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裝模作樣、認真念書,檠豐勤奮向學的态度讓顧伯庭和鄒氏非常滿意。
鄒涴茹被移出去了,那裏本來是顧伯庭的姨娘、通房們住的地方,現在死的死、病的病,空出來的屋子足夠讓她一間間輪着住。
聽說被移走那天,她哭上一整晚。
然不出所料,她的楚楚可憐只在譽豐和顧氏夫妻面前表現,一離開他們的視線,刻薄的本性盡顯。
她心情不好、打罵下人是常事,她頂着表小姐的身分去踩顧伯庭的老姨娘也是常事,心有怨怒無處發,她越加放肆張揚,竟還跑到秋水閣去向世子妃尋釁。但郁泱也不是個示弱的,據說她連嘴巴都沒怎麽開就把鄒涴茹給氣到發飙,回到屋裏,對着下人又是一頓打罵。
這段曰子,除表演讀書之外,檠豐還做了不少事,他帶着信物把過去父皇給他的黑大、黑貳、黑三……到黑拾貳等人再度收攏。
他非常滿意黑大把母親的産業照顧得妥妥當當,沒讓顧伯庭占到半點便宜,這點令顧伯庭相當氣悶吧,還以為是水到渠成,卻沒想到他手底下的人一個比一個有主意。
這些年,即使檠豐離世,他們依舊照着主子的吩咐做該做的事,收集資料、分析朝堂動向、經營飯館酒樓……六年來,他們不曾懈怠。
因為他們的命是主子的,也因為知道主子留下兩點骨血,他們耐心等候,等着小主子茁壯成熟。
可他們怎麽都沒想到主子會回來,當舊時信物重現眼前,當主子一一提及陳年往事,當那除了主子外沒有別人知道的約定從譽豐嘴裏吐出時……他們相信了,相信眼前男人就是他們的主子顧檠豐。
黑戚道:“親如兄弟,你們也不知道我**上有個雲紋胎記,天底下只有主子知道,所以我認了!”
黑戚是第一個認下檠豐之人。
黑陸怕癢,常被主子抓弄,當檠豐點上他的癢穴,笑問:“認不認輸?”時,他知道檠豐就是主子。
黑拾最擅長的是易容,他能清楚分辨每個人細微的面目表情,他說:“每次主子惡作劇時,會不自覺翕動鼻翼,方才顧譽豐的鼻子動了。”
一點一點,他們在“譽豐”身上拼湊出主子的痕跡,之後的每一天,他們在檠豐的行事風格、說話語氣、籌謀策略中更加确定,他就是主子。
主子回來令他們歡欣鼓舞,他們盡全力工作,想把過去幾年給補回來似的。
因為有擅長探查消息的他們,秋水閣的事、朝堂的事、賢貴妃的事……一點一點透進檠豐耳裏。
當年芸香替自己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錦繡領着她們一直住在秋水閣,府裏對她們極其苛刻,月例、吃食連個二等丫頭都及不上,五、六歲的女娃兒瘦得讓人心疼。
自從譽豐出事,秋水閣前派了老嬷嬷輪流守着,那些老奴才狐假虎威對錦繡多有為難,這點足以讓他想象這些年她們過得有多辛苦。
“……誠親王造反的傳言不斷,周郁泱出嫁當天,誠親王妃就被接進宮裏,有人猜測皇帝想以為誠親王妃為質逼迫誠親王……”
搖頭,檠豐不相信父皇會做這種徒勞之事,誠親王若還在乎妻子女兒,就不會連兒子出殡、女兒出嫁都不肯離開封地。當年父皇早已探得消息,誠親王的妾室梅姨娘早已為他産下子女,他早就放棄王妃了吧,盡避當年,誠親王夫妻曾經是人人豔羨的一對……
鹣鲽情深到頭來不過是空話,對許多男人而言,仕途前程才是最重要的,犧牲一個女人算得了什麽?如果不是他的母親被犧牲,如果自己不是因此而受害,他會不會也認為這種事理所當然?
