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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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并不是通往實驗室的路。

楚門四下打量了下,發現已經走到了走廊的盡頭,便問:“我們這是要去哪?”

實驗室和他的房間是處在同一層的,但現在博士很顯然已經走到了樓梯處,像是要去別的樓層。

它并不回答楚門的話,只是推開了樓梯間的門,然後開始往下走。

“實驗室也沒有電梯嗎?”楚門嘟囔了句。

“用不到。”博士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通常來說,走樓梯會比電梯快一點,只是人類體力有限,為了方便才會安裝電梯。”

不知是不是楚門的錯覺,它話裏話外總顯露着對人類的不滿,讓人聽了就不舒服。

他們只走了兩段樓梯,便到達了下一個樓層。博士再次打開樓梯間的大門,這一層的布局與上面截然不同,甚至連燈光也異常微弱,像是電影裏面主角冒險深入的地下室。

走廊只有一條通道,短暫地行進了50米後,便遇到了一個厚重的金屬制圓形大門,門上有顯示器,是輸入密碼所用,但博士似乎從來不會設置什麽密碼,轉動把手後,門就已經開了。

一股熟悉的味道湧了出來。是楚門經常能在它身上聞到的清香,帶着些他很久、久到他險些以為是在夢裏才聞到過的濕潤土壤的味道。

楚門的腳步驀地頓在原地,燈光随之亮了起來,眼底的黑暗被鋪天蓋地的綠色代替。一瞬間,他只能想到“盛大”這個詞。

屋內是蜂巢一樣的結構,擡頭或垂眸,都是避無可避的綠色。每一個正六邊形的“蜂房”裏,都存在着一種植物,有的沿着內壁生長,有的被安置在特殊的培養皿裏。

光照是獨立控制的,每一間“蜂房”的明暗不同,乍一看像是綠色的繁星鋪灑在天上。

暗的“蜂房”裏是四處攀生的菌絲,顏色各異的菌菇簇狀地生長,又在成熟後噴射出孢子。亮的“蜂房”裏包含的植物就更多了,花草皆有,又在綠色裏點綴了不少豔麗。

這裏是一個巨大的植物培養室,更像一個神秘的叢林。一眼望去,牆壁和天花板都是弧形的,遍布着“蜂房”,數百種植物在這裏生長,這些靜默的生命,組成了一片綠色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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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看到這些應該會開心點。”博士扭頭看他,卻意外發現他的神色有異,“你......你在難過嗎?”

楚門向前走了一步,泥土香鑽了滿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出時卻是顫抖的。

人間有四季,但自他有意識起,就從沒感受過四季變化,只有窗上那片虛假的海,還有海邊的一棵椰子樹。他眼裏的世界,生命不過是潮漲又潮落,椰子樹青了又黃,是周而複始,千次萬次的死亡。

他并不願意看到這些,看到生命虛假的蓬勃,會令他想起根本無法回到的過去,還有無力改變的現實。

“這些植物......為什麽會種在這裏?”他伸手碰了碰最近的一個“蜂房”,“蜂房”內部的空間不大,勉強能裝下一個成年人,但對于植物生長卻足夠寬大。

“蜂房”裏鋪着很厚的一層沙質土壤,上面遍布着木塊一樣的東西,并不見有植物。

博士站在他身邊,目光卻不知落在何處,眼裏被綠意籠罩。

“這些都是瀕臨滅絕的植物,我在世界各地搜尋到它們,然後帶回來栽培。”

它又伸手指了指那些木塊,解釋道:“這叫龜甲牡丹,仙人掌科岩牡丹屬的,能開出紫色的花。”

“它也要滅絕了嗎?”楚門仔細觀察了會,才确定那些褐綠色的木塊真的是植物。

它們大多數都埋在土裏,只有頂端幾顆三角形的疣突長在土外,表面皲裂出不規則的縱溝,看起來就像幹裂的木塊。

“龜甲牡丹繁殖困難,又生長緩慢,加上環境惡劣,死亡率越來越高。我從德克薩斯州西部的沙漠帶回它的,如果這次栽培沒有成功,它們就徹底滅絕了。”

博士伸手在玻璃外罩上抹了一下,立刻有紅色的字體顯現出來,它低着頭調整了一下“蜂房”內的溫度和濕度,然後又扭頭盯着楚門,重新問:“你看起來并不開心,為什麽?”

“你們準備一直把它們養在這裏嗎?”楚門答非所問,目光仍然落在眼前的“蜂房”中。

“不,等到地球生态恢複,我們會把它們種回故地。”博士走到門側巨大的顯示屏邊,伸手按了幾個鍵,屏幕驟然出現出一副世界地形圖,上面有幾個地方被标注了紅色的記號。

“這些是種子庫。”博士手指在每一處标紅的地方游走過,聲音輕緩,“每一種瀕危植物的種子都會被收錄在庫,儲存在零下二十度的空間裏,這些都是重塑地球的希望。”

楚門覺得仿佛一口氣堵在心口,讓他無法呼吸,他吞了吞口水,終于轉頭對上這個智能人的視線,問:“這是指令嗎?”

