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先生,前天因與小獅子吵架,情緒激動,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連信紙都污染了。今天頭有點痛,但不妨礙寫信。寫劇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寫信沒那麽講究。只要認識幾百字,心裏有話要說,就可以寫信。我的前妻王仁美當年給我寫信時,許多字不會寫,就以圖畫代替。為此她曾抱歉地說: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只能畫畫兒。我說: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你畫畫兒表達心意,其實是在造字兒啊!她回答我:我給你造個兒子吧,小跑,我們合夥造個兒子吧……

先生,聽罷小扁頭筏工一席話,我膽戰心驚地做出了一個令我焦慮不安的判斷:小獅子,這個想孩子想癡了的娘兒們,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個毀容姑娘的體內。我腦海裏浮現着成群“蝌蚪”包圍着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時代在村後即将幹涸的池塘裏所看到的成群蝌蚪争啄一塊被水泡脹了的饅頭的情景。而這個替我孕子的毀容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同學陳鼻的女兒陳眉。她的子宮裏,正在孕育着我的嬰兒。

我匆忙奔向牛蛙養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幾個人跟我打過招呼,但我記不起來他們是誰。透過電動伸縮門銀光閃閃的縫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嚴的牛蛙塑像。我感到一陣寒戰,仿佛感受到,其實是回憶起了它冷膩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在那棟白色小樓前的空地上,有六個身穿彩衣、手揮花環的女子在跳躍,旁邊一個男子,坐在椅子上,抱着一架手風琴,嗚嗚地演奏。她們仿佛在排練節目。太平歲月,日麗風和,什麽也沒有發生,也許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認真地想想劇本的事。

“無事膽小如鼠,有事氣壯如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都是我父親對我的教導。老人口中多箴言。想着父親的話,我感到肚子餓了。我已經五十五歲,盡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确實已是日過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個日落西山的人,一個提前退休回鄉購房休閑養老的人,其實沒有什麽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餓了。

我走進娘娘廟前廣場右側那家“堂吉诃德”小飯館。這是自打小獅子進牛蛙養殖場工作後,我經常光顧之地。我在靠窗戶那張桌子前就坐。飯館生意清冷,這裏幾乎成了我的專座。那個矮胖的堂倌迎上來。先生,每次坐在這張桌子前,看着桌子對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夢想着,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對面,與我讨論這部難産的劇本——堂倌油光光的臉上笑容可掬,但我總是從他的笑臉背後看到一種古怪的表情。那也許就是《堂吉诃德》裏那個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幾分惡作劇,有點兒小奸小壞,捉弄別人也被別人捉弄,不知道是可愛還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沒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紋清晰,有一些用煙頭燙過的痕跡。我經常在這桌子上寫作。也許将來,等我的劇本大獲成功,這張桌子,會成為一個文物,那時,坐在這桌子上喝酒,是要額外收錢的,如果您來與我對坐過,那就更牛了!對不起,文人總是喜歡用這種自大的幻想來刺激自己的寫作熱情——

先生,堂倌表達了彎腰的意思但腰并沒彎下來。他說,您好,歡迎光臨,偉大的騎士的忠實仆從熱誠為您服務。他說着話将一本有十種文字的菜單遞過來。

謝謝,我說,老節目:一份瑪格麗特蔬菜沙拉,一罐安東尼小寡婦紅焖牛肉,一紮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鴨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時看室內那些裝飾與擺挂:牆上挂着鏽跡斑斑的盔甲與長矛,與情敵決鬥時戴過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戰功和不朽業績的證書與勳章,還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頭标本,兩只羽毛燦爛的野雉标本,還有一些泛黃的舊照片。雖然是僞造的歐洲古典風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門口右側,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婦銅像,兩只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閃閃——先生,我仔細觀察過,進這飯館來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順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廟廣場上永遠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賣聲總是最生動活潑。最近推出了一檔“麒麟送子”的節目,說是恢複傳統,其實是市文化館裏幾位文化工作者的編排創造——雖然不倫不類、不中不西,但解決了幾十個人的就業問題,所以是一樁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說,所謂傳統,其實都是當初的前衛藝術。我在電視上看到過許多類似的節目,基本上都是傳統、現代、旅游、文化的大雜燴,熱火朝天,聲光化電,喜氣洋洋,和氣生財。正如您所憂慮的,某些地方炮火連天,屍橫遍野;某些地方載歌載舞,酒綠燈紅。這就是我們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個巨人,他的身體與地球的比例是我們的身體與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裏,看到圍着他的身體不停旋轉的地球,一會兒是和平,一會兒是戰争,一會兒是盛宴,一會兒是饑馑,一會兒是幹旱,一會兒是水災……不知道他會産生什麽想法——對不起先生,我又扯遠了。

