷起身,身後一滞,宋凝清轉頭看去,是蕭恒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擺。

“怎麽了?”

蕭恒把臉埋到被子裏輕聲道。

“謝謝。”

“哎。”

聽到宋凝清的回應,蕭恒便把手縮到被子裏,不再吭聲。

宋凝清刷了碗,剛走到院子裏,院門外便見白老祖帶着一個青衣小道童走了進來。

“師父?”

白老祖往宋凝清身後看去,見着沒什麽動靜,才點頭回應。

“昨晚鬧騰嗎?”

“晚上起燒,說了會胡話,換了衣服擦身,喂了點藥就好了。”

白老祖沉吟一會,看向南方。遠處依然積蓄着大片赤色如血的火燒雲,雲層間隐見金紫閃雷交加,不絕于耳。

“這劫什麽時候能渡過去?”宋凝清問。

“渡劫,”白老祖摸着自己的白胡子,“看人,看天,看命。誰說得準呢?”

白老祖看了一眼青衣小童,小童子舉起手中托盤,托盤上放着一只黃銅香爐,爐身上刻着一支桃花。

“晚上要是他再睡不好,就給他點靜心香吧。可憐這娃娃,來這幾月都瘦羅。”

宋凝清接過香爐,等白老祖一搖三晃地走了,才想起要回句話。

“沒瘦啊,胖着呢?”

有了靜心香的幫助,蕭恒晚上睡得好些了。只是他這幾天都不肯再看書習字,只坐在院子中,靜靜看着南邊的天空。

宋凝清也不知說什麽好,便申請了不去上早課,能多陪着蕭恒一些。

院子裏常來聽宋凝清講經的小山雀精小番薯和胖土豆,也像是知道這新來的胖娃娃心情不好。時常叼了樹上的小花,地上的螞蚱,有一次還抓了只倉鼠精來解悶。

倉鼠抱着葵花籽瑟瑟發抖,讓蕭恒終于露出了點笑模樣。

三日後,宋凝清外出上廚房,想取些蜜棗糖糕,好哄着近來食欲不振的蕭恒多吃點。誰知剛拿了食盒,就聽到空中傳來一陣吓人的驚雷聲。

宋凝清急急往回趕,剛走入自己的院中,便見到今天大好的日光,被濃濃黑雲遮掩,突起狂風後,四方天都被這仿佛無邊無際的黑雲覆蓋,似要将這天地劈開的赤紅巨雷不斷從雲間落下,片刻後更下起暴雨來。

蕭恒一個人靜靜站在院子裏,動也不動。

雨勢驟大,宋凝清趕緊上前牽蕭恒的手要回屋,蕭恒卻落地生根般,死死站在原地。

宋凝清愣了愣,急急取了把傘,替蕭恒擋住冰冷的雨水。

厚重的鐘聲響起,桃花落山頂的大鐘被人敲了十下,下一刻,無數飛劍載着人淩空而起,朝着落雷之處飛去。

宋凝清擡起那畫着淡粉桃花的紙傘,看了片刻才喃喃道:“劫難過了。”

宋凝清突然覺得左手有點疼,低下頭看去,才發現蕭恒狠狠捏着他的手,那雙漂亮的眼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氤氲出了一點水汽,額上仙印此刻真的流下一滴血來。

“我要見我父親。”

見着蕭恒的淚,宋凝清立刻把蕭恒抱起來,招來飛劍追了上去。

“別哭,馬上就到了。”

宋凝清到的時候,落雷聲已經停了,劫雲散去,天光落下。渡劫處的山峰上,除了桃花落的人,還有許多其他門派的弟子,白老祖和一衆師兄弟們站在其中一處山坡上,烈烈狂風吹着他們身上的青衣廣袖,沒人發出聲音。

蕭恒一步一步走上前,白老祖讓開身,把手放在蕭恒背後推了推,蕭恒看見山坡下盤腿坐着一個白發垂地的俊美男子,他擡頭看着蕭恒,笑了笑。往常光華內斂的漂亮鳳目虛虛落在蕭恒身上,眼睛顯然已壞了。

蕭恒從坡上跑下去,他跑得太快,一下滾倒在地,宋凝清仿若沒聽到白老祖的叫喊,也追着蕭恒下去,将他抱起來放到蕭磊雲面前。

蕭磊雲擡手摸着蕭恒柔軟的臉頰,再摸了摸頭頂,他的喉頭動了動,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牙齒磕磕作響,唇舌顫抖着張開,勉強從嘴裏擠出一句話。

“長高了。”

宋凝清紅了眼,蕭恒卻直直看着蕭磊雲,神色不動,不敢眨眼。

蕭磊雲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冰冷的手指在蕭恒手心畫了畫,但連這點微末的動作,他也無力做完。

