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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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屋子，楚門待了20年。現在哪怕是閉着眼，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每一處都放着什麽。
窗戶有多高，熒幕降落需要幾秒，飲水機制水時會發出怎樣的聲音，房間內的通風系統在哪一刻最活躍。
這裏是他生活的全部，按照電影上說，長久居住的地方稱之為“家”。
可他沒有家，從小就沒有，現在更是如此。
他在夜裏總是喘不上氣，手腕上的心率檢測儀會在每一次夢醒時發出顯眼的紅光，然後驚動房間裏的系統，詢問他身體是否不适。
這間屋子并不算小，他卻時常夢到天花板掉了下來，停在他的鼻尖，然後牆壁開始收縮，逐漸合并，最後成為一個狹小得無法翻身的棺材。
他的呼吸會變得粗重而緩慢，像是要适應不屬于自己的心髒。
每一次醒來，他都會不可避免地覺得呼吸困難，像沉入海底，窒息感包裹了全身，水汽從眼裏蔓延到心裏。
他知道，這是身體對現狀的抗議。
系統沒能得到他的回答，再次重複了一遍：“SL001號，你是否身體不适？”
楚門吞了吞口水，覺得眉心跳得厲害，“我沒事。”
心髒沉甸甸地跳動着，清晰又緩慢，楚門偏了偏頭，看向黑暗深處，問：“可以把窗簾拉開嗎？”
房間發出了細微的嗡鳴，很快窗簾徐徐拉開，黑色的海面映出月亮的瑩白，波光粼粼。
楚門手腕上的紅光黯淡了下去，他側過身蜷縮起來，将半張臉都埋在被子裏，不知在想什麽。
他下半張臉捂在被子裏，說話時便顯得悶聲悶氣的，“你說，海是什麽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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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調亮了一點室內的光線，很快從數據庫裏搜索到了答案：“許多細菌能在浮游生物和海藻等海洋植物死亡的地方吞噬腐敗物,同時産生一種名為二甲基硫醚的氣體物質。這種物質具有刺鼻的氣昧,從而使海洋空氣帶有一種鹹腥味。”
系統見他沒有吭聲，便問：“這樣是否解決了你的困惑？”
楚門說了謝謝後沉思了許久，然後他将被子扯到頭頂蓋住自己，聲音悶而煩躁，“拉上吧，我要睡了。”
系統停頓了下，依照他的要求拉上了窗簾。
楚門這次一直睡到了天亮，在将醒未醒的時候，他感覺到屋內的通風系統開到了最大，涼風順着裸露在外的腳腕攀爬上小腿，他打個寒顫，冷不丁就清醒了。
“瓦力”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已經進來了，此時察覺到他睜開了眼，“瓦力”急不可耐地撞了撞床沿，道：“起床時間。”
“知道了。”他伸手抵着“瓦力”的腦袋将這個機器推到了一邊，然後坐起來扭動了下有些麻的一側肩膀。
等到徹底清醒，他聳了聳鼻尖，扭頭看向“瓦力”，皺着眉問：“這是什麽味道？”
空氣裏彌漫着奇異的味道，很像他運動過後大汗淋漓地躺在通風口下，然後涼風卷過身體的感覺。
“瓦力”歪了歪頭，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海水。”系統這時候出了聲。
楚門心跳停了一拍，他又吸了口氣，覺得心跳好像快了起來，“怎麽會有……”
系統拉開了窗簾，露出窗上藍色的平靜海面。
“博士吩咐的。”
回想起前一天自己得到的結論，楚門不由挑了挑眉，擡腳朝浴室走，邊随意道：“那我應該謝謝他。”
“瓦力”緊随其後，趁着他還沒進浴室，囑咐道：“不能待太久，博士讓你去實驗室。”
浴室門“砰”的一聲關上。
“瓦力”愣了下，接着滾輪震動了起來，楚門的聲音伴随着水流聲傳出來：“不許撞門。”
“瓦力”讪讪地停了下來，縮回床邊等着他。
楚門這次洗漱很快，博士今天沒有親自來，便由“瓦力”帶他去實驗室。
他換上“瓦力”帶來的新衣服，然後由機械手臂為他解開頸環的限制。
博士正埋頭盯着電腦屏幕，楚門進來時它連眼睛也沒擡起來，只是揮了下手，“瓦力”便知趣地指了指實驗臺，對楚門道：“躺上去。”
楚門白了“瓦力”一眼，雙手撐着臺面坐了上去，心裏默默吐槽了下這個狗腿的小機器人。
他才剛躺下，一個頭盔狀的東西就被戴到了腦袋上，他試探性地晃了下頭，感覺這個器械格外得沉。
博士眼睛仍然盯着屏幕，卻仿佛能看到他的動作一般，在他剛準備調整的時候出聲制止道：“別亂動。”
楚門只能躺了回去，視線卻忍不住一直往操作臺瞥。
操作臺巨大的電腦屏幕上出現了六塊顯示區，用白色的線分割開，顯示區內尚且是黑乎乎的一片。
等到他躺好，博士才伸手按了啓動開關。
楚門只感覺頭皮一陣發麻，數顆吸盤嵌在頭盔內，在這一刻狠狠吸住了頭皮。
