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好混混

秦幼惜人已經到了樓下,一眼朝前面看去,東西向的街道上,只餘下一片日落紅。

人的影子,拉在地面上,長長地,瘦瘦地,有一種格外纖細的味道。

聽見背後的聲音後,秦幼惜的腳步終于站住。

她眉頭微微一皺,唇邊的笑容卻同時勾起,魚兒果然咬鈎了。

早在看見陳望也在此處的時候,秦幼惜就知道,謝馥打的是一箭雙雕的主意了。

陳望急匆匆追過來,腳步聲很重,很快來到了秦幼惜的身後。

“秦姑娘!”

秦幼惜這才矜持地轉過頭,對着熟人,倒沒有了方才在樓上的高冷氣質,她笑着道:“在樓上的時候,因有人在場,沒有單獨給陳公子打招呼。還望,公子勿怪。”

這态度,可真是一百八十度的轉彎。

陳望有些意外,不過想起自己昔日對秦幼惜的追捧來,心想秦幼惜還是個念舊情的人。

不過畢竟變化太大,這時候他說話就透着幾分尴尬味道了。

“秦、秦姑娘,這倒沒什麽大不了。往日還不知道你有這樣大的本事,我看上面大家都看愣了,就是張離珠也不如你啊!真是厲害,厲害!”

說着,還對秦幼惜豎起大拇指。

秦幼惜擡頭看了一眼,白蘆館的樓上有人在朝這邊探頭。她不很在意,只是聲音壓低了些許。

“不過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陳公子叫奴家留步,可是有什麽要事?”

依着秦幼惜對陳望的了解,這時候的陳望必定是心裏癢癢,想要與自己一敘舊情,她已經把接下來的應對在腦子裏過了很多遍。

可沒想到,陳望接下來的話,卻大出她意料。

陳望道:“大事倒沒有什麽,只是想起許久沒去過摘星樓了,倒不知秦姑娘什麽時候與謝二姑娘有故。恕在下冒昧,不知秦姑娘與二姑娘是……什麽關系?”

“……”

秦幼惜的神情僵硬了片刻,臉上的笑紋有瞬間的遲滞。

陳望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一些的,既然知道自己說話不合适,也就連忙挽回。

“我不是那個意思……”

“咯咯……”

秦幼惜一下掩唇笑出聲來,身子随着笑聲抖動,水蛇腰輕晃,那叫一個妖嬈妩媚。

樓上不少悄悄看着的人,見狀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也許,所謂尤物,就是這樣了吧?

若是往日,陳望必定立刻就注意到了秦幼惜這般嬌态,可實際上,今天的陳望半點沒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個謝馥。

自打一見鐘情之後,他整個人就跟着魔了一樣。

“秦姑娘,我……我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有點好奇罷了……”

“無妨。”

秦幼惜終于收斂了笑意,不過唇角依然帶有方才嬌笑的餘韻。

“畢竟陳公子前段時間才向二姑娘提親過,也難免在意,奴家都忘了,自己只不過是個風塵女子,自然是無法與二姑娘這般高高在上冰清玉潔的貴小姐相提并論。陳公子好奇二姑娘,也是應該的。”

“我……”

陳望真想說不是這個原因,只因為他喜歡的就是謝馥。

可擡眼來,陳望霎時就撞見了秦幼惜那一雙柔軟之中含着嬌嗔的眼眸,仿佛眸光一個閃動之間,就有無限的嬌羞。

美人身上的體香,像是一片薄薄的羽毛,在他心裏輕輕地掃動。

出于生理本能地,陳望喉結上下動了動,終于連忙移開目光:“秦姑娘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終究也能遇到好人家的……”

“……你!”

秦幼惜險些被這蠢材氣了個倒仰,險些就要說出失禮的話來,好在她功力深厚,沒在這關鍵的時刻出錯。

無奈地長嘆一聲,秦幼惜一雙眼眸,仿佛煙雲缭繞一般,漫出濛濛水氣。

她唇邊有苦意,卻不很深。

“陳公子乃是個癡情人,我真羨慕二姑娘。幼惜與二姑娘不過只有這一次的交情,其餘的實在半點也無。陳公子,今日既然遇到了,奴家有一事相求。”

這可是頭一次。

作為摘星樓的花魁,秦幼惜向來是被人追着,捧着的,何時有這般低聲下氣、溫言軟語說要求人的時候?

