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世子爺經常往秋水閣走動的消息傳揚開,王妃鄒氏心裏多少不舒服,只不過到現在,誰也說不準應該用什麽态度對郁泱。

當媳婦?萬一誠親王造反,躲都來不及,誰還巴上去,又不是傻了!可譽兒的話……讓她頗猶豫,倘若釋慧法師說對了,她是譽兒的命中貴人呢?

譽兒同意參加科考,樂壞了他們夫妻,早先打也打、罵也罵,什麽手段都使盡,他就是自暴自棄不肯讀書。

認真算起來,他這輩子大概只有在顧檠豐沒死之前還樂意拿起紙筆書冊,有幾分儒生模樣,可之後……如果說害死顧檠豐這件事有沒有讓她後悔過?有,那就是看見兒子自棄、自毀時。

她知道兒子在和自己賭氣,他再也不碰書冊,甚至狂言道:“聖人所言皆是屁,讀遍聖人言,行事皆無恥。”

他這是在諷刺王爺啊,王爺怎耐得住?

那回,王爺打他打得兇了,他回嘴說:“如果你那麽喜歡狀元兒子,為什麽要害死大哥!”

那句話讓王爺一個激動,差點兒失手将他掐死。

她不曉得譽兒怎會知道這個秘密,但這種話只能爛在肚子裏,怎麽也不可以說出口!

那天,她守在兒子床前等他醒來,她哭着把他緊緊攥在懷裏,求他把這件事徹底忘記,求他千萬不能拿順王府上下的性命去賭一口氣,然後她把霍秋水、顧檠豐與皇帝的關系說了,她必須讓他知道利害關系。

從那之後,他果然半句不提,卻是從此再也不與母親親密了。

他說她可怕!但她之所以可怕,不就是為着替兒子争取未來嗎?

沒想到兒子掉進池塘後居然變回以前的譽兒,他看着他們的目光裏不再充滿恨意,他似乎徹底遺忘那段過去,這樣的轉變……她不喜歡周郁泱,卻無法不感激。

這消息也傳到鄒涴茹耳裏,眼見狀況失控,她心急火燎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才不願意踏進秋水閣一步,就算那裏沒有鬧鬼的傳言,她也覺得那是不祥之地,可是表哥去了,停留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她怎能不心慌?最重要的是,連姑姑的态度都變了。

表哥說什麽秋水閣環境好,在那裏才定得下心讀書。

說謊!那裏除了地方大了點外,有什麽好的,屋子舊了、院子老了,枯藤蔓草一片荒漠,哪裏比得上他住十幾年的院子?偏偏王爺請來的師傅,總說表哥的學問進步,文章越做越好,照這樣子下去,明年的春闱确實有機會。

一聽這話,王爺和姑姑都松口了,往秋水閣送炭送火送吃食,連雨前龍井都送去兩斤,那可是難得一見的貢茶呢。

她見過周郁泱,她的樣貌不如自己,可她有一股從容自信的氣度,讓人別不開眼睛,她個性并不張揚,說話的口氣令人舒心,她不願意承認,但周郁泱确實聰明,那張僅稱得上清麗的臉龐,會讓人越看越想親近。

如果表哥喜歡上周郁泱,怎麽辦?在身分上,她已經矮人一截,萬一表哥的心又不在自己身上,她可還有活路?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斃。鄒涴茹下定決心,喚來婢女替她沐浴打扮。

她換上一襲薄如蟬翼的銀紅色紗羅裳裙,飄逸卻不透明,整個人彷佛籠罩在煙霞雲霧中,絕俗的容顏,有着芙蓉般的清姿雅質,烏溜溜的頭發松松地绾成髻,鬓上斜插着一支雲紋白玉簪,額間一點嫣紅的蓮瓣花钿,更增嬌豔。

她很清楚自己有多麽美麗,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攏回表哥的心!

