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只影長

“奴才只不過是神宮監的無民小卒,平日裏就連能碰着蕭廠公的機會都寥寥無幾,更別提能近得了他的身了。”錦一的手不自覺握緊了些,不知道他到底打的是什麽算盤,“傅大人如此重用奴才,奴才感激不盡,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恐怕只能辜負傅大人的賞識了。”

“可我怎麽聽說你以前同蕭丞一起跟在趙祥德的身邊?雖然現在各自西東,但憑着那麽多年的情誼,還是能成一番大事的,公公不必再推辭了。”

錦一慌得一個勁兒擺手,“傅大人,這些小道消息可聽不得!若真的如您所說,還留有情誼在,那方才蕭廠公為何要裝作認不得奴才?”

“唔,這樣啊。”

一個奸詐狡猾得像是一條老狐貍,而另一個則是盡力把自己僞裝成狐貍,還漏洞百出,确實不太像是師出同門。

傅川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苦惱接下來該如何做,錦一悄悄打量着他的表情,還以為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正當要再說些什麽,好讓他徹底打消這個念頭,卻又聽見他開了口。

“太過親近之人也讓他容易生疑,你說他認不得你倒更好。我本也不盼着你能得到什麽重要機密,只需将你在宮中聽見的看見的告訴我即可。”

最後的這個結果讓錦一錯愕不已,呆呆地擡頭望着傅川。

他正漫不經心地笑着,眉眼柔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令人談虎色變的錦衣衛指揮使,若撇開他那身飛魚服不看,倒更像是誰家翩翩玉公子。

但狼始終是狼,把鋒利的爪牙藏起來并不意味着它是在求和,只是想要找準時機,一擊斃命罷了。

原來傅川剛才不過是在試探她而已,不管她怎麽回答,他都不會改變主意。

打他把自己帶到這裏的那一刻起,所有都已經注定好了。

從诏獄裏出來時外面又變了天,寒風四起,冬陽也隐于雲霭中。

錦一渾渾噩噩地回到宮中,坐在院中,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去寺廟裏上一柱香,把近日的黴運都驅一驅,要不然指不定還會撞上什麽離奇的事兒。

好不容易才換來了安寧穩定的生活,可還沒過兩年就這麽輕易地被打亂了,她實在是心有不甘。

後宮裏的各妃嫔雖然難伺候了些,但也總比提心吊膽地為傅川做事好上千百倍,而且做的事還是讓她去拔老虎的毛。

錦一心煩意亂地撓了撓頭,起身決定找董文算賬。真不知他收了多少好處,竟然就這樣把她往火坑裏推。

然而找遍了也沒有看見他的身影,錦一又問了問旁人,看知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也都說沒有看見他。

莫不是卷了錢財便跑了吧?可他一個太監,還能跑出宮去不成?

但過了好幾日,董文仍然不知所蹤,周圍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大多都說他是得罪了哪位主子,被暗地裏打死了。

在這偌大的紫禁城裏,死一個人和死一只蝼蟻沒多少區別,就如同被小石子激起漣漪的湖面,花不了多久石子沉底,湖面就又重新歸于平靜了。

将近歲末,天氣又變得陰沉凍人,好在各宮門的人都忙着改易春聯,張貼鐘馗像,迎接新的一年到來,宮裏也變得稍微熱鬧了些,而神宮監的人要做的事也多了起來,錦一則被派去灑掃奉先殿,掃得她滿頭大汗,往雪地裏一站,都能看見她頭頂冒煙似的,臉頰上也終于透出了一點紅暈,比雪間綴的那些梅花還要好看上幾分。

錦一的動作比別人稍微慢些,所以到最後殿內只剩下她一人。做好收尾事項後,她一邊活動着僵硬的肩膀,一邊往外走,誰知正好撞見了蕭丞。

烏雲上方還餘有最後一絲光亮,各個宮殿已挂好了一盞盞燈籠,蕭丞便在這一片燦爛輝煌中一步一步走來,映得他更加清隽奪目。遠遠望去,若高山之獨立,又似神明降世。

他走得依然很快,曳撒的下擺在風中翩跹,雪落在他的肩頭,像是不會融化般,一片又一片,恍若梨花。

她愣了一下,趕緊放下正在揉肩膀的手,彎腰行了個禮,可是蕭丞視她如空氣,連腳步都沒有緩一緩,越過她的身邊徑直走了,倒是一旁的邵生還斜眼看了她幾眼。

無視她自然是最合乎情理的反應,畢竟能讓蕭丞正眼瞧的人好像也沒有幾個,錦一不甚在意,卻鬼使神差地出聲喊住了他,見他似乎頓了頓,連忙跑過去,仰頭問道:“不知奴才可否同廠公說幾句話?”

