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可不許把頭探出去。”阮氏伸手貼在女兒額上,稍稍用力把小丫頭按了回來,車簾重又蓋上,擋去外頭的熱鬧繁華。

許筠瑤乖巧地依偎着她而坐,坐在阮氏另一邊的周哥兒卻被京城的熱鬧吸引了注意力,小屁股不停地挪來挪去,已是要坐不住了。

“娘,我想跟爹爹騎馬。”他道。

“這可不行,跟妹妹一樣聽話坐着,很快便可以到家了。”阮氏卻溫柔又無比堅決地拒絕了兒子的請求。

周哥兒有點兒失望,只到底也沒哭鬧,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只一會兒又奇怪地問:“娘,咱們家什麽時候搬到京城來了?”

阮氏揉揉他的腦袋,耐心地道:“你祖父在世時,咱們家原本就在京城,只是後來出了點事,京城暫時不能住了,才搬到了河安府。”

周哥兒又問:“出了什麽事不能住了?”

“那時候總有些壞人仗着自己的勢力,總到咱們家來搞破壞,你祖父不堪其擾,才不得不選擇離開。”

周哥兒‘噢’了一聲,又追問:“那現在那些壞人都被趕跑了麽?”

“趕跑了,皇帝陛下帶着人來把他們全都趕跑了。”

“皇帝陛下可真厲害!”周哥兒驚嘆一聲,烏黑明亮的眼睛裏充滿了崇拜。

阮氏微微一笑,疼愛地捏了捏他的臉蛋。

許筠瑤撲閃着眼睫聽着這母子二人的對話,偶爾擡頭望望神情溫和的阮氏,又看看一臉天真的周哥兒,雙唇抿了抿,臉上不知不覺便漾起了淺淺的笑容。

包子夫人的姓氏與她本人的性情可真是貼合極了!阮、軟,老匹夫那樣的奸詐之徒,能娶到這樣的一位夫人,可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她想到上輩子阮氏的早亡,心裏油然而生一絲心疼。忽又生出一股慶幸,慶幸自己在真正的寶丫死後能取代她活了下來,不至于讓這個性情軟綿的女子經歷喪女之痛,以致最後傷心離世。

馬車駛進城後約莫半個時辰便停了下來,随即外頭便響起了唐松年的聲音:“夫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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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簾掀起,唐松年先是伸出手将阮氏扶了下去,而後又将許筠瑤抱了下去,正打算回頭抱兒子,周哥兒已經‘咚’的一聲從車上跳了下來,吓得阮氏和先一步被兒子扶了下馬車的王氏臉色瞬間就白了。

小家夥卻覺得自己很厲害,得意地沖妹妹揚了揚眉梢,而後雙手岔腰哈哈一笑,正要說幾句場面話把場子撐起來,小屁股便挨了一巴掌,耳邊也響起了爹爹的訓斥聲:“混賬小子,這般高便直接跳下來,這雙腿是不是不想要了?”

向妹妹炫耀不成反挨了揍,周哥兒郁悶地皺了皺鼻子,老老實實地低頭聽訓,不敢有二話。

許筠瑤擡頭望望大門兩旁挂着的燈籠,燈籠上各寫着豆大一個‘唐’字。大門正上方的橫匾上書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唐府。

這座日後朝中大臣不時出入的府邸,這輩子便成了她的‘家’。這可真是讓人始料未及。

突然,她的身體一個淩空,已是被唐松年一把抱了起來,她一邊手虛搭在唐松年脖子上,就這樣被他抱着進了府門。

早有得了訊的府中老仆迎了出來,一眼看到多年前的三公子已經長成了肖似其父,卻又比其父更出色的英偉男兒,渾濁的眼睛裏便含了淚。

“三公子,老奴可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老仆顫巍巍地上前要行禮,唐松年連忙将女兒放下,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福伯切莫多禮,松年可受不得。”

許筠瑤沒有理會這對久別重逢的主仆,好奇地四下打量,忽見假山石後轉出李氏及幾個孩子,走在李氏身邊的那個年紀最大的,她認出是唐柏年與李氏的長子興哥兒,緊挨着李氏的那個女娃娃,自然便是大房的嫡女唐筠瑜。

