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8)

橄榄球運動難免有磕碰,朱諾明知他一定受過比這嚴重百倍的傷,還是不自覺地感到擔憂。

他們靠坐在一起。

菲恩察覺到,她指腹原本是溫的,大約是因為冰塊的緣故,熨在他肌膚間卻很涼。他剛剛結束比賽,身上還覆着熱汗,淨透的冰融化成水液,啪地一聲打進滾燙的手心。

菲恩說:

“沒事。”

他發音模糊,想要一筆帶過。

朱諾頓了頓,最終還是讓他得逞,沒再追問事情的經過。

只是忍不住問他:“疼麽?”

“疼。”

他面容顯得乏累,幾乎剝離了全部血色,只有嘴唇泛起稀淡的薄紅。稍稍傾過身去,在她唇上一觸即離,他将嘴角向上牽動,輕細柔軟地說,“現在不疼了。”

朱諾很慢地“嗯”了一聲,過了半晌又道:“以後的比賽小心一點……輸贏沒那麽重要。”

幾年前還在從事地下賽車與賭博的她,決計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說出這樣的話。

想到這裏,她抿着嘴角笑起來,幅度很小,不容易察覺。

菲恩低着眸,眉骨深深壓下眼窩,眼窩又将眼睫牢固地困住。

“不要擔心。”

他握了握她的手,指節力道很松,“我們是上一屆冠軍,賽程比別的隊伍要短,不會再有受傷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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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

她抵着他的肩頭,讓他成為唯一的依靠和支撐。手指明顯心不在焉,毫無章法地刮擦着他掌心裏的勾回和紋路,“今天我的調查有了很大的進展,但是馬上又停滞了。……”

日複一日相處下來,朱諾确信他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她不要求回音,只無端地想要傾訴,想要感受到聲帶振動的頻率,想要把淤積在心間的一切統統抖落幹淨。有些隐秘的思考她不能告訴路德維希,有些真切的情感只能讓最親密的人知道,而菲恩是最合适的人選。

沒人能像他那樣了解她,像他那樣在初次目光接觸時,就一眼看穿她靈魂的本質。

不需要漫長的光景,抑或是頻繁的試探磨合,在劉易斯的酒吧裏偶然相遇的那一刻,菲恩就已經擁有了完整的她。

餘下的時間,只不過是為了讓她也意識到這件事。

朱諾把近期的發現對他講了一遍,話音剛停,腦海裏拉起一根緊繃的長弦,神情也跟着肅淡下來。

經過一番傾訴,案件的細節脈絡竟更加清晰。

她閉了閉眼,長長出了口氣。

“再過兩天就是決賽了,”菲恩說,“你會來麽?”

骨節凜冽凸顯,攀纏在朱諾指間,堅硬地頂住肌膚,把熱意一同輸送過來。

她點頭,又搖頭。

猶豫片刻,洩氣地張了張口:“……我也不知道。”

菲恩注視着她,用他那雙鴿灰色的、密不透光的眼睛,将她密實地包裹起來。

“我希望你來。”

“如果可以,我會過去的。”

她把冰敷袋放在他手裏,“現在我得先出去一趟。”

跟菲恩講述案情的時候,她發覺自己遺落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線索。

屍檢報告用短小的篇幅提及過,在艾薇體內提取出不完整的dna序列,死亡前不久很可能發生過性行為。

無論維克多是否同意與她見面,如果能提前将這一份殘缺的dna跟維克多的樣本進行對比,

……倘若檢測結果是兩者不相符,那在艾薇體內留下精斑的人很可能就是弗萊。

他們從相識到決定共同犯案只經過短暫一夜,弗萊與維克多此前和之後又都習慣于獨自作案,應該勻不出多餘的空閑和精力再去尋找第三個同夥。

她爬樓梯登上一層,依照門牌找到布萊登的房間。他沒鎖門,甚至沒扣嚴,一擰就開了。

“你能不能讓警監調取一份正在服刑人員的dna,然後在警局進行檢驗?”