“查得出來周郁泱是個怎樣的女子嗎?”
“誠親王妃不曾帶女兒參加各府宴會,京城裏見過她的人少之又少,曾經有謠言說周郁泱貌無鹽,誠親王妃不敢帶女兒參加京中權貴的宴會。皇上下旨賜婚時,還有人聽信謠言當面取笑顧譽豐。
“不過有可靠消息說道,誠親王妃曾經請不少師傅進王府教導一雙子女。宮裏的張嬷嬷、曾經當太子少傅的李大人,當初名滿天下的江南四傑——清、風、明、月……就連釋慧法師也曾進王府指導過那對兄妹棋藝。”
說到釋慧法師,檠豐輕哂,自己就是借着他的名頭趕走鄒涴茹的。
那日釋慧法師确實辟了靜室與他深談,只不過說的不是檠豐編派出來的那些,法師說的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他苦勸檠豐放下,說每條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義,他不是閻王,沒有權力收走任何人的性命。
放下?說得容易,那誰來還母親與自己一個公道?他聽不進去法師的話,但釋慧法師柔和悲憫的目光,始終在檠豐的腦海裏纏繞不去。
釋慧法師棋藝高深,母親曾經是他的忘年棋友,那年若非顧伯庭逼着母親去求法師為丈夫仕途蔔卦,她怎麽會見到皇上?又怎會促成那段孽緣?
釋慧法師既慈悲卻也高傲,從不輕易與人交往,誠親王妃竟能請得動他去教導孩子下棋,是因為兩人曾經有交情,還是周珽襄、周郁泱兄妹有過人才能?
不過他相信周郁泱有幾分能耐,她敢勇闖大廳打斷新婦奉茶,敢當着顧家長輩的面激得譽豐簽下和離書,這樣的女人絕對不會普通。
越想,檠豐對郁泱的興致越高,他下了幾道命令讓黑大照辦,也讓他們繼續調查有關郁泱的一切,以及……多年不見的誠親王妃。
将黑伍送來的信細細折起,檠豐沉吟半晌後起身。
信裏說,周郁泱有一手好醫術,阿松說,當初他把譽豐從池塘裏救起來時,她就在身旁,既然如此,她怎會不知道譽豐早已經死亡?知道“顧譽豐”死而複活的消息,為什麽沒有反應?她……并不想插手顧家這池渾水?
見他起身,阿松急急忙忙迎上前。“世子爺,您餓了嗎?鄒姨娘送了新炖的補湯,要不要用一點?”
鄒姨娘被移出去了,世子爺從沒去看看她,她不得不想方設法求到自己頭上,他不想收下好處,但鄒姨娘硬塞他也沒轍,只好時不時在世子爺跟前提提鄒姨娘。
檠豐看他一眼,看得阿松頭皮發麻,不會吧……世子爺料事如神,知道自己背後做了什麽?以前世子爺沒這麽厲害的啊。
“走吧。”檠豐淡淡丢下兩個字。
“世子爺,咱們去哪兒?”阿松快步跟上,上次的事,王妃下令要杖斃他,要不是世子爺清醒救下他一命,他早就去陰曹地府報到了。
“秋水閣。”
他揚言,眉毛跟着往上一挑,也該去會會他的“世子妃”了,既然黑大查不到更多的訊息,主子只好親自出馬。
秋水閣?!不要啊,上回世子爺才在那裏出事,現在又去,那不是要他的命嗎?阿松揚起一臉巴結的笑臉,道:“世子爺,如果您讀書讀悶了,要不要阿松命人備車,咱們出去溜跶溜跶?聽說春喜堂來了一個唱曲的小泵娘,皮膚又白又嫩……”
他試圖轉移主子的注意力,可檠豐根本不聽,一個勁兒往外走去。
苦啊!阿松嘴裏含了膽,可……人家是世子爺、他是小奴才,再苦也得跟上……