蕭丞只是停了下來,目光依然望着遠方,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什麽話都沒有留下,又繼續走他的路了。

邊上的邵生暗地裏仔細觀察着,很快地判斷出他家督主走得比剛才稍慢,于是悄悄地把自己手中的油傘遞給了錦一,示意她快跟上去,順道再明示她不要再說什麽蠢話了。

錦一心領神會,小跑着追了上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挺拔,而錦一又只及他的肩膀,所以必須要伸直了手替他撐傘,這樣才不會讓傘磕着他,時間久了手也有點酸痛,力氣也小了些,傘幾度險些落在地上。

蕭丞微微側頭看了看她,見她一直盯着雪地,像是在專心想什麽事情,于是不得不時時握着傘把,替她扶正斜得已經擋了視線的傘。

沒有夕陽西沉的壯闊為景,也沒有明月繁星的詩意相伴,她不說話,他也不催,在這白雪茫茫之中,似乎這樣默不作聲地并肩走就已勝過了千言萬語。

然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的錦一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她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該說些什麽。

其實在叫住蕭丞的那個當下,她只是想告訴他那天傅川說的話,好讓他有所防備,可是現在她好像沒有立場說這些,萬一蕭丞以為她是在以退為進,故意騙取他的信任呢。

還是不要說好了,反正她能給傅川說的事對他也造成不了任何傷害。再說了,她已經想好了,過幾日她便以“行蹤暴露了”為由推掉這件事,到時候就沒她什麽事了,現在說了的話,也是給自己添麻煩。

在心底千回百轉就得到了這個結果,錦一也有點無言以對,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打掃得頭腦發熱了,才會如此沖動,明明都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同他有任何瓜葛了。

錦一更加垂頭喪氣了,腦袋好似能低到塵埃裏去。

或許是她嘆氣不小心嘆得有些大聲,引得蕭丞乜了她一眼,見她這般模樣,只能先開了口。

“你說有話同咱家說,就是領着咱家在這風中吃飄雪?”

“自然不是這個!”錦一立刻打起精神,随便胡謅了個話應對道,“奴才記挂着廠公的身體,想問問您好了些沒。若是廠公不嫌棄,奴才制了些藥香,想拿給您。”

說完後又恨不得咬舌自盡去,覺得自己真的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了傷疤忘了痛,怎麽又說到“香”的事情上了。

蕭丞好像輕笑了一聲,對她這點小伎倆嗤之以鼻,“咱家還以為你要說說那日在诏獄裏的事。”

“……是是是,奴才竟然差點忘了這事。”錦一萬萬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跟着換了話頭,讨好地附和道,“那天沒有給廠公帶來什麽困擾吧?”

“你以為呢?”他反問道。

她以為?以當日的戰況而言,她肯定是覺得蕭丞贏了個滿堂彩,那也就沒有什麽“困擾”之說了。

“廠公英明威武,自然是不會被小人左右了心情,是奴才問了不該問的問題。”錦一賠笑道,決定還是不要再同他這樣待下去了,免得多說多錯,最後把所有都交代了。

她看了看四周的環境,也不知走到了什麽旮旯裏,“時辰也不早了,不知廠公要到什麽地方去,奴才送您過去,這天黑了路也不好走。”

說完後兀自朝前走着,東張西望了一番,隔了半晌才想起他還沒有回答,扭頭一看,人卻沒在旁邊了,再一轉身,才發現蕭丞落了她好長一段路。

錦一只得又繞了回去,撐好傘,再替他拍掉身上的雪花,不經意間又撞見了他的眼睛,目光沉沉。

蕭丞的眼并不是純粹的黑,更像是琥珀,在這夜色的渲染下,漂亮得奪人心魄,錦一趕緊埋下頭,心裏默念着“罪過罪過”,嘴上也沒閑着,“奴才急着找路,竟然把廠公晾在這裏,真是罪該萬死。”

她一低頭,從蕭丞的角度望過去,就正好看見那截露出的細白頸項,上面那幾道烏紫痕跡還沒有消,顯得尤為可怖刺眼。

始作俑者還是一臉的淡漠,不再去瞧,背着手問道:“薛公公莫不是又在琢磨着該如何算計咱家?”

這這這……這又是說到哪茬兒去了?她唯一算計成功的一次還是她裝病騙他,事後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便再也不敢算計他了。現在要是還算計他,怕是不想活命了吧。

錦一立馬否認道:“不敢不敢,奴才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算計廠公!”

“咱家看上去像是很好唬弄的樣子麽?”

錦一不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只能實誠地搖了搖頭,回答着:“不像不像。”

蕭丞又扶了扶搖晃的油傘,半斂着眸子,問道:“那薛公公同傅大人之間的事還想瞞着咱家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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