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因是暫居的地方,遠沒有他們曾經在金陵的杜府來得那麽寬敞,是以府中四位姑娘住得也近,只幾十來步的距離。

遠遠聽見琴音聲,好似林中微風,安寧柔和。

杜蓉回過頭,很是着惱的道:“你瞧瞧,我沒說錯罷?這等時候還在彈琴呢,也不知哪來的閑情逸致,大家都在急着收拾東西,就她要裝出清高的樣子,以為我們不會彈琴嗎?比你還讨厭。”

別看杜蓉說得刻薄,她們兩個卻是親姐妹,感情比誰都深,杜若打趣道:“可她就是仙子啊,她小時候不是有神尼要收她為弟子嗎?将來許是要位列仙班的。”

“促狹鬼。”杜莺細細的聲音從窗口飄出,“又在背後說我壞話……”她輕咳兩聲,“剛才才尋到的瑤琴,我只是瞧瞧琴弦有沒有壞,被你們說成什麽樣了?”

兩人都笑起來。

杜蓉一刻不停,剛進屋裏就指東指西,吩咐婆子擡去牛車,要把任何東西都搬空的架勢,杜莺穿着襲月白色的裙衫,背倚在美人榻上不曾阻止,只與杜若訴苦:“她總是這樣替我做主,她一來,主子就是她了。”

常年服藥的臉很是蒼白,沒有多少血色,細眉鳳眼我見猶憐,杜若瞧着她,心想她剛才也不是胡說,總覺得杜莺有時候就像要乘風而去似的。

拉一拉杜莺的手,她笑道:“二姐姐,大姐這樣才好呢,什麽事兒都交給她操心,我們可就清閑了,正好享福。”

不像她的病弱,杜若膚色白裏透紅,永遠都像一顆飽滿的果實,小時候甜甜的,誰見了都想咬一口,現在也甜甜的,笑起來兩個小小的梨渦,明媚燦爛。

再不好的心情也跟着歡快起來,杜莺摸摸她的花苞頭:“說得也是,讓她去管罷。來,我給你看我剛才尋出來的仕女圖,我瞧着長得像你呢,前朝的宮廷畫師畫的。”

她叫丫環拿來,陳舊的宣紙上,一個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立在高大的宮牆前,手執笤帚,微微而笑,像暖陽。

杜若驚訝道:“真的與我有些像呢。”

“是吧?送給你。”杜莺很大方,“這些東西都看有沒有緣分的。”

她們之間互相送禮物實在再正常不過,杜若沒有推辭。

杜蓉不滿道:“還真都不管了,談起書畫了,要不是我,你們一個兩個都得被祖母說,還不快些整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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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莺莞爾,伸手把榻旁高幾上的一摞宣紙拿給丫環:“小心些,別弄破了,那可是澄心紙,而今兵荒馬亂的,也不知去哪裏買。”

三個姑娘一起動手,很快便收拾好。

杜若拿起畫卷告辭。

玉竹在路上輕聲道:“老夫人可真疼二姑娘呢,奴婢剛才瞧見她好幾匣子的血燕,可大房這兒一點都沒有了,夫人上回還與廚房管事說,若在哪家鋪子瞧見的話,全都買回來不吝價錢。”

這又有什麽奇怪?杜若道:“二姐姐身體不好,祖母定然會疼她,不說祖母,便是我也該把補身的送給二姐姐。”

自家姑娘真是大方,一點不計較,玉竹有些替她委屈,畢竟姑娘是大房的嫡長女呢,杜家全靠着大老爺才能一直有這富貴,所以府裏的好東西都該歸姑娘,不過她想歸想,到底沒有說出來。

甬道上,下人們仍在來來去去的搬東西,其中有件大的,六七個人擡,杜若認出那是祖母的雙月洞喜鵲架子床,想起那時剛來晉縣,祖母成日裏說晚上睡不好,念叨那祖上傳了百來年的大床,父親沒辦法,只好派人去金陵擡過來。

幸好金陵那時已不在打仗,母親還說自己不舍得扔東西,祖母其實更甚,不過她也喜歡那張床。幼時父親出外打仗,她常陪在祖母身邊,小小的一團總在床上爬,那時覺得這床好大呀,怎麽也爬不到盡頭。

小姑娘在陽光下笑得傻兮兮的,眸光似橫波,蕩起一湖漣漪。

杜淩在遠處叫道:“若若,你怎麽到處亂跑呢?”