天越來越冷,郁泱早起的時候,發現樹梢葉緣結上霜。
每天只在最溫暖的午時前後,郁泱才會讓顧玥、顧祺将雞鴨放出去覓食,天未暗就急急忙忙趕回屋子裏取暖,也許是照顧得仔細,這節氣,雞鴨還是照常下蛋。
雞蛋的味道好,顧祺、顧玥很喜歡,因此她們的餐桌上天天有蛋,不過鴨蛋就沒那麽受歡迎了,所以郁泱把蛋攢起來,收齊五十個,讓芍藥上街時順便帶一只甕回來。
這會兒,衆人忙上半天就是在腌鹹蛋。
銀鈴似的笑聲穿過廚房,鑽進錦繡的小屋裏。
她才二十三歲,但眼角已經有淡淡紋路,掌心裏布滿大大小小的繭,手背再看不見細致。輕喟,才短短六年,生活就将她折磨成老妪,但是值得的,小主子活下來了,健康、聰明,長得越來越像秋水夫人。
仰頭望向窗外,天上的雲層漸濃漸厚,這兩天或許要下雪了,北風呼呼吹着,冷飕飕地,小主子們的月例本就不多,缺食少衣是常有的事兒,送過來的炭、煙氣很重,可再不好她也舍不得用,非要等夜裏小主子們進屋才肯燃炭。
衣料不夠紮實,她身上穿的已經是兩年前府裏發的舊襖子,偌大的王府裏本就不缺看人臉色的勢利之徒,知道王妃輕慢小主子,誰不落井下石?
走到櫃子邊拉開抽屜,錦繡拿出一個木頭匣子,數着自己積攢大半年的月例,心裏想着明兒個上街買些棉花、扯兩疋布,給小主子做新衣服吧!孩子好動,衣服補了又破、破了又補,看起來和街頭的乞兒沒什麽不同。
如果大爺知道小主子過的是這種日子,肯定心裏難安吧。
起初确定王妃要把新進門的世子妃安排住進秋水閣時,她驚呆了。再寂寞,她都情願秋水閣裏只住她和小主子,于是……鬧鬼的傳說甚嚣塵上,她以為王爺、王妃會因此打退堂鼓,沒想到世子妃還是住進來了。
她不理解王妃的安排,但她希望她們快點離開,于是擺臉色、于是拘着小主子不許她們靠近。她刻意把秋水閣一劃為二,楚河漢界、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她想盡法子企圖把兩邊的人分開,卻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種景況。
人與人之間,或許存在某些緣分吧。
小主子喜歡世子妃,無緣無由,自從見過一次面之後小主子們就時常把她挂在嘴邊,錦繡在暗地裏觀察數回,确定世子妃是個好人,她溫和平順、博學多才,她刻苦耐勞、從不抱怨,就算自己心存警戒,也無法否認世子妃的确是一個令人感到舒服的女人。
她過得辛苦,卻總是揚着淡淡的笑臉,王妃将她的嫁妝給扣下,她不争不鬧,安安靜靜過日子,彷佛不當那是一回事。
她無法想象,一個身分高貴的郡主怎麽能像下人似的,養雞鴨、種菜蔬、折衣晾被、做菜清洗,功夫半點不輸農婦。
于是刻意讓小主子去旁敲側擊。
沒想到世子妃一聽就曉得小主子背後有人指使,她回答道,“你們回去告訴繡姨,每個人都有一雙手,唯有靠自己、流下汗水,才能活得踏實。若是成天想從別人身上獲得,得不到便恨;即便得到也不會滿足。快樂喜樂這種事,別人給的不算數,只有自己覺得好才是真好。”
世子妃說這些話的時候,錦繡就站在窗邊。
她的話讓錦繡心裏起了大浪,第一次質疑自己是錯的嗎?