長條沙發上的布萊登掀了掀眼皮,無意識的呻吟一聲。朱諾聞到酒精蒸發的味道,只得彎下腰湊近他的耳畔,大致将情況說給他聽。

布萊登扶着後腦勉強撐坐起來,呼吸之間還潤着沉澱的酒氣,迷迷糊糊聽了個囫囵,便順手撈過自己的手機。

“我去試試,但是不保證結果。”

他避進了浴室。打這通電話只用了五分鐘,卻仿佛被拉伸到一生那麽長。直到朱諾幾乎快要緊張得窒息,他才慢吞吞走出浴室,把手機揣回衣袋。

布萊登雙眼紅腫,宿醉的痕跡在臉上纖毫畢現,盡管有些語無倫次,還是盡量簡短地給她解釋:“警監同意了,但是他手下的法醫不肯幫忙——她堅持認為這個案子已經結案,還沒有正式重啓,我們的要求恐怕不符合流程。”

朱諾朝他借了車,直接開到警局門口。

她不知道自己能改變什麽,但她總要試上一試。

敲開法醫室的門,朱諾臉上閃過怔忡。這是一張分外熟悉的臉,朱諾清楚地記得她穿黑裙的樣子。

那場雨幕中的葬禮上,路德維希的确提起過,檢察官的未婚妻阿曼達在紐約擔任法醫。

“我不會替來歷不明的人幹活。”

阿曼達言辭冷靜,擡手就要關門,“希望你轉告警監,讓他帶着他的私人關系離法醫辦公室遠一點。”

朱諾倏然撐住門板,平視她審度的眼睛。

“我叫朱諾,是湯姆諾頓檢察官生前的……”

她盡量斟酌措辭,“同事。”

朱諾清楚地察覺到,阿曼達的眼神在瞬間黯沉下去。

她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接着說:“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或許這也是檢察官希望看到的——”

☆、48.更新

“爸爸。”

透過呼吸面罩忽濃忽淡的氣霧,弗萊隐約看見弗蘭克的面容。

“菲昨天晚上來找過我。”弗萊說,“她說菲恩帶着朱諾去紐約比賽了。”

弗蘭克站在病床的尾端。耳邊全是儀器監測到的、心率起伏的聲音,他默數了幾秒,然後沉聲道:

“菲奧娜說的沒錯。”

“朱諾——那個婊子養的賤貨,她把一切都毀了!”

弗萊劇烈地喘息起來,吐氣打在氧氣罩上,劈拍作響,“那天淩晨,如果她準時到達別墅,在我的命令下殺掉霍恩,就有資格成為我信任的助手了。可是她竟敢——”

話到這一處猛然歇住,他嗆了水般地急促咳嗽着。

“醫生說你現在的情緒不宜太激動。”

弗蘭克淡淡道,上前兩步,俯身扶住他的肩,“放輕松,沒什麽大不了的,你還活着。”

弗蘭克給出命令的那一剎那,弗萊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照做了。他強迫自己松弛全身肌肉,臉上撐得**的筋條也放軟下來。

“是啊,我還活着。”

他嘴角一翹,短促哼笑,“這是菲恩待在鳳凰城的最後一年,我以為你不會放他出去比賽。”

“菲恩會回來的。”

弗蘭克低斂下颌,目不轉睛看着弗萊,手上加重力道按了一下,“這次他不會再走了。”

濃疊的眼睫下方,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光。弗萊說:“終于想通了麽?我早就覺得你對他太溫和。”

弗蘭克不置可否,而是說:

“是時候換一種方式了。”

被弗蘭克手掌握緊的肩面像是在潰爛生瘡,弗萊卻仍然笑了起來。

“我有一個想法。”舌尖在嘴裏卷曲,頂住上颚一處瘙癢,他低聲說,“等菲恩把朱諾帶回鳳凰城……”

再度從溫德監獄返回紐約市區,朱諾的思維有些飄,輕而澀地浮在雲端。

她的頭腦裏承載了太多,滿滿當當都是維克多親口透露的案件始末。

從警局取得的那個小密封袋裏只裝着七塊皮膚,維克多願意以七個答案作為交換。

“你盡管問,小姑娘,”維克多笑嘻嘻的,翹起指頭揉搓眉毛,“但我只會回答是或不是。”

她問起是否只有兩人協同作案,維克多回答,是。

那就意味着,艾薇體內的精液的确屬于弗萊。

她問:“弗萊留下了任何明顯的證據嗎——能直接鎖定他的那種?”