秋水閣裏,一派熱鬧。

芍藥和牡丹在曬新被,剛寫完一百個大字的顧玥、顧祺被放出來,繞着芍藥牡丹又玩又鬧,銀鈴笑聲響徹天際。

郁泱喜歡孩子們的笑,她坐在屋檐下,一身粗布衣看起來和芍藥牡丹差不多,若非通身氣度不同,還真分不清誰是主子、誰是小姐。

檠豐手持一本書冊坐到她身旁,與她并肩看着兩個小孩與丫頭的嘻鬧。

她們笑得恣意,再無半分壓抑,這才是小孩子該有的模樣。

曾經,阿松形容說:“大爺的兩個女娃兒像老鼠似的,瘦瘦小小、畏畏縮縮,看見人就躲得沒影兒。”

阿松的形容讓他心疼,那是他的女兒,身上流着他的骨血,他卻從來沒有為她們盡餅半點心力。

“一塊千層糕,層層灑芝麻,粒粒眼前過,能看吃不下,猜一樣東西。”顧玥一面跑一面繞着芍藥,都快把她給繞暈啦。

“不知道。”芍藥被小丫頭們的怪問題問到發脾氣。

“是書,芝麻是上面的字,當然不能吃喽。”顧玥得意洋洋地解答。

“我也會。一口吃掉牛尾巴,猜一個字。”顧祺問。

“是告訴的告。”顧玥不厚道,一下把顧祺的答案給公布出來。“輪到我,蘋果姓什麽?”

“我知道,姓蕭,削蘋果嘛!”不厚道是會傳染的,顧祺也公布顧玥的答案。“馬的頭朝東,馬尾巴朝哪裏?”

“下面啊……”顧玥搶着回答。

本來是給牡丹、芍藥猜謎,玩到後來倒變成兩個人在比賽誰記得的謎語多。

她們一來一往的,小小的院子裏充滿笑聲,不自覺地,檠豐和郁泱跟着笑出來。

忽然,檠豐轉頭問:“在誠親王府時,你都這般穿着嗎?”

“是。”

“就我所知,皇上對誠親王府還算寬厚。”

确實,在金錢銀項上頭,皇帝從未虧待過他們母子,只是娘把那些銀錢全投資在他們的教育上頭,請最好的師傅、買最昂貴的書,凡能讓他們的腦子紮實的事兒,娘從不吝啬。

當然,娘也攢下不少銀子,在哥哥出門游歷時讓他帶在身上,娘說:“出門在外,銀錢是最重要的朋友。”

郁泱冋答他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娘清楚我們早晚會成為白丁,與其屆時措手不及不如預做準備。”

準備過辛苦日子?誠親王妃是真有遠見,那麽早就訓練兩個孩子以平民的方式活下去。

“可你現在已經嫁進順王府。”

“嫁進?明眼人不說暗話!”

她不想與他打太極,她相信順王猜得到的,他一樣猜得到,幾次交手,她看得出這男人的本質。

這人的奸猾狡詐比起他家老爹,有過之無不及。

檠豐不确定如今郁泱手邊有多少錢,但确定她的嫁妝被扣在鄒氏手裏動用不得。讓他感激、感動的是,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也願意将自己所有的分給玥兒、祺兒和錦鏽,這樣的女子,何等寬闊。

“你不喜歡順王府?”

“我有道理喜歡?”她不答反問。

對,是沒道理,他凝睇着她,如果她那麽不喜歡,有沒有可能拉她……成為盟友?

在他凝思間,鄒涴茹走進秋水閣。

一進園門就被奔跑的顧玥撞上,她吓得重心不穩,差點兒往後摔,幸而丫鬟及時扶住她,否則肯定要出糗。

一站穩,她忍不住揚手要抽顧玥嘴巴,眼見躲不過,玥兒縮起脖子閉緊眼睛,準備挨這一下,但芍藥不舍得,趕緊上前把玥兒護在身後。

啪!巴掌落在芍藥身上。

瞬間檠豐臉上凝起一股寒意,他闊步上前,郁泱卻搶在他身前快步走過去,顧玥、顧祺見到她,下意識躲到她身邊,她一手攬住一個,冷眼望向鄒涴茹。

鄒涴茹看一眼護着孩子的郁泱,怒火中燒,卻在發現檠豐時口氣瞬間變得又軟又甜,“這是誰家的野孩子,也不看好,要是撞了人怎麽辦?表哥,我好疼哦……”