她一心一意要小主子搶回自己的東西,一心一意要顧家把欠債還清,這些年來她活得這麽辛苦,日日夜夜算計如何把顧家踩在腳下,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小主子自己流下汗水、得到所要。
她很意外,世子妃竟然願意教小主子們念書學字,這是她再能耐也辦不到的事兒。
小主子回來後,得意非凡、滿目驕傲地告訴她,“泱姨說,沒見過比我們更聰明的孩子。”
可不是嗎?大少爺從小便過目不忘,皇上送來的師傅每次提起主子,便說此子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龍鳳。
她的大少爺是要當人間龍鳳的啊,這樣的人怎麽可以死?不可以的,主子應該成為人上人,應該當皇帝的臂膀,應該變成人人景仰的大人物,怎麽可以死?
想到此,她雙眼充滿恨意,把對自己的質疑丢開,再次對自己強調,這筆帳,顧家早晚要還!
有人敲門,錦繡回神,她松開圍在身上的被子,下床開門。
是芍藥和牡丹站在門外,她們望着錦繡晦暗不明的神情,心裏實在說不上舒服,癟癟嘴,她們不請自入,想盡快把事情辦好、盡快離開。
将東西擺在桌子上,芍藥道:“這裏有幾套新衣服,是咱們這幾天趕出來的,玥兒、祺兒長個子了,不能再穿去年的舊衣服。還有,小姐讓我們帶幾疋布過來,有空你給自己裁兩套冬衣吧,天氣越來越冷,若是你凍病了,怎麽照顧小孩?這一籮筐木炭,小姐發話讓你別省着用,用完再到我們那裏去取,我們雖然窮,還不差這一點銀子。”
芍藥話說完,轉頭就急忙朝外頭走。
牡丹倒是留下來多看錦繡兩眼,臨出門時突然轉身,道:“你別把事情往複雜裏想,小姐對玥兒、祺兒好,沒有存着壞心眼,小姐向來喜歡與人結善緣。小姐說過同是天涯淪落人,能夠幫襯就多幫襯一點。待日子處久了,你會慢慢明白咱們家小姐的為人。”
她說動錦繡了,不過,她也很早就同意郁泱是個光明磊落、不用心計的女人。
講完,牡丹加快腳步去追芍藥。
錦繡愣愣看着桌上的布料和棉花,衣服未上身,暖意已經襲心,眼眶裏濕濕的,她不敢相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人。
郁泱讓她想起秋水夫人。
“要不,開春後,咱們再養幾只鵝?”廚房裏,芍藥一面擺筷子一面說。
“再養下去,咱們這裏真的變成鄉下農莊了,要不要順道再養兩只豬、幾頭牛?”牡丹笑着應話。
郁泱還在炒菜,自從兩個小丫頭正式在這裏吃飯後,她就會多做兩道菜,她總說可以餓大人、不能餓小孩。
“好啊、好啊!再養兔子、養小鳥、養馬、養羊?”顧玥接話。
正在切肉的芍藥拿着一柄菜刀在空中揮舞,吓得牡丹東閃西躲,郁泱盯着鍋裏炸得正香的臭豆腐,豆腐在鹵水裏泡兩天了,臭味到處飄,兩個小丫頭捏着鼻子亂叫,可是一下鍋便香氣四散,這會兒倒沒有人急着離開廚房。
“你們見過兔子、馬和羊?”郁泱随口問。
“沒見過,是繡姨告訴我們的。”顧祺道。
“繡姨教你們不少事哦。”牡丹拿起腌過好幾天的泡菜墊在盤底,放到小姐手邊,讓她盛臭豆腐。
“對啊,繡姨常跟我們講外面的事,她說外面有一種水叫做河,裏面和咱們的池塘一樣,有魚還有蝦子。牡丹姨,蝦子有很多很多腳,對不?”顧玥說。
都是聽說非眼見啊,也是,她們從小被關在秋水閣裏,怎能不孤陋寡聞?顧家這是想把兩個孩子給養廢啊。心微微發酸,郁泱念頭興起:将來離開,她能把玥兒、祺兒一起帶走嗎?
