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批鬥縣委書記楊林的大會,因為參加人數太多,無地可容,時任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肖上唇別出心裁地将會場安排在膠河北岸滞洪區內。正是隆冬季節,水面上結着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我是村子裏最早知道要在這裏開大會的人。因為我經常逃學到這裏來玩耍。那天,我正在滞洪閘橋洞裏鑿冰窟窿釣魚,聽到頭上有人在大聲說話。我聽出說話者是肖上唇。這個人的嗓音,我從一萬個人裏也能一下聽出來。我聽到他說:媽的,好一派北國風光!批判大會就在這裏舉行,主席臺就搭建在這滞洪閘上。

這裏原本是一片窪地,後來,為了保證下游安全,在膠河堤壩上修建了滞洪閘,每當夏秋季節膠河行洪時,就開閘放水,使這片窪地,成了一個湖泊。當時,我們東北鄉人對此極為不滿,因為那些窪地,盡管低窪也是地,種不了別的,種高粱還是可以的。但國家要辦的事情,小民豈能違抗。我曾多次逃學,跑到這裏來,看滔滔的洪水從十二個洩洪孔洞裏奔湧而出。洪水過後,滞洪區一片汪洋,成了一個方圓十幾裏的湖泊。湖中魚蝦蕃多,捕魚的人成群結隊,賣魚的也漸漸多了。先是在滞洪閘上擺攤,滞洪閘上擺不開,便移到了滞洪區東岸,在岸邊那一排柳樹下,依次展開。熱鬧時有二裏多長。集市原先是設在公社駐地的,自從這裏起了魚市後,集市就慢慢地遷到這裏來了。賣菜的來了,賣雞蛋的來了,賣炒花生的也來了。連附着在集市上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着來了。公社組織武裝民兵,前來驅趕過幾次。民兵一到,紛紛逃竄。民兵一走,又試試探探地聚集起來。于是就這樣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來。我特喜歡看魚。我看鯉魚鲢魚鲫魚鲶魚黑魚鳝魚,螃蟹泥鳅蛤蜊之類的也順便看一看。我在這裏看到過一條最大的魚,有一百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個懷孕的女人。那個賣魚的老漢守着大魚,畏畏縮縮的,好像守着一個神靈。我跟那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魚販子混得很熟。他們為什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呢?因為公社稅務所的收稅員經常來沒收他們的魚。有一些公社的閑雜人員,也冒充稅務人員,前來巧取豪奪。那條一百多斤重的大魚,就差點讓兩個身穿藍制服、嘴裏叼着香煙、手提着黑皮包的家夥沒收了去。如果不是賣魚老漢的女兒匆匆趕來大哭大鬧,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這兩個人的真實身份,那條大魚真就被他們擡走了。

秦河就是那個留着大分頭、穿着藍華達呢學生制服、口袋裏插着一支博士牌鋼筆、一支新華牌雙色圓珠筆、模樣仿佛“五四”時期大學生的乞讨者。他面色蒼白,神色悒郁,眼睛裏濕潤潤的,仿佛随時都會潸然淚下。他口才極好,滿口普通話,講出話來句句都似話劇臺詞——我後來之所以寫話劇,跟他的影響有關——他總是端着一個碩大的白搪瓷缸子,上邊用紅漆塗有五角星和一個“獎”字。他站在那些賣魚蝦的人面前,充滿感情地說:同志,我是一個喪失了勞動能力的人,您也許會說,瞧你這麽年輕,哪像個喪失勞動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訴您,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實,我有嚴重的心髒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傷過,只要一幹活,心上的疤痕就會崩裂,那樣我就會七竅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給我一條魚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條大的,我要一條小的,一條最小的小魚……他總是能要到魚,或是蝦,要到之後,他就跑到水邊,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後找一避風地方,揀來柴禾,支起兩塊磚頭,将瓷缸子放在上邊,點起火來炖……我經常站在他身後看他炖魚,鮮美的氣味從他的瓷缸子裏散發出來,使我饞涎欲滴,我從心底裏羨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黨委書記秦山的親弟弟,曾經是縣第一中學才華橫溢的學生。公社書記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讨,其中必有複雜的原因,有人說他是我姑姑的瘋狂愛慕者,受到過嚴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槍,自殺未遂。傷好後即成了這個樣子。剛開始時還有人嘲笑他,但自從他幫助老漢保住了那條大魚後,賣魚的人都對他另眼相看。我感到這個人很有吸引力。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就對他産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魚市散後,他一個人迎着夕陽、拖着長長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随着他。我想知道這個人的秘密。他發現我的跟蹤後,停下身,對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親愛的朋友,請您不要這樣吧。我模仿着他的腔調說:親愛的朋友,我沒有怎麽樣啊。他可憐巴巴地說:我的意思是請您不要跟在我身後。我說: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沒有跟在你身後啊。他搖搖頭,低聲嘟哝着:朋友,請可憐可憐我這個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着他。他擡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擡得很高,輕飄飄的,身體搖擺不定,仿佛是用紙殼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氣就跟在了他身後。他停下來,咻咻地喘息着,面色如金紙,眼淚汪汪地說: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個廢人,一個受過重傷的人……