頭盔外連接着六根超軟光纖束，用來捕捉不同腦區的神經動态信號，機器運作起來後，顯示屏也随之亮了起來。
六塊顯示區裏出現了灰白的網，楚門看不清那是什麽，只感覺像是密密麻麻的網線，沒有規則地交纏在一起，每一根線上都有發光物在不停移動。
頭盔運作時會産生細微的震動，楚門覺得耳尖有點發麻。
一塊顯示屏移動到他的眼前，上面是一副圍棋的棋盤，看樣子是需要他下棋，楚門伸手選擇了黑棋先行。
他并不喜歡下棋，只是很小的時候，博士就要求他學習圍棋。
按照博士的說法，圍棋是世界上最難的游戲，它擁有3^361種可能性，無人能企及其上限，下圍棋無疑探索思維的宇宙，也是最适合鍛煉大腦的辦法。
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始終沒能贏過機器。
不知過了多久，機器停止了運作，頭盔失去了吸力，自然脫落下來。
棋盤上，對峙正陷入僵局，但楚門知道，自己贏的幾率很小了。
他坐起來時不自覺地揉了揉耳朵，擡頭看見博士仍然在操作些什麽，“瓦力”也不在身邊，他便自顧自地朝操作臺走過去。
屏幕上交纏的網線聚集成不規則的球狀，六個顯示區的邊界慢慢消失，最後這些球狀的線相互交聯，開始發出黃色的微光，并且逐漸顯示出大腦的輪廓。
“這是……”楚門驚愕地盯着屏幕，全然忘了博士不允許他在實驗室随意走動。
博士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伸手指了指其中一塊正在交融變化的球體，道：“大腦神經元運作模拟，這裏是額葉。”
它的話說完時，這些球體便徹底變化成了對應腦區的形狀，互相之間又通過千萬條軸突交纏在一起，最後成為一個整體。
黃色的光不斷閃爍，神經元星羅棋布，又依靠軸突連接，像混沌中包裹的繁星。
“很像銀河。”楚門感慨道。
“人一出生，大腦裏就有2000億個神經細胞，這幾乎是銀河系所有恒星的總數，當然，這也僅僅是大腦的細胞數量。”博士扭過頭看着他，真誠道，“換句話說，你自己就是宇宙。”
楚門微怔，舒展的眉心跳動了下，他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又伸手指了指屏幕上交錯的線，每一根軸突上都有許多發光物在移動。
“這些發光的就是神經細胞嗎？”
博士不知為何，盯着他看了幾秒，眉心也微微皺了起來，半晌後，它還是轉向了屏幕，回答道：“準确來說，這是鈣離子。
“神經元運作依靠電化學反應，在放電時會産生大量的鈣離子，這些閃爍就是鈣離子在神經元中傳輸。
“人腦在思考時，神經元會異常活躍，現在這是在模拟人眼觀察圖片，你可以看看。”
話音剛落，楚門幾乎不用仔細觀測，就看到某一塊區域突然開始劇烈地閃爍，像是超新星爆炸時照亮了半個星空。
“這是枕葉的視覺識別區。”博士解釋道。
這些閃爍像是燎原大火，一瞬間引發了整個大腦的運作。
楚門第一次看到這樣宏觀又微小的場景，在他所知裏，人腦看懂一張圖片只需要十幾毫秒，而這在大腦裏簡直就是一場盛大的圖像識別。
難怪博士說，人體本身就是一個宇宙。
模拟測試的分析結果還要一會兒才能出來，博士不知為何，視線若有若無地掃向楚門。
趁着楚門的注意力放在屏幕上，它終于伸出了手，卻在即将觸碰到楚門頭發的一刻又停了下來，表情怪異地收了回來。
楚門偏過頭看它，問：“怎麽了？”
它指了指自己的頭發，示意楚門：“頭發，有點亂。”
應該是剛才帶頭盔時那些吸盤壓扁的，楚門摸了把頭，豈止亂，翹起一塊塌下一塊的，也難怪博士看不下去。
他随意地揉了揉，奇怪地看向博士，有些不明白他那一臉糾結是為什麽。
博士垂下眼，聲音有些輕：“你不喜歡我碰你。”
楚門忽然想起，應該是在浴室和植物室的那兩次，他表現出的抗議讓博士有了這個想法。
他并沒有反駁，只是重新看向屏幕，上面已經出現了滿屏的專業名詞，發着光的大腦神經元變成了縮略圖，移動在屏幕的左下角。
其中一塊大腦區域被标了紅，楚門指了指，問：“這是怎麽了？”
博士粗略地掃了一眼，“你的小腦和腦幹區域的神經元活動要微弱很多。”
楚門很努力地想要從一堆專業名詞中辨認出這個結論，嘗試無果後，他只能再次問：“這能證明什麽？”
“小腦和腦幹是最原始的腦結構，早在侏羅紀之前的爬行動物時代就進化完成了，它們調控着基本的生理過程，例如呼吸、心跳、體溫。”博士說，“只能說明，你的身體素質要比正常人差。”
楚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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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5月29日發表于自然雜志子刊《 NatureMethods 》的論文《超高時空分辨微型化雙光子在體顯微成像系統》
《機器新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