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秋雪

蕭丞來到坤寧宮時,皇後正坐在炕**上,支手輕撐着腦袋,合眼假寐,聽見動靜後,也不睜眼,手揮了揮手,殿裏侍立的人便皆退了下去。

“你走近些,本宮最近心裏煩得慌,想同你好好說一會子話。”

蕭丞原本正站在香爐旁添香,聽皇後這麽一說,便挪步走到了她的跟前,“娘娘有什麽煩心事盡管說與臣聽,委屈臣都替您受着,您千萬不要憋着,為了一些不相幹的人氣壞了鳳體可就不值了。”

他的嗓音本就同別的太監不同,此時又被這屋內的熱氣蒸得暖烘烘的,低沉好聽得宛如晨間佛堂的鐘聲,說出口的話只教人覺得無比熨帖與安心。

果然,皇後被他這話逗得一樂,愁緒也消了一大半,握着他的手笑了起來,“還是你最懂得如何才能讨人歡心。往後若是哪一天你服侍別人去了,我一時半會兒怕是也難适應。”

“娘娘您這不是在拿臣尋開心麽。這世上只有主子不要奴才的道理,哪兒還有奴才挑主子的。”蕭丞順着她的力度在一旁坐了下來,不着痕跡地抽出自己的手,神情虔誠,手卻往身上拭了拭,“臣既然選擇了跟在娘娘的身邊,便不會有背信棄義的那一天。”

他的五官生得極好,眼中又藏了笑意,就像是一幅水墨丹青的畫卷。只不過此時窗外天色将晚,殿內的燭火又有些飄搖,他的臉便掩映在這明暗之間,雖讓人心神向往,卻也教人捉摸不透。

皇後看得入神,差點就深陷在其中了,回過神來後望着他的眼神又多了一絲憐憫。

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了啊。

蕭丞自然是看得懂她的眼神,也并未覺得受了侮辱,笑意不減分毫,繼續說道:“娘娘不是說心煩麽,不知到底被什麽事所擾?”

皇後聽他這麽一問,這才想起正題,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帶了護甲的手指在炕桌上敲了敲,嘴角扯出了一個輕蔑的笑,問道:“聽說皇上近日都在鹹福宮過夜,你可知道?”

她這麽問當然不只是為了要一個答案而已,于是蕭丞沒有做聲,聽她接着說。

“整個天下都是皇上的,他愛**誰便**誰去,本宮既然當了這皇後,斷不會為了這事争風吃醋。只是沒想到寧妃這個賤人恃**而驕,越來越不知好歹,現在竟敢爬到本宮的頭上來了!”她越說越激動,連臉都漲紅了,可見她的确是怒不可遏了,“自己的肚子不争氣,懷不上孩子,就在皇上面前扮可憐,居然打起了本宮的瑄兒的主意來了,想把瑄兒搶走!”

其實要說這宮中的女子,又有誰不會希望能夠得到皇上的垂青呢。皇後雖然把話說得好聽,可也不例外,只是比別人好在膝下有子。如果不能入皇上的眼,至少還可以把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可是眼下就連這最後的一絲希望都要讓人給奪走了,能不氣麽。

常伴在皇帝身邊的蕭丞自然早就知道他有意讓寧妃養小皇子,卻也不能坦白相告,只能擡手替皇後順了順氣,寬慰道:“娘娘,**極愛還歇,不過都是些轉瞬便逝的東西,您無須太過擔心,等皇上嘗過了新鮮便會厭了。”

“能讓人不擔心麽!若是留她在這世上一日,本宮便要提心吊膽一日,倒不如趁早解決了,省得本宮夜長夢多!”皇後依然氣不過,“聽說那神宮監有一個會制香的太監,時常給鹹福宮送香品。你随便派誰去把她收買了,讓她調一味香出來給送過去。就算毒不死那賤人,也得讓她廢了!”

蕭丞撫着她背的手一滞,手指微微蜷起收了回來,笑容也消褪了幾分,“娘娘,恕臣寡聞,鹹福宮确有一直送香的人,卻從未聽過神宮監有什麽會制香的太監,不知娘娘是否記錯了?”

“沒有這人?”皇後一臉的疑狐。

也不給她細想的時間,蕭丞繼續說道:“再者,眼下寧妃正是得**的時候,若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皇上定會追究。往好處想,假若此事辦得不留一點痕跡,就算查也查不到什麽,那就皆大歡喜,可也保不齊不會出什麽纰漏,到時候您要再想把皇子留在自己的身邊可就難上加難了。”

皇後也不是什麽工于心計的人,說難聽就是沒什麽腦子,凡事都依賴蕭丞依賴慣了,剛才那番話不過是圖一時痛快罷了,聽他這麽說也不疑有他,連忙追問道:“那依你之見,我應當怎麽做?”