我被他打動了,停住腳步,不再追随他。我看着他的背影,聽着從他的喉嚨裏發出的低沉的嗚咽之聲。其實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裏睡在什麽地方?

那時我雙腿細長,腳很大,十幾歲的孩子竟要穿40碼的大鞋,我母親為此常常發愁。我們學校教體育的陳老師,原是省田徑隊的運動員,真正的運動健将,右派。他像買騾馬的人一樣,捏過我的腿腳,認為我是塊好料,便重點培養我。他教我擡腿,邁步,調整呼吸,安排體力。我在全縣的中、小學生運動會上,取得過少年組3000米第三名的好成績。所以我經常逃課跑到魚市上觀光,就成了半公開的事。

那次追随之後,我與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見面,他都會向我點頭致意。他比我大十幾歲,有點忘年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還有兩個乞丐,一個名叫高門,寬肩大手,看上去力大無窮的樣子;一個名叫魯花花,本是個黃病漢子,但不知道為什麽起了這樣一個女性化的名字。有一天,這兩個叫花子,一個手持柳木棍子,一個攢着一只破鞋子,聯手打秦河,打得很兇,秦河不還手,只是頻頻地說:

好哥哥們,你們打死我,我要感謝你們。但你們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體內有寄生蟲……吃青蛙的人會變成白癡……

我看到,在柳樹下,有一堆篝火,青煙袅袅,火堆裏有一些燒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邊,有一些蛙皮蛙骨,散發着腥氣,讓人惡心。于是我明白,秦河是為了制止他們燒青蛙吃而挨打。看着秦河挨打,我眼睛裏盈滿淚水。饑餓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們家族對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們家族的人寧願餓死也不會吃青蛙。從這個意義上,秦河是我的同志。我從火堆裏撿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門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魯花花的脖子,然後我沿着水邊跑,他們跟在我後邊追。我跟他們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逗引着他們。當他們停腳不追時,我就罵他們,或者撿起碎磚爛瓦投擲他們。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個村子裏的人,一撥撥的,有扛着紅旗的,有敲打着鑼鼓家什的,有的從路上來,有的從河道裏走,都押着自己村子的壞人,往滞洪區彙聚。彙聚到這裏開大會、批鬥我們縣頭號走資派楊林,公社機關、社直各部門、各村的壞人都來陪鬥。我們走河道,踩着溜滑的冰。有人還踩着自制的滑冰板兒。對我有知遇之恩的體育陳老師頭戴一紙糊高帽,赤腳穿一雙破草鞋,嬉皮笑臉地跟在同樣是頭戴高帽卻愁眉苦臉的校長身後。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手持一根标槍在後邊押着他們。肖上唇當了公社革委會主任,他兒子肖下唇當了我們學校的紅衛兵大隊長。他腳上穿着的那雙白色回力球鞋是從陳老師腳上剝下來的。那只能發出雙響的發令槍,令我眼熱的寶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時卻別在肖下唇腰裏。他不時地掏出發令槍,裝上火藥,對空鳴放。叭叭,槍聲與白色的硝煙并起,空氣中彌漫着很好聞的硝磺味兒。

