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阿殷進都督府并非經過尋常的選拔,而是托了馮遠道的引薦,且她的父親陶靖又是金匮府的都尉,她從進入都督府的那一刻便已下了決心,定不能丢他二人的臉面。這些天她始終倔強的堅持,不願透露傷情,皆因不想叫人看輕她這個年紀尚小的女侍衛。
而今衆目睽睽,她更不願承認,便抱拳道:“只是染了點風寒而已。”
“風寒用散瘀的藥?”定王瞧她說得一本正經,唇角忍不住勾了勾。
他後頭的幾位侍衛雖非跟阿殷同隊,不過從京城到西洲一路同行,多少也是面熟的,且每日交接往來,也都日漸熟悉。聽了定王的話,侍衛們各自留神發現那幾個藥盒後,差點沒笑出聲來。
阿殷詫異,随定王的目光瞧過去,見到那藥盒上的字時,鬧了個大紅臉——
這讨厭的藥鋪掌櫃,沒事把藥名寫在盒子外頭做什麽!剛才惦記着飯食沒留意這個,只随手遞給了如意,早知道就要個袋子裝起來了!
定王瞧見她陡然紅了的臉,倒覺出幾分可愛,微笑之下融化了滿身冷硬。
“這些天事情不多,允你休息幾天,傷好了再來。”他觑着阿殷一笑,帶人走了。
阿殷依舊紅着臉站在那裏,回頭一瞧如意,她竟然也笑得肩膀打顫!
可惡!
既然定王殿下有命,阿殷又被那膏藥漏了底子,她便也不再強撐,安心在家休養。
如意三天兩頭的見不着她,好容易阿殷能在家休息幾日,便帶了新雇來的那兩個丫鬟,變着法兒給阿殷做好吃的。
姑娘家皮肉嬌貴,阿殷雖說自幼習武,卻也沒打算把自己磨成糙漢子。
在京城的時候,她臨睡也要每日塗抹膏脂養好肌膚,加上習武後氣色紅潤,這身肌膚可是能羨煞旁人的。這一路從京城前來西洲,諸事不齊,暫時耽擱了養護,阿殷驚得了空,便專門請了個女郎中過來開個藥方,按着時辰抹藥調養,一則散了小腿的淤腫,再則潤膩肌膚。
每日上街逛逛,閑時到院子後頭的果園溜達,茂盛蔥茏的果樹中亦有流蘇木槿等花樹,如意心靈手巧,編了花籃擺在屋裏,自是十分悅目。
那一日馮遠道過來探望她,主仆二人正在後院折花裝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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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就坐在石上編籃子,阿殷全身陷在流蘇樹細碎白花裏,拿了銀剪挑花。
青綠的枝葉,馨香的嫩花,是這時節裏最清涼悅目的風光。海棠紅的衫子在其中半隐半現,樹上的姑娘回眸時尚帶笑意,參差細碎的樹影中,美麗俏皮。
馮遠道瞧着她,霎時想起了家中頑皮聰慧的小妹,相似的美麗容色,叫他看着格外親近。他還穿着右典軍的官服,将手裏的錦盒揚了揚,“殿下準你休息,可不是叫你爬樹。”
“馮典軍。”阿殷一躍下了流蘇樹,跟他打招呼,“你怎麽有空過來?”
