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告刁狀

“噼啪。”

寝殿裏的燈花爆了一下。

昏昏暗暗的宮室,小太監趙平腳步輕輕地走到了黃銅燈盞前面前面,拿起了旁邊細細的銀簪子,挑了挑燃着明黃色火焰的燈芯。

聽說太子爺已經到了慈慶宮,沒一會兒應該就要回到毓慶宮裏。

簪尖帶得火焰晃動了一下,趙平的影子也在地面上搖動起來。

呼啦,外面一陣大風吹進來。

兩扇門原本虛掩着,這會兒忽然開了,拍在兩面牆上,吓得趙平手裏的簪子,一下掉在了地上。

“叮。”

一聲輕響。

趙平眼底帶着幾分驚駭看過去,只以為是風吹開了門,可沒想到這一看,竟然看見朱翊鈞站在了門口。

一身玄色的衣袍乃是上好的絲綢質地,雖與外面濃重的黑暗融為一體,不過也流淌着淡淡的光澤。

他一手放在腰間,一手擺在腰後,一步跨了進來。

趙平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連忙跪在地上:“奴婢不知太子爺回宮,罪該萬死。”

“不必,起來吧。”

朱翊鈞的腳步很平緩,臉上的表情在燈火的映照下,似乎也不很看得清楚。

今天的太子爺看上去跟尋常沒有什麽不一樣,不過又好像有一些不一樣。

趙平也說不出內心到底是什麽感覺,在看見朱翊鈞朝自己擺手的那一瞬間,他就領會了朱翊鈞的意思。

“奴婢告退。”

趙平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圓頭銀簪撿起來,放回燈盞旁邊,這才恭恭敬敬地牽着自己的衣服下擺,退了出去。

到門口,趙平兩手将門一拉,帶上了。

“吱嘎”一聲,門關了。

寝殿內吹進來的涼風,一下斷了。

朱翊鈞靜靜地站在原地,昏昏的燭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

他朝着前面走了一步,一手一直背到身後,一直走到了屋裏,終于将背着的手放下,轉過來一看,掌心裏躺了一把匕首。

雪亮的銀光,将他一雙冷冽的眸子映在上頭,絲毫畢現。

“當。”

匕首被他扔到了書案上,殘留的淡淡鮮血還沒有擦幹淨。

朱翊鈞擡手捂住自己的匕首,坐下來,頭上微微薄汗,在昏暗的燈光下,早已經密密地滲出來。

缺了匕首鞘,這一下麻煩可不小了。

朱翊鈞微微閉了閉眼,顴骨與太陽穴卻是微微突出,似乎在忍耐着極大的痛苦。

他咬緊牙關,緩緩将寬袍的袖子拉開……

血腥氣蔓延開。

宮外。

趙平才出來,心裏正納悶,太子爺老是有哪裏怪怪的,平時雖也一副不怎麽愛說話的樣子,可似乎沒這麽沉?

他心裏咕哝着,一路退出來。

毓慶宮的管事牌子劉有德就在廊下伺候,見他出來奇了怪:“你怎麽出來了?”

趙平躬身見禮,回道:“是太子爺叫奴婢出來的。”

“……”

劉有德一聽,反倒沉默下來。

趙平小心翼翼看:“公公,可是有什麽不妥?”

“一邊兒去。”劉有德不耐煩地揮揮手,“有什麽不妥也是你能知道的?近日裏打起精神來伺候吧。”

“是,是。”

趙平連忙點頭哈腰,朝一邊退走了。

劉有德瞧着,站在臺階上摸了一把下巴,心想自己也得小心着。

這一次出宮,壽陽公主好像闖了不小的禍,幾乎是哭着回來的。貴妃娘娘老大的不高興,明着責斥壽陽公主,實際上也對朱翊鈞不滿,不冷不熱地說了太子爺兩句。

想必,太子爺心裏不大痛快吧?

劉有德嘆了口氣,看向天上的明月。

斜月西沉,夜已經很深了。

高拱的房裏也亮着燈,他下巴上的胡子抖動了一下,擡起一雙已經有些蒼老的眼,仔細地打量了打量滿月臉上的傷痕,心裏已經罵了一聲:都是不成器的!