革命初起時,我也想參加紅衛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說我是右派陳老師培養的黑尖子,他還說我大爺爺是漢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國民黨特務、叛徒的未婚妻、走資派的姘頭。為了報複他,我撿來一塊狗屎,用樹葉包好,藏在手裏。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說:肖下唇,你舌頭怎麽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計,立即張大口。我把那塊狗屎塞到他嘴裏,轉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學校裏的人,除了陳老師,沒人能追上我。

看着他穿着陳老師的鞋子、手持标槍、腰挂發令槍,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心懷嫉恨,決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時已是深秋季節,無處尋得,便從河邊桑樹下,找到半截爛繩子,團弄團弄,藏在身後,悄悄靠近他,将那爛繩子,往他脖子上一繞,同時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聲怪叫,扔掉梭镖,急忙去撕擄脖上的繩子。當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只是一截爛繩時,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他撿起梭镖,咬牙切齒地說:萬小跑,你這個反革命!

殺——!肖下唇端着梭镖,對着我刺過來。

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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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難以盡展長技。我感到背後有涼氣逼人,生怕被那梭镖捅穿身體。我知道這小子用砂輪将梭镖打磨得鋒利無比,我也知道這家夥心黑手毒,自從手持利器之後,殺心更重。他經常無端地刺樹,刺用谷草捆紮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還刺死了一頭正在與母豬交配的公豬。我邊跑邊回頭觀看,看到他頭發直豎,兩只眼瞪得溜溜圓,只要被他追上,我的小命多半要報銷。

我跑,我繞着人跑,鑽着人縫跑。跌倒後,連滾帶爬,幾乎被肖下唇手中梭镖刺中。梭镖刺到冰上,冰屑飛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來繼續跑。他爬起來繼續追。不時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這熊孩子,撞什麽呢!——啊!——救命啊——殺人啦——一支正敲着鑼鼓行進的隊伍被我沖撞得亂了鼓點——幾個頭戴高帽的壞人将帽子掉在了地上——我從陳鼻的爹陳額、陳鼻的娘艾蓮——從袁腮的爹袁臉——他也成了“走資派”——身邊繞過去——我從王腳身邊沖過去。我看到了母親的臉,聽到了母親的驚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聽到身後一聲悶響,接着是肖下唇的一聲慘叫——事後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條腿,使了一絆兒,讓肖下唇前撲,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門牙未磕掉算他幸運。肖下唇爬起來試圖報複王肝,但王腳把他震懾住了。王腳說:肖下唇你個小雜種,你要敢動王肝一指頭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兒!我們家是三代雇農,王腳說,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會場上已是人山人海。滞洪閘上,用木板和葦席搭建起一個很氣派的舞臺。那年頭公社裏專門養着一撥人,搭建舞臺,或者宣傳欄,技術熟練,身手不凡。舞臺上插着幾十杆紅旗,挂着紅布白字橫幅,臺角的兩根高杆上綁着四個巨大的喇叭,我們到達那裏時喇叭裏正播放着“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熱鬧,實在是太熱鬧了。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擠,想擠到靠舞臺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沖撞的人,毫不客氣地用腳踹我,用拳頭擂我,用胳膊肘子頂我。費了半天力氣,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不但沒擠到前排,反而被擠出圈外。我聽到冰面發出“叭嘎叭嘎”的聲響,心中産生不祥的預感。這時,大喇叭裏傳出一個公鴨嗓子男人的吼叫:批鬥大會馬上開始——請貧下中農們安靜——前排的坐下來——坐下來——

我轉到滞洪閘西側,那裏有三間儲放備用閘板的倉房。我從房後,腳蹬磚縫,手把房檐,一個鹞子翻身,翻了上去。我匍匐瓦壟,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頭出去,成千上萬的群衆,數不盡的紅旗,盡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臺西側,幾十個人蹲在地上,都垂着頭。我知道這些就是待會要上臺陪鬥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們。肖上唇對着麥克風大聲吼叫。這個落魄的糧庫保管員,做夢也沒想到還有一步官運。“文革”一開始,他就領頭造反,成立“風暴造反兵團”,自任司令。