維克多:“是。”

朱諾的急不可耐根本無法掩飾,未加細想便繼續問:“那麽——是什麽樣的證據?”

維克多盯住她的眼睛,濃密胡須下的嘴唇驀地笑了起來。

“你浪費了一次機會。”他撫掌說,“真可惜。”

朱諾的身體不受控制,猛然搖晃了一下。

這場談話自始至終都由他掌握着主動權,因此她必須克制自己,嚴格遵循他所指定的游戲規則。

還剩四個問題。

朱諾定了定神,謹慎地發問。喉嚨也一再壓緊,聲音被逼得扁平:“你是不是将證據放在了其他房子或者倉庫裏?”

維克多:“不是。”

維克多的住所早已被警察翻了個底朝天,連牆壁內側、地板和天花板都或被刨開或被撬起來,所有空間都以各類專業工具仔細搜檢過。

難道是警方遺漏了什麽?

假如真是這樣,她絕對沒辦法在三個問題之內鎖定目标。“證據”一詞涵蓋太過,從血跡、精斑、毛發到錄像、照片……均有可能。

那麽——要是警方真的将他的住所搜查徹底,沒有遺漏任何涉及弗萊的物證呢?

朱諾雙目微垂,将眼底的思量擋在眼簾裏。

維克多有拍攝作案過程的癖好,弗萊也有,這也是他們一拍即合的原因之一。

艾薇身體裏留存着一部分弗萊的精液,而弗萊只有在菲奧娜的注視下才能順利勃起——可當時菲奧娜并不在紐約。

呼吸節奏不由得加快,朱諾确信自己模糊地抓住了什麽。

她問:“弗萊作案期間,他的妹妹菲奧娜是不是一直在通過視頻旁觀?”

維克多看了她一會,一時沒說話。

最後緩慢回答:“是。”

朱諾雙唇開開合合,一口氣也沒歇,飛快地順延着原來的思路往下問:

“那段視頻是不是被你錄了下來,并且上傳到了加密的網絡儲存空間?”

維克多:“是。”

他咧嘴笑得很開:“你是個聰明的姑娘——現在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最後一個問題,她必須得賭一把。

“你會告訴我賬號和密碼,對嗎?”她問。

放在桌上的雙手握成拳,然後不着痕跡地松開。密封袋被她的指根壓着,疊起細微褶皺,內容物還有一片,幹皺地蜷縮在袋中。

“如果我給出的回答不是你想要的,你就不會把那塊皮還給我,是吧?”他嗤地彈了彈舌頭,兩肘沉重地支到桌間,撩起過長的眉毛往她手掌下方看去。

注意到他筆直的視線,朱諾稍稍讓開手,方形皮膚組織切口整齊,在她掌下裸露出一半。

“嗯……這是特雷莎的皮。那可是個美麗滑嫩的女人,我非常喜歡她。”

觀察片刻,維克多松懈一般地垮下雙肩,摸了摸刺密的絡腮胡,“好,我告訴你賬號和密碼。”

脊背在瞬間放松,幾乎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直到這一刻,朱諾才發覺自己滿手都是森冷的細汗。

她賭贏了。

現如今朱諾回到酒店,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登錄維克多設密的私人賬號。

裏面有二十五段視頻。

而維克多只有二十四名确切在錄的受害人。

她着手按照日期查找文件。

八月三十一日,果然上傳了一個視頻。

額頭沁出稀薄的汗,她點擊下載。

度過了漫長的三分鐘,電腦傳來“叮”的提示音,代表着下載成功。朱諾等得已有些出神,被提示音吓了一跳,頸窩幾乎在半秒鐘之內被潮氣浸透。

朱諾勉力維持雙手穩定,打開了視頻。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她連指尖都沒再動彈一下。

菲恩回到房裏,滿眼都是阒黑的暗色。寫字臺上亮着一塊矩形的白光,是電腦屏幕。

他探手開燈,房間裏爆裂開無所不及的光亮,旋即看見朱諾端坐在靠背椅上,用手背擋住了雙眼。

菲恩走過去,從後方彎下腰,圈住她的雙肩,說:“明天晚上就是決賽之夜……”

“菲恩。”

朱諾努力開口,聲帶像是破了一道傷痕,發出的嗓音黏濡而沙啞,“幫我拿一下煙。我想抽煙。”

不對勁,很不對勁。

她聽起來就像塊一成熟的肋眼牛排,腥熱而苦辛,略作擠壓便滲出稀紅的汁液。

菲恩問:“怎麽了?”