陳望愣住了,下意識道:“秦姑娘但說無妨。”

秦幼惜嘆了一口氣,低笑一聲。

“下次若有與二姑娘有關之事,還請陳公子莫要問奴家。”

陳望詫異:“為何?”

秦幼惜定定看了他半晌,仿佛覺得他實在是榆木腦袋一般,失笑道:“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希望自己喜歡的人在自己這裏,詢問情敵的事情。”

“……”

這一次,輪到陳望徹底愣住。

秦幼惜搖頭,再嘆一口氣,裣衽一禮:“奴家說了不該說的話,陳公子還是忘記吧。奴家告辭。”

說完,真的轉身就走。

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大。

陳望始終站在原地,瞧着那一道袅娜的身影越來越遠。

真的是……

半點也沒有想到。

直到秦幼惜的影子徹底消失在街道盡頭,陳望都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秦幼惜……

對他有意?

那一瞬間,他也說不出內心是什麽感覺來。

像是翻倒了五味瓶,有些竊喜,有些得意,又有些苦惱,還有一點點的不敢相信……

諸多的情緒交雜在一起,讓陳望在原地站了好久。

日頭終于漸漸落下去了。

街邊茶棚上,謝馥也終于把最後一些細節上的問題與劉一刀交代清楚。

霍小南早蹲在旁邊,觀察過往的行人。

剛才有小童在街面上走動,說張離珠丢臉的那件事,這些都在霍小南的意料之中,可他聽見了,還是一笑:笑的不是事情的結果,而是對之後張離珠處境的好奇。

惹誰不好,偏偏要惹謝馥?

“還請小姐放心,劉某必定竭盡所能。”

劉一刀知道事情到這裏就告一段落,在詢問完謝馥一些問題之後,他腦子裏也有了比較清晰的思路。

幾個關鍵人的名字,已經被他記在了腦海裏,回去之後,只等找個機會就可以開始查。

不管是他,還是謝馥,都知道,這并不是什麽真正的命案。

謝馥,只是想知道,她娘到底為什麽懸梁自盡。

劉一刀不負責将罪魁禍首繩之以法,至于謝馥到底去不去做,那也不是劉一刀能管的,他要做的,不過是去破解這個案子。

本質上,劉一刀對這些恩怨情仇也不感興趣。

謝馥顯然已經清楚劉一刀到底是個什麽人,今天才敢請人來幫忙。

事情既然談完,她也不多留。

起身來,謝馥便告辭:“如此便拜托劉捕頭了,若有什麽需要,您回頭找小南便是,我會讓他跟上此事。”

“多謝小姐。”

劉一刀亦起身拱手。

霍小南瞧見兩個人都站起來了,便連忙從原地一蹦而起,來到謝馥身邊。

“小姐,談完了?”

“談好了。”謝馥微微一笑,“我們回去。”

“好嘞。”霍小南爽快地答應了一聲,臨走時又對劉捕頭拱手,“刀爺,再會!”

劉一刀點點頭,目送這主仆三人離開之後,才踩着夕照的紅光,在經過大牢門口的時候,腦海之中閃過那一句話,腳步猛地停下。

門口的牢頭還在打呵欠,一看見劉一刀竟然停了下來,吓得瞌睡蟲都飛了。

“刀爺,還有什麽事兒?”

“……我要進去看看。”劉一刀說着,就走了進去,“那個姓裴的小子還在鬧嗎?”

“沒鬧騰了,估計是剛才看見您來了,為您威勢所折服吧。”牢頭随口答着,前面引路,“剛才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那小子在牢房裏哼歌兒呢,也不知怎麽這麽開心。”

劉一刀進了大牢,裏面依舊那麽陰暗,只有門口三尺的地方有光亮。

大牢深處果然有哼歌兒的聲音。

“三條河,三條腿兒,兩條地上走,一條……”

“狗娘養的,這還唱得挺葷……”牢頭兒聽了,忍不住罵了一聲,“就他還三條腿兒呢,一會兒老子打斷他第三條腿!”