他身上穿着洗得發白、打了深色補丁的舊軍裝,胳膊上戴着紅色袖标。頭發稀疏、禿頭頂在太陽下閃爍光芒。他學着那些我們在電影裏看到過的大人物講話:拖着長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揮舞着,做着各種各樣的姿勢。他的聲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聾的程度。群衆的喧鬧聲猶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會場上搗亂,此處剛剛安寧,彼處又轟然而起。我有點擔心母親和村裏那些老人們的安全。我搜索着她們。但冰反射陽光,耀花了我的眼。寒風從後邊吹透我的破棉襖,我感到很冷。

肖上唇一揮手,十幾個手持長木杆子、臂帶“糾察”袖标的精壯漢子從舞臺後湧出,跳下去,進入喧鬧的人群,揮舞長杆,進行鎮壓。長木杆子的頂端綁着紅色布條,揮舞起來如同火炬。有個年輕人頭頂被打,憤憤不平,抓住木杆,與糾察隊員理論,被當胸捅了一拳。“糾察隊員”鐵面無私,下手無情,杆子到處,人們紛紛低伏。大喇叭裏傳來肖上唇聲嘶力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搗亂的壞人揪出來——!那個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糾察隊員揪着頭發拖出了人群……人群終于安靜了,有的蹲着,有的坐着,無人敢站起來。糾察隊員們端着長杆,分布均勻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裏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臺來!肖上唇一聲令下,那些嚴陣以待的糾察隊員們,兩人挾持一個,将那些“牛鬼蛇神”,腳不點地地,擁到了臺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馴服。糾察隊員将她的頭按低,但剛一松手,她便猛地擡起來。她的反抗招致了更為猛烈的壓制。最後,她被打趴在臺上。一個糾察隊員,用一只腳踩着她的背。有人跳上臺,帶頭喊口號,但臺下應聲寥寥。喊口號的人很沒趣,灰溜溜地下去了。這時,尖利的哭叫聲,從人群中爆發。是我母親的哭聲:苦命的妹妹啊……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只留我姑姑在臺上。那個糾察隊員還用一只腳踏着她的背,擺出一副英勇無畏的姿勢——這是對當時流行口號的一種圖解——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姑姑一動不動,我擔心她已經死了。臺下我母親的哭聲也沒有了,我擔心她也死了。

那些被押下臺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楊樹下,有幾個手持步槍的糾察隊員看守着他們。他們席地而坐,低垂着頭,仿佛一組泥塑。黃秋雅背靠牆根坐着,頭後仰貼牆。她被剃了一個陰陽頭,醜陋而恐怖。我曾聽說過,運動初起時,姑姑是衛生系統“白求恩戰鬥隊”的發起人之一。她十分狂熱,對曾經保護過她的老院長毫不客氣,對這黃秋雅,那更是殘酷無情。我明白,姑姑其實是想以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聲歌唱,實因為心中懼怕。老院長是厚道人,無法忍受淩辱而投井自殺。黃秋雅卻在姑姑的對立面的鼓動或是脅迫下,揭發了姑姑與叛徒王小倜秘密聯絡的罪證。黃秋雅說萬心夜裏說夢話時常常高叫“王小倜”,她還說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回宿舍找東西,發現萬心不在。她心中納悶,一個單身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哪裏去了呢?她說她正在納悶時,就看到從膠河岸邊那片柳林裏,升起了三顆紅色的信號彈,接着她還聽到了高空中傳來轟轟的飛機聲。她說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悄悄地潛入宿舍,從身影上看,正是萬心。她說她立即把這情況向院長做了彙報,但這個走資派與萬心是一夥的,他把這件事壓住了。她說萬心無疑是國民黨的特務。她揭發的這件事已經足可以要了我姑姑的命,但她随即又揭發了第二件,她說我姑姑多次去縣城與走資派楊林姘居,并且還懷了孕,流産手術是她親自做的。群衆中蘊藏着豐富的創造力,也蘊藏着邪惡的想象力。黃秋雅揭發我姑姑的兩大罪狀,極大地滿足了人們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認罪,動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鬥大會有聲有色,成了我們東北鄉的邪惡節日。