“原本要去州府衙門,順道來給你送點藥。”馮遠道笑容明朗,“已經禀報過殿下了。”
阿殷會意,伸手相讓,“多謝馮典軍,請到廳上喝杯茶。”
“不了,還得趕到州府衙門去。阿殷,我答應過陶将軍要照顧好你,這回是我失察了,回頭你若有作難的地方,盡管找我。殿下瞧着冷硬,其實待人寬和,會體諒人的難處,這些天你已經很出色了,力所不及的地方慢慢來,別強撐着。”
阿殷赧然,“我是蒙典軍照拂才能去做侍衛,不想拖了後腿。”
“別把自己想得太差,阿殷,右衛隊裏四個人,除了隊長,再下來就是你了。殿下從前沒開過這種特例,這回也是因為賞識你,不想你逼壞了自己。”馮遠道同她往外走,又道:“往後無人處,你也能叫我一聲大哥,不必見外。”
他個頭比阿殷高了許多,那身典軍的服侍穿在身上格外精神,這般含笑說出來,竟叫阿殷想起了遠在京城的陶秉蘭。
即便兄妹二人接觸的時間依舊少得可憐,阿殷卻能體會到陶秉蘭深藏着的保護。而千裏之外的西洲,當她在流蘇樹間轉身,瞧見馮遠道那朗然的笑容時,竟也覺得親近,在那瞬間想起了陶秉蘭。
她當即應道:“好,在這裏,我只叫你馮大哥!”
馮遠道笑着點頭,出了院門後拱手作別,縱馬離去。
次日陶靖從金匮回來,得知阿殷休息的原委時哭笑不得。他知道女兒好強,卻沒想到她竟然好強成了這個樣子——
“剛入伍的軍士都還有兩三個月來适應磨合,你才多大,頭兩個月即便跟不上旁人也不算什麽,何況你其實并不比別的侍衛差?想要出人頭地,自己做事固然沒錯,卻也不能不愛惜身子。”他瞧着旁邊那些瓶瓶罐罐,“量力而為,懂麽?”
阿殷怕他念叨,從善如流,“我記着教訓了,往後不會這樣。”
父女倆在後面的果園裏漫步,陶靖從前雖住在這院子,卻沒心情來逛,這會兒倒是見了笑容,“在都督府裏習慣嗎?”
“剛開始的幾天有些吃力,如今好多了。”阿殷皺了皺眉眉頭,“就是姜刺史,每回我跟着定王殿下外出,他見到的時候雖不說話,總要多看兩眼,叫我心裏發毛。西洲匪患鬧得厲害,皇上派定王殿下親自過來,姜刺史還不知是什麽心思。他要總是這樣,我怕殿下起顧慮。”
“殿下說什麽了?”陶靖腳步頓住。
阿殷道:“倒沒說什麽,只是有幾回他瞧着我,像是探究似的。”
“有郡主擺在那裏,定王會疑慮也不奇怪。不過定王識人善任,明辨是非,你只記着你是都督府的侍衛,行事別亂了分寸,日久見人心,他自然明白。”
阿殷想想也是。
她這身份尴尬了些,空口白牙的表忠心和擔憂都沒用,還是該謹慎穩妥的行事,定王慧眼,自然會明白她的立場。心思定了,便問陶靖,“父親不是在金匮練兵嗎,怎麽突然回來了?”
“定王已經上了折子要剿匪,召我回來議事。”
醞釀了半個多月,将西洲匪患的底子摸清楚,定王終于要動手了?
阿殷竟自有些蠢蠢欲動——一旦開始剿匪,可就不是如今這樣清閑了,以定王的行事風格,剿匪時恐怕會親自過去,屆時四處奔走,又不像如今這般入夜就能歇息,有得忙呢。
而對阿殷而言,這般忙碌中,自然能有更多立功的機會。
可得趁着這兩天好好蓄養精力!
