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2.8
七月流火,天氣雖由熱轉涼,卻依舊酷熱難耐。
定王歷時一個月,總算将鳳凰嶺上的事情查出了眉目,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心頭壓着疑惑,他并未立時定論,也未在外張揚此事,只在次日帶着封倫的書信入宮交給永初帝,然後将查案的前後始末原原本本的禀明。末了,拱手肅然道:“兒臣奉父皇之命深查,目下只查到這些。封倫的書信兒臣并不敢深信,所以呈給父皇,請父皇裁斷。”
永初帝已将封倫的供認書信前後看了三遍,面色亦越來越沉。
他端坐在禦案之後,目光如重劍壓在定王身上,聲音都是沉甸甸的,“據封倫指認,是太子動手害你?”
這殿中空曠恢弘,四角皆有大缸盛放冰塊,炎炎暑熱之中,營出清涼天地。定王對上永初帝的目光,那雙眼睛跟從前一般含着疏離狐疑,令他如被涼水澆透,脊背竄上寒意——縱然東宮庸碌,卻是永初帝親自擇定立的東宮,前番鮑安自盡怕已驚動太子,這段時間裏,東宮與中宮未必沒有給永初帝吹過什麽風。
樁樁件件都指向東宮,又牽系着見不得光的江湖勢力,若真查實,東宮之位便是難保。以永初帝的性子,對着這封供認信會作何感想?
恐怕真如他所料,會懷疑這是構陷之舉。
定王心中愈冷愈沉,聲音便格外平靜,“此書只是封倫一家之言,兒臣不敢深信,故呈給父皇,請父皇裁斷。”
永初帝卻反問道:“刺殺之事由你親歷,案子又是你來查,自然比朕清楚。這封信,你怎麽看?”
父子二人,一坐一立,皆是神色冷凝。
定王拱手,是慣常的冷肅态度,“兒臣認為,不可全信。”
“哦?”永初帝面色稍緩,歪着身子靠向旁邊,擺出個稍微放松的姿勢,“何以見得?”
“兒臣在鳳凰嶺遇襲時,那十名刺客出手皆是殺招,要取兒臣性命,兒臣九死一生,能夠逃脫實屬僥幸。那些刺客是劍門中人,應當無疑,不過封倫供認此事是由太子唆使,兒臣以為,此言有待商榷。父皇親自撫養兒臣與太子長大,教誨兒臣當兄友弟恭,仁愛友善,太子得東宮大儒教導,更應通曉此理,應當不至于對親兄弟出此殺招。再者——”定王聲音微頓,對上永初帝的雙眼,緩緩道:“兒臣遇襲是一件,有人暗中做手腳意圖令兒臣和高相反目是另一件。前陣子兒臣辦姜家的事,高相助力良多,京城中雖有人希望兒臣與高相不睦者,太子卻是東宮之主,應當不至于如此不識大體。”
前半句話甚合永初帝心意,後半句卻叫永初帝沉吟。
——刺殺手足的事情太子或許不會做,但要說挑撥跟定王越走越近的高相,斬斷定王根重臣的關系,太子未必沒有這個心思。定位所說鮑安的事頗為可信,若關于高妘的流言,乃至鳳凰嶺的推落斜坡的事當真是太子的手筆,太子的居心确實可惡,也确實不識大體。
至少作為國之儲君,為一己私利而對相府動手,着實不分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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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初帝皺着眉頭将定王審視片刻,“所以你覺得,這是封倫在構陷?”
定位并未全盤承認,只是道:“關于刺殺的事,尚需再查。封倫是東宮屬官,若是存心構陷,于太子不利。兒臣以為,父皇可召太子過來詢問,或可澄清其中誤會。”
永初帝掃過那書信,“就依你所言。魏善——派人召太子過來,不得延誤。”
太子今日原想趁着閑暇去郊外避暑散心,被宮人急召趕來,身上穿的還是家常衣衫。他入得殿中,覺出氣氛不對,瞧見定王眉目冷峻的站在那裏,更是心中一跳,當即跪地朝永初帝行禮。
永初帝也不叫他起身,叫宮人把封倫的書信交到太子手上,淡聲道:“看看這個。”
太子端然接過來,只瞧了片刻,面色大變,急道:“父皇,這是何人所書,斷不可信!”
“先看完!”永初帝沉聲,不怒自威。
太子只好戰戰兢兢的将剩下內容看完,那手竟自微微抖了起來,叫那紙箋發出抖索的聲響。太子也覺出破綻,忙扔下書信,伏在地上辯白道:“父皇明鑒,這信是有人捏造誣陷兒臣,兒臣絕未做過這些事!兒臣……兒臣敢以性命擔保!”說着擡頭觑了定王一眼,想說什麽,卻又忍下了。
永初帝穩坐上首,“你不認得信上的字?”
“兒臣……”太子猶豫了下,道:“不認識!”
一直在旁沉默肅立的定王側身朝太子拱手為禮,道:“這封信出自東宮屬官封倫之手,那是個微末小官,皇兄或許不認識。不過,封倫所述的這些事情,皇兄也不知情嗎?”——當着永初帝的面,他的态度不算咄咄逼人,卻還是重重撞入太子的耳中。
太子按着地上冰涼的金磚,冷聲道:“難道你覺得,這些指認屬實?”