我在黃秋雅的上方,看着她那顆怪頭,心中有恨,有同情,還有迷茫、恐懼與憂傷。我從房上揭下一片瓦,瞄着黃秋雅的陰陽頭。只要我一松手,瓦就會砸在她的頭上。但我猶豫了好久,最終沒有這樣做。——多年後我曾把這事告訴姑姑,姑姑說,多虧你沒松手,否則我的罪又要加重一分——進入晚年後,姑姑一直認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惡極,不可救贖。我以為姑姑責己太過,那個時代,換上任何一個人,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姑姑哀傷地說,你不懂……

楊林被架上舞臺後,那只踏着我姑姑脊背的腳移開了。他們把我姑姑拖起來,與楊林并排着,低頭彎腰雙臂後伸,像王小倜駕駛的那種“殲-5”飛機。我看着楊林那顆光溜溜的大腦袋。這個人,半年前還像神一樣高不可攀啊,我們的心裏,還盼望着姑姑能與他喜結良緣,盡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歲,盡管姑姑嫁給他是頂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縣委書記,是每月工資一百多元的高級幹部,是下鄉坐着草綠色吉普車,身後跟随着秘書、警衛員的大人物啊!多年之後,姑姑也說,其實我只與他見過一面,盡管我不喜歡他那個像懷孕八個月的大肚子,盡管我讨厭他那滿嘴的大蒜味兒——其實他也是個土包子——但我心裏還是願意嫁給他的。為了你們,為了這個家族,我也會嫁給他。姑姑說,當她去縣城與楊林見面後,第二天,公社書記秦山便來衛生院視察。在院長陪同下他來到婦産科,滿臉的媚笑,滿口的谀辭,活脫脫一個奴才。姑姑說,此前的秦山,是那樣的趾高氣揚,盛氣淩人,一轉眼換上這樣一副嘴臉,讓姑姑感慨萬千。為了這些勢利小人,我也要嫁給他,姑姑說,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

上來一個矮小敦實的女紅衛兵,手提兩只破鞋子,一只挂在楊林脖子上,一只挂在姑姑脖子上。姑姑後來說,反革命,特務,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絕對不能忍受“破鞋”的稱號。這是無中生有,奇恥大辱!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來,用力撇出去。那只破鞋,競像長了眼似的,落在黃秋雅面前。

女紅衛兵蹦了一個高,揪住姑姑的頭發,使勁往下拉。姑姑昂着頭,與那女孩僵持。姑姑,您低頭吧,您如果再不低頭,只怕您的頭發連同頭皮都會被揪下來啊!那胖女孩少說也有一百斤重,她雙手揪着您的頭發,已經懸空吊在您身上了。姑姑猛然一甩頭,像一匹擺動鬃毛的烈馬——那女孩手裏攥着兩绺頭發,跌落在臺子上。姑姑的頭上滲出鮮血——姑姑的頭上至今還留有兩個銅錢大小的疤痕——血流到姑姑額頭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身體挺立不彎。臺下一片肅靜,一匹拉車的毛驢,仰着脖子,發出高亢的叫聲。沒聽到母親的哭叫聲,我心裏一片灰白。

這時,那黃秋雅拾起眼前的破鞋,小跑着,上了舞臺。我估計她不知道臺上發生了什麽,如果她知道了,絕對不會這樣做。她一到前臺就愣了。她扔下破鞋,嘴裏嘟哝着什麽,一步步往後退。肖上唇大步上臺,厲聲喊叫:萬心,你太嚣張了!他揮舞手臂,親自領呼口號,想以此調動氣氛,打破僵局,但臺下無人響應。那胖女孩扔掉手中的頭發,仿佛扔掉了兩條蛇,嚎啕大哭着,跌跌撞撞地跑下臺去。

站住!肖上唇喝令正倒退着下臺的黃秋雅,指着地上的破鞋,說,你,你來給她挂上!