五月中旬,定王收到兵部文書,準他調撥金匮府中騎兵五十,栎陽府步兵三百,擇日前往狼胥山剿匪。
也不知姜玳這父母官是如何做的,西洲雖大旱三年,百姓中大部分都已重操舊業安居求生,卻還是有許多土匪流竄,大大小小竟有十幾股。像林子山那種小地方不足挂齒,定王摸清情況之後,在地形圖上标了四處——
狼胥山的土匪劉撻、眉嶺的土匪屠十九、南籠溝的土匪周沖、銅瓦山的土匪周綱。
這四股土匪占着地勢險要,攢了不薄的家底子,最少的劉撻有七百人,最多的周綱有千餘。據說周沖和周綱還是堂兄弟,各自占了山頭招納匪類,搶劫往來客商,底下也有一幹勇猛的兄弟,比別處更加悍勇,更有傳言說其中藏有逃兵敗将,破識戰術布防,傳得神乎其神。
當今皇帝在兵權上防守得嚴,除了幾處都護府寬松些外,其他各州府調兵都要由兵部和十六衛官署簽了文書,以銅魚為信,調撥給當地剿匪的兵士每回也不過三四百人之數。
姜玳也是拐彎抹角的将由頭推在這上面,每回提及前幾次剿匪失利,翻來覆去,無非說人手不夠、将領乏力,才會對這些土匪束手無策,絲毫也不提放任小股土匪流竄的事情。
——也是因他的放任,西洲匪類日益壯大,最後瞞不住了,被人捅到皇帝跟前,永初帝盛怒之下,才命定王為大都督,親自來剿匪。
如今定王領着大都督之銜前來剿匪,又有皇帝密令在身,驗銅魚時也未通知刺史姜玳,只同兩位都尉招呼過,憑文書印信征調了人馬,交由高元骁和馮遠道兩人悄無聲息的去安排,定在十九日的淩晨圍剿狼胥山。
五月十八的那日夜晚,姜玳瞧着月朗星明,又在自家府中設宴,慰勞衆人辛苦。
席上有長史高儉言、錄事、六曹官員、鳳翔城兩位官員和近處四個折沖府的都尉相陪,定王聽得邀請也是欣然應邀,順便帶上了常荀。
這日該當右衛隊上值,阿殷等人跟随定王進了姜府,廳上賓客坐滿,便由隊長和阿殷入內守衛,另留兩人在外待命。
席間觥籌交錯甚是熱鬧,姜玳同陶靖說話時,目光不時往阿殷身上瞟,甚至還誇贊陶靖教女有方,阿殷能得定王器重,必是身手出衆。他以前從沒拿正眼看過阿殷,這幾句誇贊說出來也顯得生硬,阿殷侍立在定王身側,只作不聞。
歌舞畢,絲竹管弦暫時停歇,姜玳命丫鬟上前斟酒,忽聽外頭一陣琴聲铮然傳來,如有鼓角聲聲。
此時廳中正靜,那琴聲自敞開的門窗清晰傳入,立時吸引了衆人。
“将軍令?”定王看向姜玳,“這倒合今晚情境,只是為何不入廳中,卻要在外彈奏?”
姜玳有些汗顏,當即起身道:“殿下恕罪,這……這并非臣安排,聽着琴聲來處,怕是我那位堂妹又起了興致,不成想擾了定下雅興,臣這就叫她住手。”
這麽湊巧的“一時興起”?
定王觑着姜玳,“琴音上佳,何必阻攔。”
姜玳便順水推舟的笑道:“這琴音能得殿下稱贊,也是緣法。”遂召來廳中的侍從,命他讓後面的樂曲晚些演奏,這會兒只聽琴曲。待得一曲彈罷,席上衆人紛紛稱贊,這般铮然铿锵的琴聲出自一位姑娘之手,着實罕見,可見技藝高超,胸有丘壑雲雲。
定王瞧着有意思,便也附和兩句。
姜玳謙笑,吩咐道:“去将玉嬛請來,謝過定王殿下。”
不過片刻,廳外便走進一位美人,環佩叮當,羅衫繡裙,雖是當衆拜見定王,卻不慌不忙,緩緩行禮。她的面容很美,是京城中安靜穩重的閨秀姿态,脂粉塗抹得恰到好處,就着廳上燭火,麗色逼人。
定王一眼掃過去,也覺此女容色不錯,只是太注重妝容衣飾,反倒少了氣韻,還不如……
鬼使神差的,定王竟看向身側的阿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