那聲“哦”拉得很長,搞得郁泱雞皮疙瘩全身上下到處亂竄。

那種軟弱甜膩的口氣對譽豐很有效,但對檠豐就效果不顯了,更何況她嘴裏的野孩子就是他親自出産。

“誰讓你進來秋水閣?”檠豐寒聲問。

鄒涴茹這才發現他臉色不對。怎麽搞的,明明是她受委屈啊,表哥怎麽還兇她,噘起嘴,未出聲,已是梨花帶淚。

“我總得到姊姊跟前立規矩呀。”

郁泱翻兩下白眼,這是找男人找到她的地盤了。

怎地?他好端端的幹麽冷落小表妹,讓人家獨守空閨、寂寞難耐、以退為進,想到立規矩這個破方法,想在他面前露臉……

噢,不,不是露臉,是露肉,這個秋涼季節,大夥兒棉襖都上身啦,她竟穿着薄紗夏衫,是順王府沒給姨娘縫制冬衣,還是她想男人想到肝火上升、荷爾蒙狂奔?

推開檠豐,郁泱站到前面,她不需要世子爺當自己的保護傘。

“我已經講得夠明白,皇上賜婚不過是賜個保命借口,鄒姨娘大可不必把我當成正經世子妃看待,我這人最不講究規矩,你要到我這裏立什麽呢?如果不麻煩的話,還請從哪裏來便往哪裏去,地方簡陋,就不送客了。”

丢下話,她頭也不回地拉着小孩子離開。

走了幾步,郁泱彎下腰說:“玥兒、祺兒,泱姨去做飯,你們讓繡姨給你們洗洗澡,再背點書,就到廚房來吃飯,行不?”

“行!”

看着郁泱和叔叔為自己挺身,剛剛受的驚吓消失無蹤,兩人手拉手蹦蹦跳跳回自己屋裏去了。

院子裏只剩下檠豐和鄒涴茹,她淚眼與表哥相對看。

他無半分動容,只是冷冷地撂下話。“以後,別讓我在秋水閣看到你。”說完,轉身欲離。

鄒涴茹哪肯這樣放過他,一個急撲從背後抱住檠豐,哀哀啜泣道:“表哥,涴茹到底做錯什麽事,為什麽表哥不再理我,你告訴我,我改、我改嘛!”

她用力蹭兩下,企圖用胸前的豐腴勾引他。

但他未如她所願,扯開她的手,嫌惡地将她往後一推,道:“我說錯了,不是別讓我在秋水閣看到你,而是不管在任何地方,都不要讓我看到你。”

“表哥,你變了,你以前不會這樣對我的。”

“我是變了,以後我只會這樣對你,如果你無法忍受的話,我可以讓母親給一筆錢送你回娘家。”

回娘家?她怎麽可以回娘家,沒有順王府這棵大樹,她會過得生不如死,那些個貪婪的嫂嫂們早就對她不懷好意。

“表哥,怎麽會變成這樣的,你得告訴我,否則我不死心!”

非要自找難堪?可以!他不是譽豐、不會憐香惜玉。

冷冷地,檠豐吐出兩個字,“蕊兒!”

這事是黑大告訴他的,他調查譽豐這些年發生過的事。

鄒涴茹倏地臉色大變。表哥知道了!他知道蕊兒的死與她有關,他知道她的心不似表面上溫柔?他瞧見她面具上的裂縫?她吓得全身瑟瑟發抖。

他無心欣賞她變化多端的臉色,當下頭也不回地離去。

檠豐徑自走進廚房,看見一鍋已經熬煮大半天的骨頭湯呈現乳白色,郁泱正陸續往裏頭加菜。

“解決了?”郁泱頭也不回地問。

“你關心?”他揚眉,樂着問。

“我只是不耐煩有閑雜人等闖進我的生活。”撇撇嘴,她懶、她不耐麻煩,更受不了鄒涴茹搶男人的爛招。

她的不耐煩沒有吓退他,檠豐道:“放心,她以後再不敢上門打擾你。”接過她手中的湯勺,他道:“湯好了吧,兩個小丫頭已經等不及想進來吃飯了。”