劉一刀的眉頭皺起來,卻不是因為這歌兒。

他徑直朝着裴承讓的牢房走去,果然瞧見裴承讓閑散地倚靠在牢房牆壁邊上,翹着二郎腿,抖個不停,臉上還帶着一種奇異的魂銷骨蝕的表情。

牢頭走上去,照舊踹一腳牢門:“幾天不打,你這還想起娘們兒來了。別摸了,手酸不?當心老子把你抓出來操練操練。”

歌聲頓時停下。

裴承讓似乎這才注意到有人來了,不由得一挑眉,目光落到牢頭的臉上,接着轉到劉一刀的臉上,頓時露出谄媚的笑容來。

他一骨碌起身,湊到牢門前來:“喲,劉捕頭您來了,真是稀客稀客啊。這麽晚了,您找我有什麽事?還是覺得我最近在牢裏表現好,要把我放出去了?”

牢頭心裏已經是有一種日了狗了的感覺,這臭小子怎麽跟別的犯人不一樣呢?

他一時半會兒,竟然不知道說什麽話,只好瞪大了眼睛。

劉一刀鋒銳的目光,上下從裴承讓的臉上劃過,卻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一開始,他只以為這不過就是個普通的手腳利落的混混,可剛才,劉一刀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霍小南乃是謝馥身邊的人,很明顯與裴承讓不認識,可偏偏剛才裴承讓說了很奇怪的一句話:“我是跟着陳知縣的馬車入京的。”

如今入京的官員,一般都是三年大計時間到了,要入京來的。

這一位“陳知縣”應該就是其中一位。

劉一刀記得,這個叫做裴承讓的小混混,祖籍乃是鹽城。

而前段時間鹽城的确大大出了一次名,以至于連劉一刀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都知道鹽城的知縣叫做陳淵,這一回立了大功。

若無意外,裴承讓嘴裏說的“陳知縣”,必定就是陳淵了。

裴承讓為什麽要對霍小南說這句話?真的是要炫耀自己的靠山這麽簡單嗎?

憑借多年的經驗,劉一刀覺得應該沒有這麽簡單。

他的目光,片刻也沒從裴承讓的臉上挪走:“陳知縣跟你什麽關系?你知道什麽?”

裴承讓沒想到劉一刀開口竟然問這個,他詫異了片刻,接着大笑起來。

“陳知縣,就是鹽城那個陳知縣,他是我的靠山啊!你知道他為什麽立功嗎?還不是因為老子!”

“哦?”

劉一刀做出感興趣的表情來,可裴承讓并不上當。

也許是知道劉一刀是來刺探什麽的,裴承讓現在不谄媚了,身子一轉,就用後腦勺對着劉一刀。

“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劉捕頭您是個幹幹淨淨的捕頭,咱們做的這種下三濫的事情就不好讓您知道了。您呀,也別想從我嘴裏套什麽話,我啊,就一市井小混混,蹲完了大牢,您還是得放我出去。天晚了,這牢裏濕,您還是早早回去吧。”

這嘴巴,真是夠嚴實的。

劉一刀盯着裴承讓那後腦勺半晌,強忍住一刀劈開看看裏面腦花到底什麽樣的沖動,轉身離開,只吩咐牢頭:“把他給我看好。”

“是。”

牢頭納悶,進來就為了問那幾句話?

真是不明白。

腳步聲越遠,牢頭也很快離開,不久傳來大牢門落鎖的聲音。

裴承讓後腦勺一動,終于又轉過頭來。

兩手朝牢門上一扒,他看見人已經沒有了,便縮回頭來,滿是烏黑的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來。

真是期待啊。

那個下三流的小子,在聽見“陳知縣”三個字之後,會怎麽做呢?