鮮血沿着姑姑的耳朵流到脖子上,穿過眉毛流進眼睛。姑姑擡手抹了一把臉。

黃秋雅撿起破鞋,戰戰兢兢地走到姑姑面前。她擡頭看了一眼姑姑的臉,怪叫一聲,口吐白沫,往後便倒。

上來幾個紅衛兵像拖死狗一樣把她拖下臺。

肖上唇抓住楊林的衣領往上提,使他的腰直起來。

楊林雙臂下垂,雙腿彎曲,渾身松軟,只要肖上唇一松手,他就會癱在臺上。

萬心頑抗到底,死路一條!肖上唇道,她不交代,你來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說,你們倆通過奸沒有?

楊林不吱聲。

肖上唇一揮手,上來一個大漢,左右開弓,搧了楊林十幾個耳光。響聲清脆,沖上樹梢。有幾顆白色的東西迸落在臺上。我猜想那是牙齒。楊林身體搖晃,眼見着要跌倒,大漢抓着他的衣領,不容他倒。

說,通過沒有?!

通過……

通過幾次?

一次……

老實交代!

兩次……

你不老實!

三次……四次……十次……許多次……記不清了……

姑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只撲食的母獅一樣,猛撲到楊林身上。楊林癱在臺上,姑姑死命地抓着他的臉……幾個虎背熊腰的糾察隊員,費了很大勁,才把姑姑從楊林身上拖開。

這時,只聽到湖面上發出一陣怪響,冰層塌裂,許多人,落到冰水中。

第二部

敬愛的杉谷義人先生:

您能花費那麽多寶貴的時間,耐着性子讀完我那封斷斷續續寫了兩個月、為了省錢作為包裹寄出的長信,并且給了我那麽多的鼓勵和肯定,使我感動而歉疚。

讓我感慨萬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日本侵華戰争期間在平度城駐守的日軍指揮官杉谷,竟是您的父親。為此您代表已經過世的父親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鄉人民謝罪,您正視歷史的态度、敢于承擔的精神,使我們深深地受到了感動。按說,您也是戰争的受害者。您信中提到,戰争期間您與母親所過的提心吊膽的生活以及在戰争之後所過的饑寒交迫的生活。其實,您的父親也是戰争的受害者,如果沒有戰争,如您所說,他将是一位前途遠大的外科醫生,戰争改變了他的命運,改變了他的性格,使他由一個救人的人變為一個殺人的人。

我将您的信讀給我的姑姑、我的父親和我們這裏許多經歷過那場戰争的人聽了。聽罷信後他們都眼含淚水感嘆不已。您父親駐守平度城時,您才是一個四、五歲的少年,您父親在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沒有理由讓您承擔,但是您承擔了,您勇敢地把父輩的罪惡扛在自己的肩上,并願意以自己的努力來贖父輩的罪,您的這種擔當精神雖然讓我們感到心疼,但我們知道這種精神非常可貴,當今這個世界最欠缺的就是這種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歷史、反省自我,人類就可以避免許許多多的愚蠢行為。

我姑姑、我父親和我的鄉親們,都熱烈地歡迎您再到高密東北鄉做客。我姑姑說她要陪您去平度城參觀訪問。我姑姑還悄悄地對我說,她對令尊沒有什麽壞印象。侵華日軍軍官中,确有許多如中國電影中所表現的那種窮兇極惡、粗暴野蠻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種文質彬彬、禮貌待人的。我姑姑對令尊的評價是:一個壞人群裏的不太壞的人。

我六月初回到高密,已經住了一個多月,期間,做了一些社會調查,為寫作那部以姑姑為素材的話劇做準備。同時,我應您的要求,繼續以寫信的方式,将姑姑的故事告訴您,遵您之囑,我也盡量多地把我本人所經歷過的一些事情,順便寫到了信裏。

我姑姑、我父親讓我代他們向您及您的家人問好!

高密東北鄉人歡迎您!

蝌蚪

二OO三年七月于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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