顧祺續道:“繡姨說,以前我們的爹爹常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能讀書認字,我們就會知道更多別人不懂的事。我告訴繡姨,一定會跟着泱姨好好學會讀書寫字,變成像我爹那樣厲害。”
換言之,錦繡已經不反對她們過來了?好吧,既然如此,将來教導她們更要加把勁兒了。
郁泱回答,“要求學問,就得立定心志不怕吃苦哦!”
“玥兒〈祺兒〉不怕吃苦!”兩人異口同聲。
芍藥笑着揉揉她們的頭,接話道:“可惜她們是女孩子,否則以她們這麽聰明的腦袋,肯定可以考狀元,騎馬游街。”
聽見芍藥的話,顧玥、顧祺互視一眼,突然神秘一笑。
“笑什麽?芍藥姨說錯了嗎?”她一手一個,戳上兩個小丫頭的額頭。
顧祺抓抓頭,迅速轉開芍藥的注意力,問:“泱姨,開春之後,咱們真要養大白鵝嗎?”
“如果你們喜歡的話就養吧,不過豬、牛、馬、羊可不行,它們太大只了,萬一發起橫來,咱們滿院子小的小、弱的弱,全是女子,可伺候不來。”
顧祺倒也不計較,滿臉笑意地背起詩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顧玥不甘示弱,也背一首:“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笨蛋,嫦娥是女生,不是大白鵝。”顧祺一臉鄙夷地看着顧玥.
“有什麽關系,說不定嫦娥也喜歡大白鵝。”顧玥力争,誰說沒道理就不能強辯?
“你笨,嫦娥喜歡的是吳剛和小白兔,才不喜歡鵝,我問你,月亮上面有池塘嗎?要怎麽養鵝?”顧祺翻白眼。
“你怎麽知道沒有,說不定那裏就有大池塘能養一大群白鵝!”顧玥用力伸展手臂,劃一個大圈圈。
“如果有,月亮那麽高,水都掉下來了,你在看月亮的時候,有被澆濕嗎?”
“停,別吵了!”郁泱把熱騰騰的臭豆腐端上桌,道:“快來嘗嘗吧,看看味道有沒有聞起來那麽惡心。”
顧玥、顧祺不知道臭豆腐是好貨,牡丹、芍藥兩個可是明白人,擺正碗盤後一人占住桌子一角,舉箸就要搶。
突然間,牡丹一聲驚呼,筷子停在半空中,整個人定住!
芍藥直覺反應,女鬼又來吓她們了嗎?正好!老娘手癢,把惡鬼給抓起來,熬幾碗鬼油來下菜。
衆人順着牡丹的目光轉移,發現屋外站着一個人,可……哪裏是什麽鬼,根本是那天沒順利變成鬼,又重新返回陽間的世子爺。
檠豐站在窗外往裏探,目光從小孩、奴婢臉上逐一滑過,突地凝結在郁泱身上,再也移轉不開。
腦海中的分貝越來越大,一句句不斷問他:是她嗎?是她嗎?
那年他死去,魂魄未歸地府,他不明所以的被困在一個空間裏,很小,小到他幾乎窒息的四面牆壁裏,他想沖出去卻無法,他被封鎖了。
不多久,有個女人住進來,他才曉得那個小空間叫做電梯套房。
他跟在她身後,聽她對着一個扁扁的小盒子說話,看她壓下某個鈕,燈火大亮,又壓下某個鈕,名字叫做電視的東西裏會有人說話,她把一塊精制的鐵片往上勾,就會有熱水像天雨似的從頭頂上方灑下……
那些東西對他有致命的吸引力,于是他趁着女人不在時學着她的動作,把電視、冰箱、蓮蓬頭、瓦斯爐……開開關關,他玩得正歡時女人回來了,他用最快的動作逐一把東西關掉。
然後,他看見她先是發愣,然後震驚地沖出屋子,大喊:有鬼!