郁泱回頭,發現顧玥、顧祺兩顆小小的頭顱從門後探進來,臉上的饞樣兒讓人忍俊不住。

目光與郁泱對上,兩個小丫頭一前一後進屋裏。

“泱姨,我默過書了,牡丹姨說我很厲害!”顧玥拉起郁泱的手說。

“很好,明兒個讓芍藥上街再給你們買新書。”

“泱姨說背完五十首詩就可以吃鹹鴨蛋,我和玥兒都背好了。”顧祺道。

郁泱莞爾,食物的魅力無遠弗界,一甕鹹蛋居能引得她們拚命,再難、再無法理解的詩也能強記下來,她們真不是普通厲害。

“背這麽快,可是鹹蛋還沒腌好,現在拿出來蒸雖然可以吃,但味道不好,再等幾天吧。”

“還要等幾天啊?我每天作夢都夢到鹹蛋在嘴裏的滋味。”顧玥噘起嘴巴,可愛得讓人想捏幾下。

“早上起床,玥兒的枕頭上面有口水,原來你是在夢裏偷吃鹹蛋了。”顧祺爆料,樂得郁泱笑不止。

“我哪有偷吃,我明明有叫你一起吃!”顧玥抗議她說法不公。

“要不,你們再臨五十張大字,明天芍藥上街買新冊子,我讓她順便帶幾個皮蛋回來,等鹹鴨蛋腌好,我做三色蛋給你們吃!”

“三色蛋?是三個顏色嗎?”顧玥瞠大了眼睛,嘴角有口水泡泡。

“聽起來很好吃。”

“是很好吃,泱姨保證你們會一口一口,吃不停。”

顧玥才要點頭,顧祺立刻阻止,她叉着腰,像個小大人似的指着顧玥的鼻子說道:“這可不行,又為吃的亂花錢,芍藥姨會叨念的,泱姨快被咱們吃窮了。”

噗哧一聲,郁泱笑彎雙眉,那麽久的事還記得?可以見得,不能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

那次不過是她們說說笑笑間,牡丹提起福滿樓的糕餅很好吃,她見兩個小丫頭聽見吃的,眼睛登地亮起來,就讓芍藥下回上街帶一盒回來,沒想到她這個管銀錢的戶部大臣一毛不拔,非但一口拒絕,還義正詞嚴地訓大家一篇: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坐吃山空易、聚沙成塔難。

訓得所有人低頭沉默不語,包括她這個“小姐”。

從那時候起,顧玥、顧祺心裏便有了把尺,知道她這個“有求必應”的泱姨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的窮光蛋。每次給她們一點好東西,兩人就要轉頭看看芍藥的表情,好像她臉上記載了自己的貧窮指數。

“不會,只是幾顆皮蛋要不了幾文錢。不過你們得去催催鴨子,讓它們再下幾個蛋,多攢幾個新蛋才做得起來。”

“沒事兒,這個交給我們,明兒個去池塘挖些蟲子拌在米糠裏,它們肯定會吃飽飽、下蛋蛋。”顧祺自信滿滿道。

敢情小丫頭以為下蛋和拉屎是同一回事,吃越多下越多?聽着她們的童言童語,檠豐忍不住笑出聲。

顧玥看檠豐一眼,再一眼,突然間想起一個重大問題,于是走上前開口問:“叔叔,你要一直在這裏吃飯嗎?”

都已經吃那麽多天了,現在才想起來?檠豐看着她們的表情,知道顧玥在煩惱什麽,小小丫頭有良心,知道該替她們的泱姨着想。

露出溫潤笑容,他回答道,“是,以後每天,我都會在這裏吃飯。”

沒想到檠豐理直氣壯的回答竟引得她們頭痛,只差沒開口——大叔,你饒了我們吧!