僞桑丘給我送來一杯冰水,還有一小碟面包,一塊黃油,還有一碟用純橄榄油和蒜末醬油調制的蘸料。這裏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過洋面包的人都承認這裏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這調料吃,其實已經是美味,何況後邊的菜與湯樣樣精彩——先生,您一定要來這裏吃一次啊,我保證您一定會喜歡這裏的一切——而且這飯館還有一個傳統——與其說是“傳統”還不如說是“規定”——那就是,每天晚上,營業即将結束時,他們會将當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長的,圓的,黑的,白的,粗的,細的,放在門口桌子上一只柳條筐裏,任顧客們取走。并沒有什麽文字提示每人只許拿一只,但每個人都自覺地取一只。腋下夾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長長的,或是方方的,柔軟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發出的香氣,麥子的氣味,亞麻籽的氣味,杏仁的氣味,酵母的氣味。抱着一個新鮮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廟廣場上,先生,我心中總是充溢着一種感動。當然,我也知道,這是一種奢侈的感情,因為,我非常知道,天下還有許多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還有許多人在死亡線上掙紮。

瑪格麗特小姐的蔬菜沙拉裏有生菜、西紅柿、苣荬菜,味道鮮美,是誰起了這樣一個令人遐想西歐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學同學、我的啓蒙老師的兒子李手。正如我從前的信中告訴過您的,李手是我們這撥同學裏最有才華的,應該搞文學的本應是他,但到頭來卻是我。他學成良醫,本來前途無量,但卻辭職還鄉,開了這樣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館。從飯館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們都可以看出文學對我這老同學的影響。他在我們這土洋混雜之處開這樣一家“堂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種堂吉诃德的行為。李手的身體已經發福,他本來個頭就矮,發福後顯得更矮。他經常會坐在飯館的另一個角落裏,與我遙遙相對,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時會趴在桌上寫一些雜七拉八的印象記,而他總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後,右掌托住右腮,以這樣雖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閑适的姿勢,度過漫長的時光。

僞桑丘把我要的安東尼小寡婦罐焖牛肉和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來,我的菜齊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塊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話故事。喧天鼓樂開道,旗羅傘扇随後,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個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銀盆,目若朗星,懷裏抱着一個粉嘟嘟的嬰兒—— 每次看到這送子娘娘,我總是願意把她與姑姑聯系在一起,但現實中的姑姑,總是以身披寬大黑袍、頭蓬如雀巢、笑聲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語颠倒的形象出現在我腦海,截斷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儀仗在廣場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陣勢。鼓樂停,一頭戴高冠、身披绛袍、懷抱笏板的官員——其身份讓人聯想到帝王戲中的太監——手持黃卷,高聲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萬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攜一寧馨兒,下降高密東北鄉,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婦前來領子——那扮演王良夫婦的,總是來不及領到兒子,那寧馨兒——泥娃娃——就被廣場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搶走。

先生,盡管我用許多理由寬慰自己,但我到底還是一個膽小如鼠、憂慮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經意識到,那個名叫陳眉的姑娘的子宮裏已經孕育着我的嬰兒,一種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繩索般捆住了我。因為陳眉是我的同學陳鼻的女兒,因為她被我姑姑和小獅子收養過,在那些日子裏,我曾經親手往她的小嘴裏喂過奶粉。她比我的女兒還要小。而一旦,當陳鼻、李手、王肝,我這些舊日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都無顏見人了。

我回憶着返鄉之後,兩次見到陳鼻的情景。

第一次見到他,是去年年底一個雪花飛舞的傍晚。那時,小獅子還沒去牛蛙公司上班,我們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廣場周圍那些金黃的燈光下飛舞。遠處不時響起鞭炮聲,年的味道,漸漸濃起來了。遠在西班牙的女兒,與我通話,說她正與她的夫婿,在塞萬提斯的故鄉一個小鎮漫步。我與小獅子,攜手走進堂吉诃德飯館。我将這個巧合報告女兒,手機裏傳來她爽朗的笑聲。