不久又換上新房客,又遇見“靈異現象”,房客一個個換,當中房東還請了法師來收鬼,他就坐在床上看着法師演戲似的到處跳舞,一下說鬼躲在床底、一下子說他跑到衣櫃,弄出一副鬼被他強大法力追得無所遁逃似的。
那天,檠豐第一次知道原來當鬼也可以笑得那麽開心,他笑得在床上打滾。
法師收完鬼後,檠豐依然無法離開,他迷戀上看電視,他任性地想看就看,再也不管屋裏有沒有人,在一任接一任的房客搬離後,套房有鬼的消息傳出去,租金也越來越便宜,直到降再低價也沒人肯買、肯租之後,他開始猶豫是不是應該适可而止,因為沒有人類相伴,鬼也會孤獨。
半年後,韓晴愛搬進來了!
她是個畫漫畫的,作息颠倒,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她長得很漂亮,沉思的時候更美麗,那時她眼底會閃耀着智慧光芒。
她經常喃喃自語,說的話都很有哲理,她有很多很多的書,經常埋在書堆裏,她也有很多布娃娃,把大半張床都給占滿。
她的作品很受歡迎,是編輯打電話說的,他說讀者們都喜歡她作品裏面的快樂光明和幸福感,大家還給了她一個封號,叫做療愈天後。
他喜歡她的作品,喜歡裏頭的積極光明,喜歡每幅畫中的幸福感覺,她描述情人之間、父母子女之間、親人之間……各種不同的感情,他想,她怎麽可以擁有這麽豐富的情感?
他也喜歡她的香味,那種淡淡的馨香充斥他的感官,他喜歡她的聲音,喜歡她的喃喃自語,喜歡她的一切。
于是他決定安靜,克制打開電視的沖動,不打擾她,他擔心她和別人一樣怕鬼。
她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個性有些孤僻,左右鄰居都很少與她來往,他本以為她喜歡寂寞、熱愛孤獨,卻沒想到——她其實害怕。
這點是在她突然對着空無一人的客廳大喊。“不是有鬼嗎?鬼在哪裏,為什麽不出來陪陪我!”
他才曉得,就算是鬼,只要有“東西”可以陪伴她就好。
他很清楚,她的表情不是挑釁而是渴望,于是他現形了,站在她面前。
她沒有吓得花容失色,只是微微吃驚,然後……露出笑臉。她說:“嗨!”
他給她一個微笑。
“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他不喜歡顧檠豐,不喜歡那個姓氏,他想,死亡代表永恒,所以回答,“永恒。”
“永恒,Eternal.以後我叫你E,好不好?”
他沒意見,點點頭。她又說:“我叫晴愛,英文是Love,你便叫我L.”
永恒、情愛,EternalLove,想通兩個人名字符串連之後的意思,他莫名其妙地開心起來。
他孤獨、她寂寞,他們變得再要好不過,他說:“我以為你的感情是富足的,作品裏才會有這樣豐沛的愛。”可她卻是再貧瘠不過的人。
她說:“就是因為缺乏才會幻想、才會盼望,才會不斷不斷在每個畫面裏描繪那樣的感覺。”
她沒有父母,外祖母在她十六歲那年過世,從此一個人吃飯睡覺工作,她以為這輩子就這樣過了,沒想到有一個男鬼給了她家的感覺。
一天一天,人鬼殊途,但他們卻愛上彼此,她渴望擁抱他、他幻想親吻她,但他只能穿越她的身體,這讓兩人很沮喪,可不管是E或L都不想斷了這份愛情。
他們無話不說,他們渴盼每個分秒在一起,他甚至想去找個人附身,只為了想在冬天溫暖她的身體,他很愛她,愛得無法自已,直到有一天她出門後再也沒有回來。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從黑夜等到太陽出來,希望門打開的同時,他能夠再度看見她的笑顏。
但,并沒有。門開了,進來的是房東和他的太太,房東太太說:“我早說這屋子鬧鬼,不要租給別人,看!好了吧,把好好的年輕小姐給害死,良心能安嗎?”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人類,并且帶來一個最殘忍的消息——他的L死了,是他害死的。
這個消息讓他墜入地獄,他哭了,是放聲怒吼式的大哭,鬼沒有心,但他空蕩蕩的胸口不斷不斷地絞痛,連他死亡的時候都沒有這麽哀傷過。小小的套房變成他的地獄,從那時起他每天都在期待自己能夠飛出去,能夠走過奈何橋,在彼端尋找他的L.