蕭恒像是懂了他未竟的話,用力握了握蕭磊雲的手。

“你放心,父親。”

蕭磊雲終于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那根寫畫的手指突然一滞,就在蕭恒小小的掌心中,化作沙礫散了。

宋凝清将蕭恒緊緊抱在懷裏,卻不敢蒙他的眼。

蕭恒與宋凝清就這樣看着蕭磊雲的身體,在溫暖的天光下,一寸一寸,化為飛灰散去。

宋凝清扶着蕭恒跪下,道:“磕頭。”

蕭恒頭抵着地,結結實實磕了三下,再擡起時,發現宋凝清也跪在一旁頭抵着地,磕了三下。

“我照顧他。”宋凝清直起身,看着那爛漫天光輕聲道。

桃花落的師兄弟們,跟着白老祖一起作揖,神色肅穆,長袖捶地。

百川君是修真界聞名的君子,誰家沒受過他的恩惠?

大德大善,可惜。

一聲嘆息響起,宋凝清剛拉着蕭恒起身,就見幾個身着白衣的和尚走來。走在當先的那一個,姿容極美,膚色白皙,五官高鼻深目,雙眸若水,他還留着發,但并不束起就這樣垂在身後,白色僧鞋踏在地上,讓人見了都怕那泥髒了他的腳。

宋凝清正想這是什麽人,那漂亮和尚就突然開口,聲音如春水般溫柔。

“小恒。”

宋凝清望去,不知該不該讓蕭恒和他說話,便見蕭恒朝那名和尚恭敬道:“大師……”

“若是在桃花落住不慣,便到我這來。”

和尚又說,蕭恒聽了搖搖頭,抱緊宋凝清的脖子。

“我要跟着師兄。”

和尚便不多言語,點點頭帶着其他人,對蕭磊雲渡劫之處,念誦起往生咒來。

宋凝清帶着蕭恒走到白老祖身邊,才低聲問那些和尚的來歷。

白老祖摸摸下巴的胡子,看着那些和尚拈指結往生印:“神戒蓮峰,招提上師。”

修真界的佛修,唯蓮峰獨尊。

鍛體修心,普度衆生,曾有蓮峰佛修以大功德白日飛升,成為修真界千年傳說。

這位招提大師,年紀不過兩千來歲,已是佛修裏數一數二的強者。平日絕不下蓮峰,這次為了百川君渡劫,竟肯親來。

“招提上師也是磊雲的好友,怕是不想自己的兒子當和尚,還是送到咱們這來了。”白老祖嘆息。

蕭恒抱着宋凝清的脖子,他從剛才到現在,一滴淚都沒流。宋凝清知他許是傷得厲害,哭也哭不出來。在周圍人說着“可憐的娃娃”時,宋凝清在蕭恒耳邊低聲說“還有師兄吶”。

宋凝清拍拍他的背,桃花落衆人與周圍的門派告辭後,齊齊登上飛劍離開。

悠長悅耳的佛音響徹天地,宋凝清往回望,見神戒蓮峰的和尚們,虔誠地求告天地,大風吹起他們白色的僧衣,那位姿容出衆的招提大師手握念珠靜立其中,結往生印。

“我要找到那個害死父親的人。”

“父親讓我好好的,莫管其他,可我……怎能不管呢!”

蕭恒擡起頭,雙手緊緊扣在宋凝清頸後,在宋凝清耳邊低語,鳳目裏漸漸漫上紅色的血絲,瞧着神情有些可怖。

直到一雙溫軟的手蓋在他的眼上,給他揉了揉。

“嗯,師兄幫你。”

蕭恒聽到宋凝清肯定的答複,聞着宋凝清身上的體香,幹淨,清冽,像雨後清涼的空氣,他想起宋凝清之前說的那句“我照顧他”,語調和平時一樣溫柔,有力。

他終于忍不住大聲哭起來,眼淚全漏在宋凝清的指縫裏,像是他人生的苦悶和憎恨,終于找到了出口。

宋凝清以為蕭恒又想起了爹,不免抱他抱得更緊了些,輕聲安慰。

“回去給你吃糖糕。”

只是回去的時候,宋凝清剛把蕭恒送進屋子,便見《天機觀想》徐徐現身,雪白書頁随即展開。

【蕭磊雲之子蕭恒,其父過世後,心性混沌,三百年後,成滅世妖邪。】

【飄渺劍尊宋凝清,滅之。】

宋凝清看着這本書,膝蓋一軟,立刻抄起放在院子牆邊的柴火。

手一揚點起火,竟是要燒書了。

作者有話要說:天機觀想:書生第一次的生命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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