地球太小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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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時我們并不知道這家餐館的老板是李手,但我們已感到了這飯館的老板是個不平凡的人物。我們一進入飯館就立刻喜歡上了這環境。我最喜歡那些拙樸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漿洗得潔白板整的枱布那這個飯館會很歐洲,但我同意李手後來的解釋:他說他考證過,堂吉诃德的時代,西班牙鄉下的飯館是沒有桌布的,他還很八卦地接着說,就像那個時代的歐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樣。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進門我看到那尊少婦銅像上那兩只被人摸得金光閃閃的乳房時,手便不自主地伸過去。這的确暴露了我內心的肮髒,但也很坦蕩。小獅子用噓聲提醒我。我說:你噓什麽,這是藝術。小獅子嚴厲地說:許多文化流氓都這麽說。僞桑丘微笑着迎上來,表達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沒有鞠躬,他說:歡迎光臨,先生,夫人!

他接過我們脫下來的大衣、圍巾、帽子。然後把我們引領到廳堂正中的一張桌子上。桌子上擺着盛着水的玻璃圓盞,裏邊漂浮着白色的蠟燭。我們不喜歡這裏,我們選擇了靠近窗戶的桌子。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觀賞外邊燈影裏飛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觀看室內的全貌。我們看到,在最角落裏那張桌子前——也就是我後來常坐的位置——坐着一個煙霧騰騰的男人。

從他缺了無名指的右手認出了他。從他那個赤紅的大鼻子上認出了他。陳鼻,這個當年的英俊男子,如今頭頂光禿,腦後頭發披散,幾乎就是塞萬提斯的發型。他臉型幹瘦,兩腮凹癟,似乎是掉了後槽牙。如此,那個鼻子更顯誇張。他用右手的三個指頭捏着一個幾乎燃盡的煙頭,放到唇邊嘬着。空氣中彌漫開燃燒煙頭過濾嘴的怪味。煙霧從他的大鼻孔裏噴出來。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這樣的目光。我有點不敢看他,卻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學校園裏看到過的塞萬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陳鼻之所以坐在這裏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圍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紗之類的織物,我應該在他的身邊發現一把佩劍,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牆角上的那劍,然後便發現了那鐵手套,那盾牌,那豎在牆角的長矛。我想他的腳邊應該有一條又髒又瘦的狗,果然就發現了一條狗,髒,但并不太瘦。據說塞萬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萬提斯是不會攜帶盾牌與長矛的,那他應該是堂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萬提斯。但畢竟我們誰也沒有見到過真正的塞萬提斯,更沒人見過本來就不存在的堂吉诃德。那麽,陳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萬提斯還是堂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為這個老朋友的處境深感悲涼。此前,我已聽說過他的那一對美麗女兒的悲慘遭遇。陳耳和陳眉,曾經是我們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姐妹花。陳鼻來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統,使她們的臉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飽滿,中國古典詩詞和小說中所有對美女的形容對她們都是不合适的。她們是羊群裏的駱駝,是雞群裏的仙鶴。如果她們生在富貴之家或富貴之地,如果她們盡管生在貧賤之家偏遠之地但如果機緣湊巧遇到了貴人,她們很可能一鳴驚人,平步青雲。她們姐妹結伴南下,去外面闖蕩,也是為了尋找這種機會吧。我聽說她們去了東麗毛絨玩具廠,廠商是外國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國人那也不好說。姐妹倆那樣的姿色那樣的聰明,在那樣紙醉金迷的環境裏,如果想賺錢,想享受,其實只要豁出去身體就可以了。但她們在車間裏出賣勞動力,忍受着血汗勞動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剝削,最後,在那場震驚全國的大火中,一個被燒成焦炭,一個被燒毀面容,妹妹之所以死裏逃生是姐姐用身體掩護了她。可痛可悲可憐!這說明她們沒有堕落,是兩個冰清玉潔的好孩子。——對不起,先生,我又激動了。

陳鼻這一生,真是無比的悲慘。我想,他在這堂吉诃德飯館裏,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虛構的怪人,其處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廳大門外那個侏儒門童,與廣州“水簾洞”洗浴中心那個巨人門童的處境沒有什麽區別。他們都是在出賣身體啊。侏儒出賣他的矮,巨人出賣他的高,陳鼻出賣他的大鼻子。他們的處境同樣悲慘。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認出了陳鼻,雖然将近二十年我沒見過他,但即便一百年沒見過,即便在異國他鄉,我也會認出他來。當然,我想,在我們認出了他的同時,他也認出了我們。童年時的朋友,其實根本不需要眼睛,僅憑着耳朵,從一聲嘆息,一聲噴嚏,都可以判斷無疑。