博士愣了下,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麽後,冷笑了聲,“這不是指令,人類可從來沒有尊重生态的意識。”

楚門注意到,它用的詞是“尊重”,而不是“保護”。

博士繼續說:“你們有一個詞,我想想……”

它垂着眼思考了會,然後用一種平靜的語氣陳述:“休戚與共。”

楚門的眼皮跳了一下,他發覺自己出口的聲音幹澀又緊張,“那生态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呢?”

這個問題顯然博士也回答不了,它難得露出了局促的神色,“我計算不出來。”

2175年的冰川融解,帶來的不止是致使人類滅絕的瘟疫,還有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磁極翻轉。

這是楚門在長久的囚禁生活裏了解到的為數不多的過去。

冰川融化造成了南北磁極翻轉,就像兩個互相朝對向行進的蠕蟲,在某一刻的某一處交互撕咬,兩敗俱傷。

磁場消失讓所有生物都陷入了絕境,失去磁場保護的地球面臨的是太陽光的直射。人類深陷瘟疫無暇他顧,又被灼人的紫外線打個措手不及。

現在想來,這場災難像是只為了将人類剔除出整個生态系統。

而他是自然機制下的纰漏,一個與當今世界格格不入的意外。

“那生态恢複後,我會和它們一樣得到自由嗎?”楚門又問。

這個問題博士倒是很快反應了過來,回答他:“不會,他們能夠自主繁衍,但你不能。”

“我不知道它們的一輩子有多長……”楚門伸手指着那片綠色的“從林”,語速快了起來,“但如果它們半生都在這個培養箱裏度過,它們會開心嗎?”

“為什麽不會?”博士擰着眉思考他的話,“它們生活在最舒适的環境裏,不用擔心風吹日曬,這樣不好嗎?”

“你不明白。”楚門難掩失望地搖了搖頭。

博士所做的種種,都是想讓他開心,無論這開心的背後有何意圖。

可是這個智能人始終無法明白,他是一個有獨立意識的生物,他會向往山巅長風,會渴求大河奔湧,會想親身歷經古往今來。即使長風凜人,河水刺骨,所處之地風急雨斜。

而現在,他無法離開這個困了他20年,還即将要困他一輩子的四方之地,所以他不再需要快樂,就像智能人從不需要電梯。

他從來都沒有關于情緒的觀念,通常是手腕上的檢測儀播報着他或急或緩的心跳,來提醒他此刻是情緒波動的時刻。

他脫離人類社會太久了,漸漸地,都已經快要分不清他和博士究竟誰是智能人了。

就像這些植物的根莖,在培養皿裏發育成長,變得脆弱又嬌氣,它們也快忘了,自己本來生長在無垠荒漠,更不會記得它們曾為了一滴雨水瘋狂地伸展根須。

他也快忘了開心是什麽樣子了,甚至要忘了人類該是什麽樣子的。

他扭頭看向博士,視線落在它被困惑包裹的眼睛裏,心緒紛亂地說:“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可你們的實驗并不是非我不可,那為什麽不能放我出去?”

“我說過,外面的環境不适宜人類生存。”博士伸手指了指距離自己很近的一個“蜂房”,“你認得這個嗎?”

楚門定睛看過去,那是一種開着小白花的植物,葉子舒展開時,是呈現狀披針形的,幾朵花集成聚傘花序,綴在枝端。

“它叫石竹,一種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石竹科石竹屬。以前在田地裏,這種花随處可見,适應能力很強,可現在它仍然被栽在了這裏,你還不明白嗎?”博士的聲音逐漸冷了下來,“楚門,外面并不安全。”

“是你不明白!”楚門厲聲說,“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麽實驗,也沒有你那份閑心去拯救什麽地球,生态上不怕少一個人類,我他媽想離開這個破地方!”

博士的神色徹底冷了下來,它伸手抓住了楚門的胳膊,疾言厲色:“不是我不明白,是你根本不聽話。”

“別碰我!”楚門肩膀翻動掙開它的控制,眼底因為氣憤突起了紅血絲,他掙得喘息的時間,瞬間便揮拳狠狠地砸向博士。

他身體素質并不差,只是相比起反應時間被改造到毫秒的智能人,還是相差甚遠。

博士稍一錯身,便恰到好處地避開了他的拳風,同時一只手迅速地扣住他出拳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強扭到身後,一把将他反手鎖喉按在牆上。

肩關上的鈍痛讓楚門痛呼出聲,細密的疼痛沿着骨骼蔓延到整個手臂,他不甘心地瞪了一眼身後,腦袋又被博士狠狠地砸在門上。

很悶的一聲“咚”。

楚門在心裏問候了它的祖宗八代,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它只是個機器。

腦後的頭發被一雙手扯住,楚門被迫又向後仰起頭,下巴磕在冰冷的門上。

“楚門,”它用平穩而淡然的聲音叫他,“告訴我,你從哪學的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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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好孩子不可以說髒話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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