“你們家沒有飯可吃嗎?”顧祺也是滿面躊躇,既覺得這樣問話沒禮貌,卻又覺得不說不行。

“沒有你們這邊的好吃。”一句話,他把球投回她們這邊。

“可是、可是我們的米不多、菜也不多,阿良叔叔沒送東西過來的話,咱們就會餓肚子。”顧祺講得滿臉糾結,這會兒不光檠豐,連郁泱也覺得有趣了。

阿良?她身後有人?她母親在把女兒送進顧府之前,已經替她把後路鋪好?

檠豐繼續逗她們說話。“有什麽辦法解決嗎?我着實喜歡這裏的飯菜呀。”

顧玥看看郁泱再看看檠豐,半晌後回答,“咱們一院子都是女人孩子,沒有人可以出去賺錢,坐吃山空,生活艱難,叔叔,如果不麻煩的話,你還是在自己家裏吃飯,好不?”顧玥端的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

坐吃山空?生活艱難?聽到她把芍藥的口頭禪背得順溜,郁泱額頭浮上幾道黑線,真該好好管管芍藥的,別讓她成天把錢挂在嘴上。

這次檠豐不回答,卻用一雙萬分為難的目光望向她。

顧祺看見心裏也難受,叔叔待自己和玥兒很好啊,何況自己也是來蹭飯吃的,怎麽就教別人不能蹭飯,只是泱姨……日子過得也緊巴巴的。

她老成的學大人嘆口氣,說道:“要不,叔叔有沒有銀子,您把銀子給芍藥姨,她就不會擔心沒錢。”以她的年齡,這是她能想出來的唯一辦法。

“我懂了,給銀子就可以來這裏蹭飯?”

“對。”顧玥贊美地地拍拍顧祺的肩,顧祺的腦袋果然很好。

“所以你們來蹭飯,也給芍藥銀子?”檠豐反問。

此話一出,兩個丫頭瞬間垮下肩、垂下頭,滿臉的羞愧。

這是在欺負小孩!郁泱不茍同,才要插話,但下一刻,顧祺就擡頭挺胸,大聲回答,“我們現在沒有銀子,但是等我們長大會賺很多錢給泱姨。”

她臉上淨是不符年齡的堅毅。

挺有志氣的嘛,不愧是他的女兒。檠豐驕傲地擡起下巴。

顧玥接話。“對,我們會照顧泱姨、繡姨、芍藥姨、牡丹姨,還要保護她們。”

“兩個小丫頭片子,怎麽保護那麽多人?”

“阿良叔叔說好了,只要泱姨同意就要教我們武功。”小丫頭也驕傲地擡高下巴,十足十和檠豐一個款樣兒。

檠豐回望郁泱,微皺的眉間寫着:為什麽不同意?

郁泱撇開頭,她當然不同意,教她們功夫的第一步就是阿良得住進秋水閣,她都在想辦法把芍藥和牡丹給弄出去了,怎麽能讓阿良進來?

轉身,刻意背對他們,她不回答這個。

最後把切得極薄的肉片放進熱湯裏,一遇到滾燙的湯汁,肉片立刻變了顏色,時間掐得極準,水餃一顆顆浮在湯面,膨漲的面皮下幾乎可以看見紅色的蝦肉,還沒吃呢,兩個丫頭已經開始流口水。

“去盛飯。”

郁泱一聲令下,顧玥、顧祺連忙擺碗筷,可是走到桌邊看見等着蹭食的大叔,頓時苦惱了,想起每次叔叔來,泱姨就會打發她們離開,可是……她們喜歡和泱姨、叔叔一起啊!

兩個人你擠我、我推你,磨蹭個老半天,最後才由顧祺開口問:“泱姨,我們可以待在這裏吃嗎?”