是否上前與他相見?或者幹脆邀他來與我們共進晚餐……我和小獅子都在猶豫。我從他那故意漠視一切的神情裏,從他的直盯着牆上那只鹿頭而不斜視的目光裏,知道他也在猶豫着是否上前與我們相認。那年的辭竈日的晚上,他帶着陳耳到我們家索要陳眉時的情景一一浮現。他那時體态魁梧,身穿僵硬的豬皮夾克,舉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餃子鍋裏投擲,他氣息粗重,暴躁煩惱,仿佛一頭被激怒了的大熊。從此之後我們再沒見過他。我想當我們回憶往事時他也在回憶往事,當我們感慨萬端時他也會感慨萬端。我們其實從來沒有恨過他,我們對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們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與他相認主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為,毫無疑問地,用我們這兒的習慣說法,我們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對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實頗難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煙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歐洲、美洲、包括你們日本,已受到諸多限制,使吸煙者處處意識到自己的粗俗與沒教養,但在我們這地方,眼下還沒有這種限制。我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用火柴點燃。我喜歡火柴被點燃的瞬間散發出的淡淡的硝磺氣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閣牌香煙,是一種價格極為昂貴的地方名煙。據說每包煙要人民幣二百元,也就是說,每支香煙需要十元。每斤小麥只賣八角錢,也就是說,要賣十二斤半小麥,才可以換一支金閣牌香煙。十二斤半小麥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滿足一個人起碼十天的需要,但一根金閣牌香煙冒幾口煙便完了。這香煙的包裝真是金碧輝煌,讓我聯想到貴國京都的金閣寺,不知道此煙設計者是否從金閣寺得到過靈感。我知道父親對我抽這種香煙深惡痛絕,但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對他解釋,這煙不是我買的,是別人送的。我父親更淡地說:那更是造孽。我很後悔對父親講這煙的價錢,這說明了我的膚淺和虛榮。我在本質上,與那些炫名牌、誇新妻的暴發戶沒什麽區別啊。但這麽貴的煙,我也不能因為我父親的一句批評而扔掉,如果扔掉,那豈不是孽上加孽嗎?這煙裏添加了一種特殊的香料,燃燒時散發出醉人的香氣。我看到陳鼻的身體穩不住了,接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他的目光也從那鹿頭上,慢慢地往這邊轉移,先是猶豫的、羞怯的、動搖的,然後便是貪婪的、渴望的,甚至帶着幾分兇狠的,把混合着這諸多心情的目光投過來了。

先生,這個人,終于站起來,拖着他的劍,像拖着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飯館裏光線不夠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臉。他的五官和臉上的肌肉,合夥制造出一種難以用準确的語言形容的複雜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視着我還是直視着我嘴巴裏噴出的煙霧,我一時難做判斷。我慌忙站起來,椅子在身後發出噪聲。小獅子也站了起來。

他站在我們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僞裝出仿佛突然發現的驚喜:陳鼻——但他沒接我的話茬,更沒與我握手,他保持着禮貌的距離,對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他雙手拄着那柄鏽跡斑斑的劍,用一種話劇演員的腔調說:尊貴的夫人,尊貴的先生,我,來自西班牙拉。曼卻的騎士堂吉诃德,向你們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願為你們竭誠服務。

別逗了,我說,陳鼻,你裝什麽洋蒜,我是萬足,她是小獅子……

尊敬的先生,高貴的夫人,對一個忠誠的騎士來說,沒有比用手中的劍來保衛和平、伸張正義更神聖的事業了……

老兄,別演戲了。

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樣的劇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将手中的煙賞我一支,我願意為您表演精彩絕倫的劍術。

我慌忙将一支煙遞給他,并殷勤地幫他點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頭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燒。他眼睛眯起,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然後,緩緩地舒展,兩道濃煙從他的粗大鼻孔裏噴出來。看到一支煙能讓一個人如此的放松和惬意,讓我震驚而感動。我雖然抽煙多年,但瘾頭并不太大,因此也就無法體驗眼前這個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絲就快燃盡,這種名貴香煙,狡猾地将過濾嘴做得很長,既減少了煙絲用量,又寬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煙的富貴煙民們的心靈。他只用了三口,便将一支香煙吸到了燃燒過濾嘴的程度。我索性将那盒煙遞給他。他膽怯地往兩側看看,然後,猛地搶過去,塞進袖子。他忘記了給我們表演精彩劍術的承諾,拖着劍,拖着一條腿,身體一聳一聳的,向門口跑去。跑到門口時,還順手從那柳條筐裏,抓走了一根法式面包。