循聲望去,看見哥哥,她走過去,把畫卷一揚:“我去幫二姐姐了,她送了我畫呢,你瞧瞧……”她展開來,再擡起頭,卻發現杜淩身邊多了一個人。

賀玄。

五年前賀玄生父戰死沙場,從那一日開始,父親便很照顧他。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賀玄,他穿着黑衣,削瘦冷漠,明明是溫暖的三月,他卻像站在寒冬裏,紛飛大雪從周身灑落,誰也近身不得。

她那時尚小不知害怕,哪怕是這樣的賀玄也沒讓她吓得躲起來。

父親讓她叫他玄哥哥,她嘴甜,張口就來。

但到現在,她再也叫不出口。

母親以為她長大了,臉皮薄怕羞,但她心裏清楚,是因為這幾年聚少離多,有次他從襄陽回來,母親與她正當在趙家做客,她趴在窗口看見他立在庭院裏與趙堅說話。他穿着漆黑的衣袍,卻披着赤紅的鬥篷,頭上的金冠閃閃發亮,那一刻,不知為何,她好像不認識他了。

瞧見她,他也沒有過來說話。

以後再相見,莫名的就好像隔着一層什麽,或許他們原本就不是同一類人,她漸漸的将他淡忘。

可現在,她卻知道了他的将來。

杜若有些心亂,不明白為何賀玄會做皇帝,那些夢實在太荒唐了,可偏偏夢到的都已成真,她彎彎的眉略颦,偷偷瞧了賀玄一眼。

去年他去嶺南鎮壓起義,擴充趙堅轄下領土,壯大大燕軍隊,已是有一年未見。

但十八年歲的年輕男人仍如往昔,墨色的錦袍穿在身上,像濃郁的夜,他隐于黑暗,不動聲色,腰間的長劍卻煥發出奪目的光彩。那是前幾日趙堅封他為雍王時所賜下之物,寶劍贈英雄,好彰顯他對這位年輕王爺的看重。

趙堅在外便常說,他是把賀玄等同于他三個親生兒子一般看待的。

他大約沒想到,有一日賀玄會把江山從趙豫手裏搶過來,杜若恍惚間,目光對上了賀玄的眼睛。

很奇怪,這樣冷淡的男人卻擁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在他看着你的時候,會讓你生出一種錯覺,好似他是溫柔的。閃動的眸光,清澈透亮,像高山上的一捧清泉,引人低頭去飲,杜若連忙轉過頭。

杜淩已經看清楚那幅畫了,不滿的道:“哪裏像你,這是宮女罷?你怎麽會做宮女?你将來怎麽都是名門世家的貴夫人!”

又不是說身份,杜若道:“你瞧她的眉眼,難道不像嗎?”

她手指點在宣紙上,細細長長的,像文珠蘭的花瓣,有着動人的嬌美,賀玄不由自主也看向那幅畫。畫裏的小姑娘秀眉杏眼,很是甜美,但比起杜若好似還差了些。

他仍記得初時看見杜若,她穿着銀繡葫蘆藤的襦裙,梳着雙丫髻,圓圓的臉蛋玉雪可愛,聲音好似雲雀,走動間腕上金鈴叮當作響。她叫他玄哥哥,那天以後,每當他來,她總是玄哥哥長,玄哥哥短的。

在他的人生裏,也只有她這樣叫過他。

曾經那樣親近過他。

他撇開眼,聽着她甜甜的聲音:“哥哥,你仔細看看,到底像不像。”

杜淩道:“我還是看不出來……”他問賀玄,略有些自嘲,“賀大哥,你看呢?父親常說,你眼神比我好使。”

因兩人比騎射,沒有一次他能贏過他,可不知為何,他就是喜歡賀玄,他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練就一身本事的。就像這次去嶺南,他才帶了五千精兵,卻大敗敵軍兩萬兵馬,難怪趙堅要封他為王爺,甚至還給予他虎符,讓他調兵遣将。

也難怪父親提起他,總是會對自己露出挑剔的眼神。

賀玄一定是有什麽秘訣!

是不是拜了什麽高人為師?他生父去世的那麽早,而他來杜家,卻從不曾向父親讨教,倒是父親老神在在的要教他,他漫不經心的。

這樣一個神秘的男人,實在太激發杜淩的好奇之心了。

沒想到杜淩會問他,賀玄怔一怔,想去看那畫,卻又對上杜若的目光,小姑娘也好像受到驚吓,瞪圓了眼睛。

已經有多久,他們沒再說話了?他原本也不知該說什麽,可現在杜若這樣看着他,卻叫他莫名的不想拒絕,他把畫拿起來。

他竟然真的要答嗎?

杜若小臉繃緊了,其實她并不在意賀玄的回答,她跟那小姑娘像不像,跟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不過想到夢裏,他提劍對着她,她又有些害怕,因她不知道賀玄要對她做什麽,那些夢沒有告訴她答案。她握一握拳頭,讓自己笑起來,輕聲道:“玄哥哥,你看得出來嗎?”

有兩年多了,她沒有這樣叫過他。

那三個字纏在舌尖,有些陌生,聽起來怯怯的。

她在害怕他?

賀玄劍眉微揚,雖然他不像趙豫那樣會讨好她,哄得她歡快的叫着他豫哥哥,可他從來沒有吓過她,她怕什麽呢?

他們相處的歲月到最後帶給她的,只是害怕嗎?

他看一眼畫,又看她。

琥珀色的眼眸染上了從樹葉中灑落的斑駁陽光,交織出別樣的神采,是冰冷還是溫柔,她分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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