檠豐徑自替郁泱決定。“留下來吧!你們得幫叔叔算一算,看吃掉多少東西,回頭我把銀子給送過來。”

顧玥、顧祺聞言,像是得到什麽天大恩惠似的,眉開眼笑道:“那好,叔叔盡量多吃,我們不會太計較的。”

她們的童言童語讓郁泱笑得開心,才一會兒功夫,小氣財神就大方起來啦。

她們快手快腳布好碗筷,又收拾四副餐具和半鍋米飯,便跑回屋裏叫人來端菜,郁泱拿起鍋子分熱湯,才弄好一轉身,發覺來取飯的竟是錦繡。

有些驚訝,雖然自從她開始教導孩子們讀書後,錦繡已經不再拘着顧玥、顧祺,但錦繡對她始終是有多遠避多遠,起初她甚至寧願吃前頭廚房給的冷菜飯,也不願碰牡丹送過去的溫暖,沒想到……

其實,郁泱并不在乎她對自己的觀感,她只是習慣用自己的态度去對待每個人,她總認為,人嘛,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因為一生并不長;也應該對別人好一點,因為下輩子不一定遇得上,她希望……上輩子的遺憾,下輩子不必再嘗。

所以這段日子下來,對于錦繡,她抱持着不刻意、不勉強的态度,在院子裏遇上了,錦繡願意,她便點頭微笑,對方不願意,就擦肩而過各走各的方向。

今天她居然願意踏進她自己劃下的“禁區”,郁泱無法不驚訝,是那些棉布新衣和木炭把她的心給焐熱了,還是這些天的共餐拉近她和牡丹、芍藥的距離?無所謂,她不會在乎這些。

她隐下驚詫,笑得自然,問:“玥兒、祺兒想在這裏吃,晚上讓牡丹和芍藥到你那邊吃,行不?”

錦繡帶着警戒的目光朝檠豐望去,明知道主子與四少爺感情好,但想起他的雙親,她飛快垂下眉睫掩飾眼底的恨意。

“可以。”她低低地回了一句。

錦繡進門,檠豐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她老了許多,歲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臉上烙下深刻印記。他心頭微動,這六年來為了保住玥兒、祺兒,她過得很辛苦吧。

歉意上心,檠豐卻在與她四目交會同時發現她眼中的痛恨。她把對顧伯庭、鄒氏的恨,轉嫁到譽豐身上?

錦繡很快轉身離開,好像剛才的對視只是檠豐的幻覺。

郁泱端菜上桌,發覺他盯着錦繡的背影,她說道:“錦繡從小把玥兒、祺兒帶大,已經二十幾歲還尚未成親,如果世子爺能夠幫忙的話,顧家欠她一個前程歸宿。”

郁泱倒不是樂于做媒,只是覺得這樣才合理,對顧譽豐,也許錦繡就是個低下的婢女,下人照顧主子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對她而言,錦繡值得一個好結局,不管她的性格多孤僻。

畢竟沒有她,那兩個小丫頭還能存在?

這兩個美好的生命是她在夾縫中求生存保住,并且帶着她們活下來的!

“我明白,這是顧家欠她的。”檠豐眼底透出一絲狠戾。

顧家欠下的人太多,但天底下沒有人可以一輩子靠着出賣別人,得到優渥的生活,鄒氏不能,顧伯庭更不能!

顧祺是個敏感的孩子,發現檠豐的目光丕變,心頭微驚,下意識握住郁泱的手,郁泱也發現了,她向他投去一瞥,不理解他淩厲且帶着殺氣的眼神為何而來,是她哪句話觸動他的神經?

檠豐轉眼,發覺郁泱和顧祺在注視自己,他飛快轉換表情,尴尬笑兩聲,“快餓壞了!”