一年年過,他沒死心,他不斷向上蒼祈求讓他再見L一面,他念佛經、他抄經書,他成為最虔誠的教徒,日複一日,直到重生。
心中狂喜,失去愛情的心再度狂熱,他的視線無法離開郁泱,是她嗎?是L嗎?老天爺把他的哀求聽進去了嗎?
被牡丹發現,檠豐強自按捺腹中的波濤洶湧。
他揚起淡淡笑意大方走進廚房,只不過短短幾步,新的情緒再度填滿胸臆,前世、今生,無數的記憶片段被勾起,空氣中有他熟悉的味道。
廚房相當大,在最盛的時候,父皇曾經聘雇五個南北各地的廚子在這裏做菜,他總站在窗外,站在剛剛的位置踩着小凳子往裏頭探。
娘說他是個小吃貨,成天找好吃的。
父皇卻說:“檠豐忒聰明,年紀小小便明白‘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
話出口,他立刻戳破父親謊言,問道:“父皇,什麽叫做‘治大國如烹小鮮’?”他根本不明白治國與烹小鮮之間的關聯。
可父皇面不改色,硬挺他到底,對娘說:“瞧,知之者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求學問就是要這種精神,檠豐有清流學子的風範,相當好。
“來!爹教你,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就是在告訴為政者,治國就跟燒菜一樣,火候不能太大或太小,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松弛懈怠,唯有恰到好處才能将朝政理好。”
娘嗤笑一聲說:“在你眼裏,檠豐永遠沒錯處。”
父皇沒反駁娘親,一把将自己抱在懷裏。
因為這個動作,娘經常撫着他的頭發說:“你的身分雖然見不得光,但你比在宮裏長大的任何一個皇子都要幸運,那些孩子沒有一個可以像你這樣,被父皇悉心寵愛。”
這些話當時聽不懂,直到與四皇子深交成為摯友,他才漸漸理解,那個後宮裏不容許任何一個孩子得到父愛,因為受到注目的皇子只會死得更快。
回神,檠豐發現衆人目光齊集在自己身上。
郁泱着實不理解他為什麽出現,她以為直到出府,兩人都不會再碰面,只是……算了,這裏是人家的地盤,哪有乞丐趕廟公的道理。
心中怪異,但郁泱臉上半分不顯,她屈膝作禮,見狀,所有人跟着郁泱行禮。
“問世子爺安。”郁泱道。
一個不小心,落在郁泱身上的眼光就會被定住,他不想吓着她,勉強自己轉頭,看向桌上飯菜,五個菜、一個湯,有肉、有蛋,比想象中要好很多,可他不會天真認為這是鄒氏大發善心。
“正要用膳?”
“是。”
“我可以坐下來一起用嗎?”
他坐下來,其它人還敢在他跟前晃?郁泱微蹙眉,道:“孩子小,餓不得,恐怕……”
這是委婉的拒絕,檠豐聽得懂卻強裝不知,但心裏是高興的,因為她竟為兩個不受待見的孩子出頭,拒絕“世子爺”加入。
一個不受丈夫寵愛的女人,不是應該想盡辦法奪回夫婿的關注?