如果自己當日聽到的牆角乃是真的,陳淵跟京城裏這位貴小姐有不小的關系,現在陰差陽錯,自己因為這一位貴小姐入獄,倒了個大血黴,竟然又撞上了這一位的手下人。

有意思了……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誰說,這一次就一定倒黴了?

不過呀,官場上那些彎彎繞,實在太燒腦子,要跟這一群人玩兒,自己還是得要警覺着一些,随時把腦袋提在手上,別哪天就忘了。

裴承讓摸了摸自己尚還完好的脖子,美美地眯起了眼睛。

“京城真是個好地方啊,好地方。”

嗯,他一定要喝最烈的酒,躺最軟的床,睡最夠味兒的女人!

舒服地嘆了一口氣,裴承讓重新躺在了柴草堆上,閉上眼,早早進入了夢鄉。

另一頭,謝馥終于回府,去書房拜見過高拱。

高拱心情似乎不怎麽好,原來幾個時辰前,謝宗明已經得了升官的旨意,一臉喜氣地回來,直接就對着高拱說,想要把謝馥接回去,套上各種禮法。

高拱當場大怒,毫不留情地拒絕,然後說朝廷旨意已經下來,謝宗明不能在京久留,必須返程,想也不想就直接在下午把人趕走。

可憐的謝宗明與謝蓉,還沒怎麽見識過京城的繁華,就被掃地出門,踏上歸途。

知道這兩個人走了,謝馥心情也不錯,只是出了高拱書房,又覺得不那麽高興了。

人一走,仇恨和真相,就仿佛離自己遠了。

謝馥擡首,正好注視到天邊一輪月,後天就是宮宴了……

管家高福照舊拎燈籠送了幾步,不過臺階下面站着謝馥身邊的霍小南和滿月,所以很快就由滿月接過了燈籠,送謝馥回去。

主仆三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謝馥問:“今日在大牢門口碰面的時候,你似乎有話沒說,可是發生了什麽?”

霍小南跟着謝馥,就是想要說這個問題,只是他沒想到,謝馥的觀察力竟然如此敏銳,連他心裏轉過去的一點點小心思似乎都能查知。

他開口道:“姑娘真是目光如炬,連這都能看出來。今日在您過來之前,小南先進了大牢去查看,到底有沒有抓錯人。”

謝馥點頭:“你說過了。”

“對。”霍小南續道,“原本也不是什麽出奇的事情,只是在裏面的時候,那個人叫我覺得有些面熟。這倒也罷了,因為我後來想想,當初我去過鹽城,曾與那一幫混混打過照面,我是戲班子裏出來的,三教九流都見過,對他有印象正常……”

“等等。”

謝馥忽然出言打斷了他,并且停下腳步,轉頭看他,幽深的目光在夜色下有些叫人看不分明。

“你說鹽城?”

“正是。”霍小南也意識到,自己一直沒跟謝馥說清楚,他解釋道,“事情也是巧了。這偷東西的小子,名叫裴承讓,原本是鹽城的一個混混,聽說還混得不錯。前段時間不知道怎麽回事,身上沒路引,竟然也跑到了京城來。”

鹽城的混混,有意思了。

謝馥想起一些別的事情:“那古怪之處何在?”

“這裴承讓,在牢裏曾忽然對我說一句話。”

霍小南遲疑了片刻,顯然也是在趁着說話的時候,回憶當時裴承讓的表情,以便自己能更清楚地表達。

“他當時是笑着的,而且那笑容很奇怪……小南也說不出來,若讓我來形容吧,像是有點……成竹在胸?反正也差不多吧。他說,我是跟着陳知縣的馬車入京的。”

陳知縣!

謝馥腦子裏藏着的那一根弦,瞬間就繃緊了。

站在走廊下面,周圍看不見一個人影,一片的靜寂。

謝馥臉上的表情巍然不動,心裏卻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在思考,這中間到底有什麽關系。

霍小南正要擔心地詢問謝馥,卻沒想到,僅僅片刻過後,謝馥已經輕笑出聲。

“你方才說,這人當混混的時候還算有點本事,現在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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