唐松年見只得大房的女眷及孩子前來相迎,卻是不見唐柏年的影子,不悅地皺了皺眉頭。

身為人子,連遠道而來的嫡母都不顧……他暗暗搖了搖頭,也不願再追究這些。

王氏也有幾分失望,只是很快便又平複了下來,含笑受了李氏及大房幾個孩子的禮,又慈愛地囑咐了那幾個孩子幾句。

興哥兒沒有理會她,只是兇巴巴地瞪了拉着娘親裙裾的許筠瑤一眼,對這個曾經拿死蛇打過他的小堂妹相當記恨。

“你們來我家做什麽?”他相當不高興地道。

“什麽你家,這裏也是我家!”周哥兒不服氣地反駁。

“我們先來的!”興哥兒往前一步,瞪着他道。

“不要臉,你來早了就是你的了麽?”周哥兒做了個羞羞臉,嘲笑道。

“你可惡!”興哥兒惱了,伸出手去就要推他。

“興哥兒快住手,不能欺負四弟!”李氏被他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動手推了周哥兒,忙拉了他一把,責怪道。

興哥兒恨恨地沖着周哥兒哼了一聲,不甘不願地轉過了臉去。

周哥兒得意地沖他扮了個鬼臉,卻被阮氏掐了一把臉蛋:“不許和大哥哥吵架,也不許淘氣!”

小家夥的氣焰一下子就熄了,噘了噘嘴才拖着尾音“哦”了一聲。

“見了哥哥妹妹們應該怎樣做?”阮氏又問。

周哥兒有點兒不樂意,小嘴噘得更高了,最終還是不甘不願地喚:“大哥哥、二哥哥、大妹妹、二妹妹。”

興哥兒不理他,耀哥兒飛快地瞅了許筠瑤一眼,縮縮脖子小小聲地喚:“四弟。”

又蚊蚋般喚許筠瑤:“三妹妹。”

“沒出息!”見弟弟如此不争氣,興哥兒罵了一聲,又恨恨地再度瞪了許筠瑤一眼。

許筠瑤自然也察覺他的敵意,毫不在意地沖他暗哼一聲。

不知死活的臭小子,識相的日後便不要再惹本宮,否則還有你的苦頭吃!

倒是耀哥兒一直把身體縮啊縮的,恨不得把自己縮在角落處去,免得教那個又兇又可怕的鬼丫頭瞧見。

許筠瑤只掃了耀哥兒一眼,便落在了唐筠瑜及她身邊的另一位年紀稍長的小姑娘身上。

可她僅是随意的一眼,便吓得耀哥兒差點沒出息地拔腿就跑,愈發讓興哥兒瞧他不上了。

沒出息,一個小丫頭有什麽好怕的?

許筠瑤倒是沒有理會大房的這對兄弟,繼續打量起唐筠瑜身邊的那位小姑娘。

那小姑娘眉目間與唐筠瑜有幾分相似,個子稍高些,身形卻比唐筠瑜稍瘦弱些,舉止也有幾分畏畏縮縮的。她略一思索,便知道這小姑娘必定是大房的庶長女,也就是她這輩子的大堂姐唐筠柔了。

唐柏年不似唐樟年與唐松年身邊只得元配夫人一個,他卻是有兩名妾室的,其中一名妾室英姨娘原是李氏身邊的侍女,另一位何姨娘則是別人送給他的清倌。

而唐筠柔便是英姨娘所出,亦是唐府這麽多孩子當中唯一的庶出。

唐筠瑜一臉嫉妒地瞪着這個堂妹,尤其是看到她身上穿的、戴的都比自己的好看,那嫉妒的心思就更加掩飾不住了。

見唐筠柔怯怯地朝着許筠瑤笑了笑以示友好,立即不高興地推了她一把,唐筠柔一個不察便被她推倒在地,也不敢哭,癟着嘴低着頭默默地爬了起來。

正說着話的大人們沒有注意到這一幕,許筠瑤也無心摻和大房的事,也只是裝作沒有看到地移開視線,只是心裏愈發瞧不上唐筠瑜了。

也就只是個窩裏橫,上輩子仗着親叔父之勢得嫁高門,這輩子本宮倒要瞧瞧你又會有什麽好機遇!

只要她不來招惹自己,許筠瑤自然不會對付她,但也不屑與她表演什麽姐妹情深的戲碼。

而自打去年在河安府丢盡了顏面後,唐柏年便在河安府呆不下去了,又想着京城的機會更多,自己家在京城也有一座宅子和一點兒産業,不如便幹脆遷居京城,看能否謀個好前程。

也不知是他運氣來了還是怎的,他在京城打拼了一年有餘,倒真讓他尋着了門路,把唐府在京城中的其中兩家鋪子的生意經營得也算有聲有色。

只可惜他一心想着當官,仍是想方設法去鑽營為官一事,不過至今未有着落,教他愈發心焦,也總涎着臉追在那些官家公子哥兒後頭,希望對方能多有機會提攜一下自己。

待夜裏他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李氏一見他如此模樣便不由得一陣埋怨,又道三弟此番回京述職,說不定會有更好的前程,日後免不了拜托他提攜提攜,今日實不應如此落他、落那王氏的面子。

哪知唐柏年聽後便斥她‘婦人之見’,打了個酒嗝之後,大着舌頭道:“他唐松年哪還有什麽好前程,當初幫着他的那位欽差,被人彈劾徇私,已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裏還理得了他!”