謝馥站在高拱的面前,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坐下。

“今日之事大體如此,妙珍表姐懷疑我可以,捉奸也可以,可她不該無緣無故打滿月。”

面色微沉,高拱想起珍姐兒,又想起珍姐兒那個不中用的爹,什麽火氣都上來了。

後宅如朝堂,換了是張居正忽然有一天給了自己身邊的大管家高福一巴掌,高拱也要暴跳如雷。

他們可以在朝堂上掐個你死我活,可當面打人巴掌的事情,決計幹不得。

更何況,早在把謝馥領進府的時候,他就擔心出現別人排擠謝馥的情況。

是以高拱曾通知高府上下:謝馥不是什麽表小姐,就是高府正正經經的小姐,誰也不許在下面多嘴多舌。

可現在,高妙珍幹的這都是什麽事兒!

“啪”一聲,高拱直接把手裏還在翻着的奏折扔了出去:“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這是要讓我高某人在京城把面子都丢光了不成!”

一個大姑娘家,懷疑自己的妹妹與人私會,還帶了人去捉奸,傳出去像個什麽事!

高拱真是越想越氣不打一處來。

謝馥平時與高妙珍乃是井水不犯河水,絲毫不相幹,這一次對方踩過界,若是謝馥松松手,就這麽輕輕放過了,那有一就有二。

有時候做人還是得過分一點好。

今天她回來,來給高拱請安過後,第一句話就說得清楚明白了:馥兒是來告刁狀的。

至于這狀到底“刁”還是不“刁”,那就看高拱怎麽想了。

高拱沉吟片刻,嘆氣:“罷了,天晚了,你先回去吧。只安心在府裏住着,旁人的風言風語半句不要聽。自有外公為馥兒擋風遮雨。”

望着高拱那一雙近乎慈祥的眼眸,謝馥心裏暗暗嘆息了一聲。

她躬身告辭:“外祖父也注意休息,馥兒先回房了。”

出了來,謝馥回頭看了一眼還亮着的書房,還有高拱投在窗紙上的影子,心裏卻想到了她娘。

高胡子當初多疼高氏?

卻沒想,好端端一個京城的閨秀,在遙遠的紹興香消玉殒。

“多謝管家,這燈籠還是給奴婢吧。”

高福提着燈籠走過來,滿月連忙接過。

這時候謝馥身邊有霍小南,還有滿月,自然不用高福再相送。

謝馥朝高福微微點頭:“有他們送我就好,勞煩管家了。”

高福道:“小姐客氣了。”

他一笑,退到了一旁。

謝馥帶着霍小南與滿月一起從回廊繞過去,霍小南送她到了房前,這才折轉身回了自己下人房去。

屋檐下,鹦鹉英俊正打着瞌睡,看它搖搖晃晃的樣子,竟然是險些要一個跟頭從上頭栽下去。

經過的時候,謝馥停下腳步來看它一眼,無奈。

“小東西,下次還是得給它栓根鏈子,回頭若是睡覺摔死了,可沒地兒喊冤去。”

滿月抿嘴:“它可還有翅膀呢。”

“這肥的,都能炖一盅了。”

謝馥嘆氣搖頭,終于還是熄了把鹦鹉往鍋裏炖了的想法,擡步進屋。

屋裏已經點了燈,亮堂堂的。

謝馥叫屋裏伺候的小丫鬟們都出去,只留了滿月一個。

滿月知道她意思,方才在分別的時候,霍小南已經把那法源寺帶回來的銀鞘轉交到自己的手裏了。

“奴婢是真不明白,您到底留着它幹什麽?”

說着,她把那鑲滿寶石的匕首鞘遞了回去。

謝馥接過來,半開玩笑道:“沒看上頭還嵌了那麽多寶石嗎?你撬下來還能賣不少銀子呢。”

“姑娘!”

滿月險些絕倒。

謝馥看着她渾然忘了自己挨過一巴掌,現在半點沒感覺,心裏也是無奈:“別說七說八了,這一次的事情是怎麽出的,你也明白了吧?他日管好這一張嘴,別再胡言亂語。臉上還有傷,趕緊去吧。”

“哦,馬上就去。”

滿月連忙收起表情來,點了點頭,一摸自己的臉,才發現有些腫了,想起高妙珍來,卻是無比的同情。

可憐的珍姐兒,摔她一巴掌倒無所謂,可誰叫她滿月是二姑娘的臉面呢?