“我沒讓她們挨餓,一起坐下來吃。”話出口,他才發覺兩個孩子眼睜睜地盯着自己,眼底滿是戒備。
一個幾不可辨的嘆息聲,在心底發酵。
郁泱見他久久不語,以為他鐵了心要坐下來吃這頓飯,有些無奈,她卻還是轉身找來幾個盤子,将每盤菜都撥出一半,連同米飯交給牡丹、芍藥。
“你們帶玥兒、祺兒,去和錦繡一起用飯吧。”
兩人應聲,端起盤子帶着孩子們離開廚房。
郁泱重新布好碗筷,站在一旁準備服侍世子爺用飯。
雖然心底沒拿他當丈夫看,但和離書一天沒生效,規矩就一天不能放下,她不給任何人、任何借口翻盤。
“一起坐下來吧。”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像在對L說話。
對于燒菜,L很有些天分,只是太懶,否則她輕易就能把網絡上一道菜肴變成實體。可惜他只聞得到香氣卻嘗不到滋味,這實在令人心裏難受,他是個吃貨啊,嘴巴無法滿足的痛苦比肉體淩虐更難受。
有一回,他受不了了,說:“你帶一個男人回來吧,我不想當鬼了!”
她搖搖頭,回答說,“我找不到一個有資格當E的人。”
瞧,是不是很聰明,單單一句話便安撫下他的不平。想起L,他看着她的眼神更加熾熱。
訝異,郁泱回望對方,不理解譽豐的态度。他為什麽這樣看她?他們很熟嗎?他應該拿這種眼光去對待他的小表妹吧。
不、不只是眼光,他有些地方不一樣了,一樣的面孔、一樣的身量、一樣的聲音,但氣質變了……眉間的孤傲不馴消失,被溫潤清和取代,眼底的稚氣、嘴角的笑意由諷刺轉為溫柔,彷佛一夜之間,他迅速長大了?
是她的感覺出現問題?還是她的心态不一樣了?抑或是他歷經死劫,恍如重生?她不知道。
郁泱拉開長凳坐在他左手邊,其實她是有些餓的,突然一點點的惡趣味,郁泱夾起一筷子泡菜臭豆腐擺進他的碗裏。
迎面襲來一陣既香又臭,讓人難以形容的氣息,他猶豫着,她卻像看好戲似的,笑望他。
她在猜他會不會翻桌,聽說順王世子容貌俊美卻性情暴躁,一身武功行俠仗義之餘也揍遍京城纨褲子弟,為此,京裏許多名媛對他心存情愫。
她臉上一抹看好戲的狡猾惹笑了檠豐。
像是表演似的,他強行壓下對那個氣味的排斥,把豆腐連同泡菜放進嘴裏,快速咀嚼,沒想到這一品……香氣在嘴裏擴散。
天,竟是如此美味!娘沒說錯,他可以抵抗任何事就是無法抵抗食物,他曾經立志走過五湖四海、吃遍天下珍馔,卻沒想到這樣一盤再家常不過的豆腐,竟能讓他嘗到不下鮑魚燕窩的美味。
郁泱垂眉,心裏沒意思極了,還以為能氣走他的,誰知……不玩了,她舉筷,填飽自己的肚子先。
嫁進顧府兩個月,她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是換着花樣喂飽自己。
她開動,檠豐也不客氣,夾起一塊蛋咬一口,微驚。“你這是怎麽弄的,能把蛋煎得這麽嫩。”
郁泱并沒打算和他交談,只是他找到一個自己很喜歡的話題,她不是矯情做作或行止刻意之人,所以沒拒絕他的善意,也行,結下好緣,留待他日好聚好散。
“你喜歡?”
“它和我吃過的蛋不一樣。”
“嗯,我把蛋和雞湯混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