李氏一愣:“此話你是打哪裏聽來的。”

可惜唐柏年已經倒頭便睡,并沒有聽到她的問話。

李氏推了推他的胳膊,不死心地問:“問你話呢,怎不說清楚再睡?那些話你是打哪裏聽來的,可準确?”

回答她的只是男人的呼嚕聲。

她恨恨地瞪着床上的男人,最終還是認命地替他脫下鞋襪,侍候他更衣。

——

卻說唐松年回京後做的頭一件事不是去吏部遞交述職文書,而是帶着妻子兒女前去拜見紀淵。

許筠瑤一聽要去拜見日後的中書令,亦即宰相紀淵,心裏便有些興奮之感。

她倒不是因為可以見到那名滿天下的宰相而激動興奮,而是因為紀淵的外甥女兒梁毓嫣。

這梁毓嫣不是旁人,正是日後的豫王妃、梁皇後。

上輩子梁皇後與胡麗妃争寵失敗,不甘心就此讓胡麗妃占據了上風,親自将在宮外‘養傷’的許筠瑤接了回宮,打算與她聯手對付胡麗妃,以奪回聖寵。

而這一切也是在許筠瑤的算計之下,她風風光光地回了宮,聯合梁皇後對付胡麗妃,使得胡麗妃徹底失寵于聖前,此後便成了後宮的一個隐形人,一直到後來許筠瑤成了掌管後宮諸事的淑妃,曾去冷宮看過這位故人,卻發現曾經美豔無雙的胡麗妃,早就已經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再不見當年半分風采。

只不知這個時候梁毓嫣在不在紀府?不過應該是在的吧?上輩子她便是憑仗着中書令紀淵的關系嫁入東宮,榮至太子妃、一朝皇後。

她暗忖。

對唐松年來說,紀淵對他有知遇之恩,他能進入官場,也是紀淵一手替他安排。故而對這位亦師亦友的紀大人甚為敬佩有加。

而又因為早前紀淵蒙受不白之冤被判流放,雖然知道對方已然無恙,但唐松年心裏到底還是記挂着。帶上妻兒,也是順便讓她們拜見一下尊長,倒也沒有其他什麽用意。

前廢太子死後,建章帝便将所有政事交給了新太子,而紀淵又是新太子的心腹之臣,每日打着各種旗號到紀府來的人絡繹不絕。

紀府的下人一早就知道自家老爺一位故人來訪,自然不會将唐松年一家擋在門外,恭敬地引着他們進了門。

許筠瑤見唐松年竟是要帶着她們三個婦孺去見紀淵,分明是晚輩拜見尊長的做派,一時訝然。

上輩子唐松年是她的死對頭,她自然也知道他的官運亨通,紀淵在當中的助力可不算小。

紀淵自太宗皇帝微時便跟随身邊,多年來為太宗皇帝出謀劃策,勞心勞力,是最受太宗皇帝信任的朝臣,在太宗朝時先後出任吏部尚書、中書令兼太子太傅,可謂位高權重。

至他病逝後,太宗皇帝撫棺而泣,只道世上再無紀平知。

老匹夫唐松年,便是紀淵視如接任者一般扶持上去的。而事實上唐松年也沒有讓他失望。

此刻許筠瑤有些好奇地望着上首那個儒雅溫和的中年男子,聽着唐松年道:“這是犬子淮周,不久前剛過六歲生辰;這是小女筠瑤,今年才三歲。”

“是個整齊孩子,可曾念書了?會念什麽書?”紀淵含笑招了周哥兒在旁,慈愛地問。

周哥兒也不怕生,脆生生地一一回答,愈發引得紀淵捊須點頭不已。

“讀書是件辛苦事,只莫要倦怠,需勤懇踏實,方有所成。”最後,他勉勵了小家夥幾句,又招來許筠瑤。

許筠瑤大大方方地走到他的跟前,眨巴着眼睛迎着這位名垂青史的宰相的視線。

紀淵明顯愣了一下,微眯着雙眸看着她,片刻,輕笑出聲道:“松年啊,你這小女兒可真是不簡單啊!”