‘堂吉诃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財物了!肥胖的僞桑丘端着兩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人朝着我們走來,聲音卻對着陳鼻喊去。我們透過玻璃,看到那可憐的人,拖着他的生鏽的劍、殘疾的腿,還拖着長長的搖曳的影子,穿過廣場,消失在黑暗中。那條看上去頗健壯的狗,緊緊地追随着他。人似乎狼狽不堪,狗卻趾高氣昂。

這個讨厭的家夥!僞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對我們說:總是背着我們幹一些讓我們丢臉的事。我代表我們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個落魄的騎士施舍幾支香煙或者幾個硬幣,也許并沒有讓你們感到厭煩。

您這是,您這是說的哪裏的話呀……我感到很難适應這肥胖侍者說話的方式,這既不是演電影,也不是演話劇,哪裏還用得着這樣拿腔拿調呢。我說:他是你們雇傭來的嗎?

侍者道:先生,我實話對您說,初開張時,我們老板可憐他,給他設計了這身打扮,讓他和我,站在飯館門口,招徕顧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瘾、煙瘾,一旦發作,那就什麽也幹不成了,何況他還帶着條寸步不離的癞皮狗。而且,他不注意衛生。像我,每天都要洗兩次澡,盡管我們的面貌不能賞心悅目,但我們的身體散發出的氣味會令人心曠神怡。這是一個高級堂倌的職業道德。但是那家夥,除了被大雨淋濕過幾次,從來沒有洗過澡,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味,是令客人厭惡的。而且,他還一次又一次地違背我們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財物。對這樣一個無賴,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将他亂棍打出,但我們老板心地良善,給了他很多機會希望他能改好。這樣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們老板給了他一筆錢,希望他不要再來,但他花完錢又來了。要我是老板,早就報警了,但我們老板是厚道人,寧願自己的生意受損也容忍他。胖侍者壓低了嗓門:後來我才聽說,他是我們老板的同學,可即便是同學也用不着如此寬容啊。後來終于有人向老板投訴,抱怨‘堂吉诃德’身上的馊臭氣味和那條癞皮狗身上的跳蚤。我們老板花錢雇人,強行将他弄到澡堂子裏,連同那條狗,徹底地漂洗。——這已經成了規矩,每月強行漂洗一次。這家夥不但不領情,每次都破口大罵,泡在澡堂子裏破口大罵:李手,你這個混蛋,你毀掉了一個騎士的尊嚴!

先生,那天晚飯後,我與小獅子心情郁郁地沿着河邊,向我們的新家行進。與陳鼻的重逢讓我們心中感慨萬端。往事不堪回首。幾十年時間,已經山河巨變,許多當年做夢也夢不到的事物出現了,許多當年嚴肅得掉腦袋的事情變成了笑談。我們沒有交談,但心裏想的也許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見到他,是在開發區醫院裏。與我們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輛警車撞傷。據開車的警察說,路邊的目擊者也為警察作證——警車在路上正常行駛,陳鼻從路邊猛撲進來。——這根本就是尋死——那條狗也跟着撲進去。陳鼻被撞飛到路邊灌木叢中,狗被碾在車輪之下。陳鼻雙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傷,但并無性命之憂。那條狗卻肝腦塗地,殉了他的主公。

是李手告訴了我們陳鼻受傷的消息。李手說,警察确實沒有責任,但鑒于陳鼻的情況再加上他找人通關節,公安局答應賠一萬元。這一萬元,對于這樣的重傷,顯然是不夠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們這幫老同學去醫院探望的根本目的,還是為陳鼻籌集醫療費。

他住在一個有十二張病床的大病房裏,靠窗戶的那張病床,編號為9,是他的床位。此時為五月初,窗外一株紅玉蘭,盛開着,散發着濃郁的香氣。病房盡管床多,但衛生搞得很好。盡管這醫院的條件無法跟北京、上海的大醫院相比,但與二十年前的公社衛生院相比,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先生,當年我曾陪我母親在公社衛生院住過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牆壁上全是血污,蒼蠅成群結隊。想想就不寒而栗。陳鼻雙腿打着石膏,右胳膊上也打着石膏,仰面躺着,只有左臂能動。

看到我們來了,他将臉偏向了一邊。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罵打破尴尬場面:偉大的騎士,這是咋整的?跟風車作戰?還是跟情敵決鬥?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說,哪裏還用得着去撞警車呢?