滿月想想有些小高興,甜甜一笑:“奴婢去外頭尋膏藥。”

“去吧。”

謝馥應了一聲,終于有時間低頭看看這一把銀鞘了。

方才只是粗粗一判斷,現在仔細一瞅,她已經确定這就是鞑靼來的東西。

鞑靼與大明去歲才歇戰,前月鞑靼的俺答汗剛被封了義順王,他孫子把漢那吉來京朝觐領賞,聽說不久之前還獻上了一位波斯來的美人,妖冶無比,迷得隆慶帝神魂颠倒,名曰:

奴兒花花。

這些,都是高拱茶餘飯後随口說的閑話。

謝馥如今想起來,卻也無法判斷這些信息到底是不是與這銀鞘有什麽關系。

她思索片刻,拿出手絹來将這銀鞘裹了,藏入了箱箧最底下。

不一會兒滿月就回來了,謝馥坐在床沿上,招滿月過來。

滿月坐在床前的腳踏上,仰着臉,任由謝馥慢慢給自己塗臉側的傷痕。

“都是奴婢口無遮攔,以後再也不敢了。這一巴掌也算是個教訓。姑娘您就別心疼了。”

“別貧嘴,這邊。”

謝馥手指上暈開了膏藥,慢慢地給滿月塗上去。

當初她剛到謝府,也就滿月一個小丫頭陪着,胖胖的,怯怯的。

那時候她夜裏睡不着,都是滿月守在旁邊一整晚。

有時候謝馥的眼睛還沒閉上,滿月已經因為疲憊而早早趴下……

能得個真心對自己的人不容易。

對自己人,謝馥一向很寬容。

“這次的事,怕要折騰好一陣了。”謝馥給她塗完了藥,便順手把藥盒放到了一邊,琢磨了起來,“等這幾日風頭一過,咱們就去摘星樓一趟。”

“幼惜姑娘怕是早就想您想得慌了。”

滿月起身來,招呼人伺候謝馥洗漱,打趣了一句。

謝馥點頭,卻也沒多說,不一會兒便收拾好躺下了。

臨睡前,她又問滿月:“謝家那邊如何?”

滿月正要給她放下床帳,聞言一頓,才道:“恐怕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快到了。”

謝馥明白了,躺回床上,擁着錦被,閉上了眼。

長夜漫漫,對有的人來說很長,對有的人來說很慢。

天還沒亮開,市井裏的消息就已經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京城。

天橋底下的說書先生們每日都要搜集近日大大小小的新鮮事,免得自己說書沒人聽了。

前一段時間,鬧過了謝二姑娘給張離珠出價三文錢,還被退回兩文半的事情,說書先生們早在嘴裏把故事給編圓了千百回,眼見着大家都聽煩了,正愁沒料。

誰想到……

才一發愁,料就來了!

乖乖,十五年了,法源寺竟然又出現了一盞明了一夜的花燈!

這可是大事啊!

街頭巷尾頓時奔走相告,口耳相傳,皆說出了個徐文長第二,京城裏将出第二位大才子!

人人激動不已,士林之中相互打聽,想鬧明白這來龍去脈到底如何。

可怎麽打聽,也只知道昨夜國丈爺家的公子陳望,在法源寺站了一宿,冥思苦想也沒想出答案來,還因為在外受了風寒,回家就病倒發燒,現在宮裏皇後娘娘派去的太醫都還在國丈爺府裏沒出來呢。

到底這一位出燈謎的是誰?

沒人清楚。

天一亮,早已經被街頭巷尾傳成“徐渭第二”的“大才子”謝馥,總算睜開了眼睛。

“姑娘,快起床吧。”滿月撩開了簾子。

謝馥眨眨眼,看了看明亮的天光,伸手擋了擋:“就起。”

那聲音,從骨子裏透出一種懶洋洋來。

人雖說了話,身子卻沒見半點動作。

滿月一看,就有一種暈倒過去的沖動:“您前幾日說要理理自個兒手裏的賬目,到昨天賬本還堆在桌上,真不能拖了。快起吧。”

“都說了一會兒就起,你去把窗開開。今天英俊會說話了嗎?”謝馥靠在枕上,引開了話題。

“……”

滿月現在只想一頭碰死。

得,她知道了,今天謝馥中午之前是起不來了!

無奈之下,滿月走過去,打開了窗,看見了肥肥的英俊。

鹦鹉英俊渾然不知自己昨晚已經在鬼門關前面轉了一圈,昂首挺胸,見謝馥推開了窗,便叫喚起來:“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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