他把兩個小孩子一一抱上桌,從沒讓男人抱過的顧祺一下子就忘記剛才的事,只滿腦子感覺叔叔好強壯、好有力氣哦,靠在他懷裏真舒服,如果可以一直抱着不知道有多好。

兩只眼睛始終盯住菜肴的顧玥根本沒發現任何事,在檠豐替她夾滿一整碗的肉片後,她就直接把他當成親爹了。

他是個小吃貨,和檠豐很像。

檠豐一面吃,一面問着她們的功課,餐桌上熱熱鬧鬧、說說笑笑,氣氛比想象中更歡樂,意外的是,吃過飯後他并沒有馬上離開,他幫着收拾了,還和她們一起在院子裏散步。

之後他又進屋陪兩個丫頭練大字,那是要換三色蛋的功課,他慢慢盯着她們,不急不躁,孩子心野,自然想快點完成、快點交差了事。

但他的态度慎重,寫不好重來,再不好再重來,不肯輕易放水,顧玥唉唉叫,不時向郁泱投出求救目光,卻總是讓他給阻了。

也好,她們皮得很,郁泱又疼愛孩子,過去兩個人一鬧,她就會放松标準,現在有人可治治她們,不是壞事。

就這樣,一天天相處、一天天熟悉,因為熟悉所以付出感情,因為付出所以得到,漸漸地,他們成為一家人,顧玥、顧祺嘴裏雖然喊叔叔、泱姨,但打心底将他們當成父母親。

這天深夜,敲開郁泱房門的不是女鬼,而是狄清叔叔。

當年郁泱的外祖對名滿天下的江南四傑清、風、明、月有恩,四人從了狄家姓氏成為狄家下人,後來郁泱外祖把他們送到狄氏身邊,是他們親手教導周珽襄武功,後來周珽襄詐死,狄明、狄月跟着周珽襄離開,狄清、狄風留在京城保護郁泱她們母女。

“清叔,娘好嗎?”見到他像見到親人似的,郁泱緊緊抓住狄清的手急問,好幾個月了呢,她完全不知道娘的消息,不知道她在宮裏過得好不好?皇上有沒有為難她?

“王妃不在宮裏。”

“怎麽可能,我明明看見宮裏的轎辇到府裏接娘的。”心中隐隐升起一絲不安,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狄清。

“郡主出嫁當天,王妃就從宮裏出來了。”他不敢與郁泱視線相交。

“所以,娘回王府嗎?”

“沒有……她領着我和秋風以及皇帝的人,我們直奔誠親王軍營。”

“娘去找父王?為什麽?!娘還想勸父王不要起異心?”父王早就不要他們,對母親的感情怕是在許多年前便淡薄了,娘沒道理勸得動父王,娘這樣聰慧,不至于看不透更不至于天真。

“表面上是的,但事實上……”他頓了頓之後,續言道:“王妃毒殺了王爺。”

“什麽?!那我娘呢?”她的娘全身而退了嗎?焦懼掩住雙眼,她幾乎看不清眼前。

“郡主,你很清楚王妃病得很重。”

“所以……”

他沉重了口氣回答。“王妃已經為王爺殉節。”

一個踉跄跌坐在椅子上。殉節……呵呵,郁泱終于明白,母親和皇帝做了什麽交易。她搖頭苦笑,用兩條人命換取幾萬人活命,這對皇帝而言是再劃算不過的事,但那是她的爹、她的娘,是付予她此生之人啊。

“這場仗不會打了,對不對?”皇帝得到他要的結果,很高興吧、很得意吧,即使這個結果是用親人的性命換得的,他也無所谞,對吧?

“皇上派去的人,已經順利接管王爺的軍隊。”狄清回答。

沒有人可以否認王妃是個巾帼英雄,她用自己的才智、勇氣拯救數萬條性命,那些兵丁将領,那些家眷親人,甚至整個大周朝上下都該感激王妃的貢獻。

“那個梅姨娘呢?”

她知道自己不理智,男人的罪不應該讓女人來承擔,但她在父王身邊啊,如果她肯規勸幾句,如果她的娘家不要大力支持父王造反,如果她不要貪婪地想讓自己的兒子當太子、當皇帝,是不是……她的父王就不會造反?