她沒有回答。

雙眸久久停滞在屏幕上,黯淡失焦。

菲恩順着她的視線望去。

屏幕上的視頻早已播放完畢,定格在最後一幀畫面。鏡頭裏色塊斑駁,隐約能分辨出一個平躺着的人——

一個形狀奇詭、血肉模糊的人。

他只看了一眼,胃袋生理性地收縮絞死,舌根湧起嘔吐感,立即偏過頭去。

“你知道麽?”朱諾說,依然沒有望向他,“這是我的朋友。”

她嘴角稍動,說着忽而嘗到濕鹹的味道,才意識到自己正在流淚:“我以前只有一個朋友,以後再不會有了。”

他沉默了一分鐘——或許更長。

“是弗萊做的麽?”他問。

朱諾:“是。”

一呼一吸之間,嘴裏突然嘗不到任何滋味。

弗萊已從昏迷中蘇醒,意味着菲尼克斯家再不會為他分心。

舍棄安全線路給路德維希打電話就變得格外危險。她應該等回到鳳凰城,再向他彙報自己全部的發現——這是最安全妥當的方式。

朱諾将文件保存下來,清空了電腦的歷史記錄。

翌日晌午,朱諾終于從混沌中掙脫、大汗淋漓地醒來時,枕邊早就空了。手指拂抹上去,連殘存的體溫也捕捉不到。

他應該很早就去訓練了。

朱諾将自己放空,省略了三餐,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合起眼,滿目都是噴濺的血漬,張開眼,又只有平整潔白的天花板。

她反反複複,跌跌撞撞,靈魂頭破血流。

直到布萊登敲開房門。

“比賽開始了,你必須過去。”他撐住門框說,“這是菲恩的時刻,他會希望你見證的。”

朱諾抿着唇,沒反應。

布萊登随手抓了件外套給她披上,她直條條站着,任由他拉出房間,扔進車裏。

他們走特殊通道進入球場,布萊登把她按到最前排的空位裏,自己則在緊挨着的位置上坐下。

後方看臺不時爆發熱烈的歡呼,偶爾還會有零星幾句咒罵和噓聲。朱諾聽在耳裏,卻無法被感染,也不太關心。

她很快找到了球場上飛奔的菲恩。他身穿黑白條紋隊服,臉被防震頭盔蒙住,強硬地撞開包攏上來的對手。她不懂橄榄球,卻也看得專注。

進入中場休息,菲恩脫下頭盔,擰開一瓶水淋落汗濕的發間,目光逡巡在看臺上不停尋覓。

終于與朱諾相視,他遠遠地揮起手,臉上浮現笑容。

朱諾很少能看到他如此意氣風發的模樣。在球場上,他擁有最單純的快樂。

旁邊的布萊登對他豎起拇指,又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

球場周圍的電子顯示屏此時驀地一閃,直接切換成直播攝像機正在實拍的畫面。鏡頭漂浮于看臺斜上方,依次掃過觀衆狂熱紅脹的臉。

随後,朱諾看到自己跟布萊登在顯示屏上出現,被圍攏進一顆粉紅愛心圖形。附近的球迷已經離開座位,接連翻掀起哄的浪潮,布萊登暗罵一句:“我操,愛心相機。”

他鼻尖微皺,一臉視死如歸:“沒辦法了,我們親一個吧,這是傳統。”

朱諾還沒反應過來,臉龐便被對方的指節向上托起。

布萊登心中正不斷勸說着自己,驟然有一陣巨大的驚呼和騷亂,毫無征兆地在背後瘋狂湧動。

碰觸她下颌的、布萊登的手被人攔開。朱諾一擡眼,眼前站着菲恩。

“愛心相機在右邊。”

他單臂抱持頭盔,躬身彎頸,薄唇冒着熱氣落下來,細致厮磨她的唇舌,将自己的滾燙和熱情全部遞送給她。射燈給他打上一圈朦胧閃爍的光廓,從頭到腳織結的都是淋漓水珠。有一顆靠重力掙離發梢,輕輕滑入她的頸窩,涼膩而溫柔。

☆、49.第一更+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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