至少,膽子足夠大。

一旁的紀夫人臉上也帶上了幾分喜愛之色。

她的夫君雖然瞧着溫和,實際上并不是個容易親近的,府裏的這些孩子,無論年紀大小,到了他跟前都是束手束腳不敢多吭聲的。

可眼前這對小兄妹,哥哥是個不怕生膽子大的,妹妹竟也不遑多讓,倒真是讓人意外。

她望着那粉雕玉琢般的小丫頭便愈是喜歡,拍了拍阮氏的手,含笑道:“你把他們兄妹倆教養得極好。”

阮氏誠惶誠恐:“不敢擔夫人此言。”

紀淵還有話要囑咐唐松年,紀夫人便帶着阮氏母子三人到她院裏說說話。

周哥兒難得自覺又有友愛心地牽着妹妹的手亦步亦趨地娘親身後,愈發看得紀夫人連聲誇贊不已,眼中溢滿了對這對小兄妹的喜愛之色。

深知兄妹倆性子的阮氏卻有點兒心虛,就怕周哥兒撐不了一會兒就又會甩掉妹妹手叫‘我不跟笨蛋寶丫玩’,而女兒也會毫不示弱地反道‘我也不稀罕和饞貓玩’。

然後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服誰,最後彼此朝對方哼一聲,各自跑開。

一想到這樣的一幕,再聽紀夫人對友愛的小兄妹的贊不絕口,阮氏的心便愈發虛了。

紀淵夫婦早年曾有一個兒子,可惜在戰亂中夭折了,此後紀夫人一直沒有再懷上,而紀淵對子嗣也沒有太過于強求,待兩人年紀漸大,更是将一切都看開了,便常将喜歡的子侄外甥接過府來,為這諾大的府邸增添幾分孩子的歡笑聲。

許筠瑤一眼便認出了圍着紀夫人上來的那些孩子中的梁毓嫣。

小姑娘雖然年紀尚小,可五官已經漸有日後的梁皇後模樣,許筠瑤上輩子與她相處的日子可不算短,對她的了解亦稱得上深。

此刻梁小姑娘也發現了她,再敏感地察覺舅母對這位陌生的小姑娘那毫不掩飾的喜愛,心中頓時充滿了危機感。

她雖然才六歲,可是其母梁夫人一直對她耳提面命,要她一定要讨好舅舅舅母,讓舅舅舅母喜歡她,這樣将來她才能不受人欺負,才能有更好的日子過。

她一直以來也做得很好,乖巧懂事,深得紀夫人喜愛。

許筠瑤也發現了她對自己的防備,一時納悶。

本宮可什麽也沒做,她防備什麽?

可很快地她便發現,只要紀夫人與她說話,梁小姑娘小臉便會繃緊,雙手也不知不覺地攥着,細一想便明白了。

這是怕自己奪去了她舅母的寵愛呢!

也是,梁毓嫣可不是唐筠瑜那種喜怒形于色的蠢貨,她能讓太宗皇帝從那麽多名門千金裏選中她為兒媳婦,足以證明她并不蠢,甚至是相當出色的。

後來若不是趙元祐對她的心思漸淡,轉而寵愛胡麗妃,而胡麗妃既有手段又嚣張跋扈,屢屢挑釁她卻又偏讓她抓不到小辮子,終讓她氣極失了分寸,也不會到最後被算計得徹底失了聖心。

當然,許筠瑤承認,梁小姑娘上輩子的下場有她算計的成分。畢竟後來她的寵愛比曾經的胡麗妃更甚,已經讓梁毓嫣感覺到了濃濃的危機,自然會将對胡麗妃的防備與怨恨轉嫁到她的身上。

而她也不是那等束手待斃的,不管是為了自保還是對權勢的渴望與追求,都注定了她絕不會退讓半步。

不過此刻……

她小小打了個呵欠,将腦袋埋入娘親香香軟軟的懷抱。

本宮已經有包子夫人了,誰還稀罕你的什麽舅母!

梁小姑娘見狀,歪着腦袋想了想,敵意便收斂了下來,乖巧地坐在紀夫人身邊。

“夫人,太子殿下帶着三位小殿下駕臨,老爺讓趕緊接駕!”有侍女急忙進來禀道。

許筠瑤一個激零,陡然從阮氏懷裏擡頭。

三位小殿下?難不成她日後的皇帝夫君也在裏面?

想到這個可能,她的眼睛便愈發閃亮了。

——

太子是帶着他的三個嫡子前來見見他們日後的紀老師的,一來是對世人表示他對紀淵的看重,二來也是體現朝廷的尊師重道。

畢竟連皇子都要對自己的先生恭敬有禮,上行下效,臣民們自然亦會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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