他可真能裝,裝騎士,不跟我們說話,小獅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瘋瘋癫癫的。

李手道:他哪裏是瘋瘋癫癫啦?他是裝瘋的王子呢。

他突然嗚嗚地哭起來。那側歪着的臉更低下去,肩頭抽搐,那只能動的左手抓撓着牆壁。

一個瘦高的護士快步進來,用冰冷的目光掃了我們一圈,然後拍拍鐵床頭,嚴厲地說:9號,別鬧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側歪着的腦袋也正了過來,混濁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們。

瘦高護士指指我們放在床頭櫃上的花束,厭惡地抽抽鼻子,命令我們:醫院規定,花束不準帶進病房。

小獅子不滿地問:這是什麽規定?連北京的大醫院都沒有這規定。

瘦高護士顯然不屑于跟小獅子争辯,她對着陳鼻說:快讓你的家屬來結賬,今天是最後一天。

我惱怒地說:你這是什麽态度?

護士撇撇嘴,道:工作态度。

你們還有沒有人道主義精神?王肝道。

護士道:我是個傳聲筒。你們有人道主義精神幫他将醫療費付了吧,我想,我們院長會贈送給你們每人一塊獎牌,上邊刻着四個大字:人道模範。

王肝還想争執,李手止住了他。

護士悻悻地走了。

我們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盤算。陳鼻受了這麽重的傷,醫療費一定是個驚人的數字了。

你們為什麽要把我弄到這兒?陳鼻怨恨地說,我死我的,管你們什麽屁事?你們不弄我來,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這裏活受罪。

不是我們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不是你們把我弄到這裏?他冷冷地說,那你們來這裏幹什麽?你們來可憐我?來同情我?我用不着。你們趕快走,帶着你們噴了毒藥的花——它們熏得我頭痛——你們想幫我來付醫療費?根本用不着。我堂堂騎士,國王是我的密友,王後是我的相好,這點醫療費,自然會有國庫支付。即便國王與王後不為我買單,我也用不着你們施舍。我的兩個女兒,貌比天仙,福如東海,不做國母,也做王妃,她們從指縫裏漏出來的錢,也能買下這座醫院!

先生,我們自然明白陳鼻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确是裝瘋,心裏卻如明鏡般清澈。裝瘋也有慣性,裝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瘋。而我們跟随着李手來醫院探望,其實心裏也是惶惶不安。讓我們送幾束鮮花,送來幾句好話,甚至送來幾百塊錢,那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讓我們負擔巨額醫療費,确實有點……因為,畢竟,陳鼻與我們無親無故,而且,他又是這麽一種狀況,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人……總之,先生,我們雖然不乏正義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還是凡夫俗子,還沒高尚到為一個社會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陳鼻的瘋話,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借坡下驢的坡兒。我們看看召集我們來的李手,李手撓着頭說:老堂,你安心養着吧,既然是警車撞了你,他們就該負責到底,實在不行,我們再想辦法……

滾,陳鼻道,如果我的手能舉起長矛,我将會敲打你們愚蠢的頭顱。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呢?我們抱起那幾束噴灑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時,那瘦高護士帶着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進來了。護士對我們介紹,說這男人是主管財務的副院長,護士也把我們介紹給副院長,說我們是9號的親戚。副院長開門見山地向我們出示了賬單,說陳鼻的搶救費、醫療費已累計到兩萬餘元,他一再強調,這還是按成本計算的。如果按慣例計算,那遠遠不止這個數目。在這個過程中,陳鼻一直暴躁地叫罵着:滾,你們這些放高利貸的奸商,你們這些吃死屍的蛆蟲,老子根本就不認識你們。他那只能動的胳膊揮舞着,敲打着牆壁,摸索着,摸到床頭櫃上一只瓶子投到了對面床上,打中了那個正在輸液的垂危老人。滾,這座醫院是我女兒開的,你們都是我女兒雇來打工的,老子說句話,就能打碎你們的飯碗……

正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先生,一個身穿黑裙、蒙黑紗的女人走進了病室。先生,我不說您也能猜到她是誰,是的,她就是陳鼻的小女兒,那個在玩具廠大火中死裏逃生、毀了面容的陳眉。

陳眉如同幽靈,飄進房間。她的黑裙黑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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