“娘娘什麽都不必做,一切都只管交給臣。”

權衡之後,皇後點了點頭,“也好,你辦事向來謹慎,我也放心。”

“既然事情都已交給了臣,娘娘也不必再為這檔子事操心。您最近不是常說頭痛麽,臣替娘娘找了位擅長按跷的,今晚你好好活絡活絡筋骨,好好歇息一晚。”

“還是你最懂本宮的心思。”這話中的玄機皇後一聽便明白,掩嘴一笑,“不過寧妃那事兒可拖不得,得盡快辦妥了。”

“臣省得。”

皇後“嗯”了聲,“好了,這兒也沒旁的事了,你就先退下吧。”

外面的天已經漸漸染上了夜色,雪早就下了多時,不過風比雪還要大,似是要将檐上的燈籠吹到天上去,來時的腳印也被新雪鋪滿,再也尋不見蹤跡。

邵生和錦一別過後便在坤寧門外候着,見蕭丞走出來後,連忙迎了上去,将手中的傘舉高,替他擋去風雪見他沉着一張臉,也不敢多問什麽,只好說說木匣子的事。

可才張了嘴就被蕭丞打斷了。

“那些在皇後面前嚼耳根子的人你都給我一一查清楚,再帶到本督跟前來。”

“是。”他習慣性地應了一聲,轉念一想又覺得好像有點不大對勁。

這坤寧宮裏成天都有人進進出出的,能在皇後面前搬弄是非的人多了去了,總要說說是關于什麽事情的吧,不然就連從何查起都不知,豈不就像是海底撈針。

他将手中欲落下的木匣子往上提了提,再把被吹歪的傘扶正,問道:“莫非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說了您的什麽不是,讓皇後生疑了?”

話音剛落,不知為何,蕭丞突然硬生生停了下來,低頭看着邵生,好似他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他笑起來的時候讓人覺得猶如春風拂面,可若是斂起笑意後,雖然還是那張漂亮的臉,琥珀色的眼睛卻淩厲得像是一把利刃,教被盯着的人忍不住直發顫,生怕自己下一刻便會丢了性命。

而此刻的邵生就正在發顫。

這天氣本來就冷得人渾身發抖,還要被他這樣看着,真是雪上加霜,邵生欲哭無淚,想要說些什麽彌補,卻又沒弄清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在這令人難熬的目光下,他只能将木匣子托高了些,說道:“督主,這是薛錦一讓我交給你的東西。”

只好用錦一來擋一擋這來得莫名其妙的災禍了。

本來蕭丞只是在想事情,沒有生他的氣,聽了他的話,便打開了木匣子,看見裏面的東西後是真的動怒了。

他把木匣子重重地蓋上,只說了一句“扔了”便負手走了。

“……扔了?”因為吃驚,邵生的聲音都高了幾分,還偷偷揭開木匣子瞄了一眼,發現裏面裝的除了各式各樣的香品并無其他。

滿腦子疑惑的邵生小跑着追了上去,追問道:“那方才您交代的查……”

“不查了。”

“……是。”

“不必再跟着,退吧。”

“……是。”

再次落了單的邵生站在原地,滿腹委屈,有苦說不出。

盡管平日督主就喜怒無常,卻不知道怎麽今兒個反常得如此厲害,明明他沒有做錯什麽事啊。

他失落地垂着頭,和木匣子相視無言一會兒,突然之間又好像明白了什麽。

這錦一,都臨到最後了還坑他一頓!

正裹着被褥喝酒的錦一不自覺打了個哆嗦,把被褥裹得更緊了些。

三杯酒下肚後身上果然暖和多了,待會兒再喝個一兩杯,晚上睡覺就應該不會再冷了,可是這陣膝蓋卻隐隐痛了起來,而後愈演愈烈。

真是福不雙至,禍不單行。

她趕緊放下手中的酒杯,把擱在肚子上的手爐拿了出來,捂在了膝蓋上,卻沒有一丁點效果,依然鑽骨得疼,就像是有什麽蟲子在啃她的骨頭似的。

還好也不是頭一次遭這種罪,痛得久了也就習慣了。于是錦一緩緩躺了下來,開始背誦起了香方,來轉移注意力,誰知還沒背幾個方子就聽見有人在敲門。

“誰?”

門外無人應,她也懶得起身去開門,就當沒聽見,可是那人又敲了起來,敲得如此锲而不舍,弄得錦一開始擔心是不是宮中出了什麽急事,只好認命地爬了起來。

猛烈的風從敞開的門吹了進來,似乎還夾了些飛雪,而來者也帶着一身寒氣,覆在眉目上的細雪還未融,清寒似已入骨,更襯得五官清俊。

不知怎的,錦一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他也曾是這般模樣出現在自己的眼前,那時候她還笑他是“老翁”。

可雪仍是當年的雪,人怎麽就變得不似初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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