“她帶着幾個孩子試圖逃跑,但被寧将軍的人馬攔下來就地正法!”狄清咬牙切齒。

沒錯,姓梅的該死,整個家族都該誅殺!他們看不清朝堂動向,看不清當今皇上是怎樣的深得民心,他們不想世世代代當北疆一霸,他們想謀奪更大的前程以至于造就今日的局面,該死!

郁泱以為自己聽這個消息會開心,可她淚崩了,心像瞬間被誰掏空,靈魂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令她無法呼吸。

因為他們就算死一百次,娘也不會活着回來了!“娘說,不管在哪裏,我們要好好活下去,娘背信!”

垂頭,狄清紅了眼睛,沒人比他們兄弟更清楚這三個母子有多麽不容易。他輕輕摟住郁泱的肩,凝聲道:“郡主,王妃臨終留了言。”

“娘說什麽?”

“王妃不允許你為她哭泣,她希望你為她驕傲、開心,為她多年籌劃成功終于得到的完美結局而得意,王妃說,她本就不指望能活過年底,她用不長的壽命做成這件大事,拯救無數條性命,皇帝将會因此優待她的泱兒,她覺得很圓滿。

“所以別哭、別傷心,振作精神,別讓任何人看出來你已經知道這個消息。因為王爺不是王妃殺的,是梅姨娘因為嫉妒、想謀害嫡妻而下的手,只是王妃僥幸逃過,而王爺回天乏術,但王爺夫妻情深義重、至死方休,所以……”

“所以殉節?”

這個故事編得夠凄美、夠動人,這樣一篇故事掩蓋了皇上弑弟之舉,也抹平父王的造反痕跡,娘的高潔将永傳人心。呵呵,皇上真真是面面俱到呀!

看着郁泱的冷笑,他輕輕抹去她的淚水。“別哭,你沒有時間哭泣,清叔還有很多事要告訴你,這事非常重要,你得聽仔細……”

觑了郁泱一眼,檠豐确定她不對勁,她在強顏歡笑,她的笑意達不到眼底,那裏藏着的是濃濃的悲戚。

什麽事讓她傷心了?他細細回想從昨天到現在發生過什麽,顧祺、顧玥惹她生氣?

不……她是傷心,不是生氣。

是鄒涴茹又到這裏來找她的麻煩?更不可能,她不是沒挑釁過,人家根本沒把她那只小蝦米放在眼裏,尋釁尋到把自己活活氣死的,天底下大概只有鄒涴茹那個蠢婦。

既然如此,不過一個晚上能發生什麽事?

眼神示意,阿松機靈地朝牡丹、芍藥身邊湊去,笑咪咪地與她們攀談。

牡丹她們看不起阿松的奴性,愛理不理的,幸好阿松臉皮夠厚,湊來湊去在她們身邊打轉。

走進廚房,檠豐發現郁泱愣愣地看着竈裏的文火,鍋子裏的湯冒出香氣,是雞湯,摻了藥材炖出來的,雖然嫁妝不在身邊,郁泱也沒讓自己或身邊的人餓過一天肚子,他很佩服在鄒氏手下讨生活,她還能如此自得。

拿過一把小凳子,他坐在她身邊,她始終維持一貫的姿勢與表情,她用行動表現出“拒人千裏”。

他并不在意,拿起火鉗子輕輕撥動竈裏的柴火。

“什麽消息讓你這樣哀傷,卻又急欲掩飾?”

郁泱猛地回眸,她表現出來了嗎?他又觀察到什麽?連牡丹、芍藥都瞞着的事,他沒道理看出來。

見她不語,他徑自往下講。“有人替你從外面傳消息進來吧?什麽消息讓你這麽難過?”他望向她,郁泱雖極力隐瞞,表情卻還是出現一絲波動。“讓我猜猜,你最關心的人有誰?父親、母親、哥哥?周珽襄已經在兩年前過世,而誠親王在你一歲時就離開身邊,你對他或許早已無印象,所以是誠親王妃的消息讓你悲恸難忍?”

天,他的腦子是什麽做的,怎能三兩下推敲就猜出來?!

郁泱形容不出心中的波濤起伏,只是對眼前這個男人感到害怕,京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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