“不論是否屬實,封倫的罪行已經分明。太子——”上首永初帝接過話頭,待太子擡頭與他對視時,沉聲問道:“朕來問你,信中所述的事,你是否知情?”久居皇位之人,天威凜然。永初帝憑此天威震懾群臣,目光至銳利威壓,絕非旁人能比。
太子被他俯視逼問,掌心竟自沁出了汗,面上也不自覺的漸漸流露驚恐。
他先前得孟應瀚的禀報後,即逼鮑安滅口以斷線索,沒了那個人證,封倫的罪行也只是他自己供認,應無旁的人證。如今永初帝召他來殿中對峙,也不知定位究竟掌握了幾分證據……那三件事情,兩件都是他所指使,唯有第三件絕對是攀咬!
太子有了些許底氣,開口道:“這些事兒臣均不知情,是封倫攀咬誣陷。兒臣雖有治下不嚴之罪,卻絕無謀害兄弟之心,請父皇明鑒!”
“沒有謀害兄弟之心——”永初帝目光如鷹,逼視太子,“那麽高家的事呢,是否屬實?”
太子哪裏肯認,當即道:“兒臣并不知情。”
砰的一聲,永初帝猛然一拳砸在案上,驚得太子心跳驟疾。他強自鎮定着擡頭,便見永初帝滿面怒容,右手按在銅鑄的獅形鎮紙上,仿佛再增半分怒氣,就要将那鎮紙砸下來似的。
太子心中大為惶然,欲待開口再辯,就聽永初帝怒聲道:“玄素,你說!”
“兒臣遵命。”定王自然也能感受到永初帝滔天的怒氣——看來他已從太子的神色變化之中,察覺了破綻。
他并無遲疑,将方才跟永初帝所說的話複述一遍,除了鮑安的事,還将邱四娘供認出的歌坊、易容者如實說出,甚至連常荀是如何從歌坊挖出封倫,如何與人追查取得封倫的口供,都說得明明白白。
語聲簡練而沉靜,如同陳述與自身無關的事情,卻叫太子聽得膽戰心驚。
他沒有料到,定王竟然已經查出了這麽多東西!
從最初的鎮定到惶然,再至此時的心驚,太子的面色已然顯出蒼白。他身在東宮,自然知道以儲君身份勾結江湖暗客是多令人不齒,甚至在出手之前,已經想過萬一事情敗露會承擔的後果——這兩件事,他還承擔得起。只是,封倫竟然會在暗中買通劍門的人刺殺定王,還将責任推卸到他的身上?
太子只覺渾身冷汗涔涔。
他強忍懼意擡頭,便見永初帝面色沉如寒冰,眸中卻滿是怒火。那是幾近爆發的天子之怒,非他所能承擔,太子驚惶之下,連聲道:“父皇,兒臣覺沒有勾結劍門刺殺定王,兒臣沒有!兒臣敢以性命擔保,兒臣絕對沒有……”
他的聲音被悶鈍的金石撞擊之聲打斷,那座銅鑄的鎮紙被重重砸到他膝前,将金磚磕出個小坑,而後彈起,幾乎撞到他的臉頰。
永初帝的怒聲質問随即撞入耳中,“高家的事,你知不知情!”
這一聲如炸雷轟響,擊斷太子緊繃着的弦。太子哪裏還敢嘴犟硬撐,當即伏在地上,聲音都有些顫抖,“兒臣……知情。”
“混賬!”茶杯緊随而來,在太子面前的金磚上摔得粉碎,溫熱的殘茶濺在太子臉上。
太子未料永初帝竟然會為這等小事震怒至此,惶惑而驚恐。
旁邊定王也屈膝跪地,“父皇息怒。”
“這就是我的東宮太子!我的東宮太子!”永初帝沒有息怒的意思,怒聲道:“我真是選了個好太子!”
太子久得皇帝偏愛,雖也常受責備,卻都是永初帝的教導,從未見過永初帝如此動怒。
他無力承受這般怒氣,更沒有定王那樣的膽魄迎着怒氣辯駁,聽見永初帝那句話,深怕他生出動搖東宮的心思,一時間顧不得旁邊的定王了,只求饒道:“父皇息怒,求父皇息怒。高家的事情是兒臣受了蒙蔽,一時糊塗打錯主意,兒臣願往高相府上賠罪,只求父皇保重龍體,千萬息怒。兒臣知錯了,兒臣知錯了。”
将近三十歲的人不住哀求認錯,永初帝的怒火終于稍稍消解。
随即,目中騰起失望,冷聲道:“高晟那邊不需你去賠罪,你只想想,東宮儲君究竟是何身份,該如何行事。”
太子連聲應是。
永初帝緩了緩,才道:“刺殺玄素的事,既不是你安排人去做,封倫那邊還需嚴審徹查。這件事交由玄素和刑部尚書去辦,你不可插手。”旋即看向定王,“劍門的事過于蹊跷,他們今日敢刺殺你,明日就敢犯上弑君!将你查到的人全都送來,這等惡賊,朕絕不姑息!”
聽這意思,是要将劍門連根拔起了?
定王見永初帝擺手示意他退下,也不再逗留,行禮告退。
待他離去,永初帝才将目光落回太子身上,眸色翻滾,諸般情緒交雜。
這是他唯一的嫡出兒子,也是他寄予厚望、諄諄教導的長子。然而他的才幹确實有限,行事又缺思量,如今有東宮衆臣教導勸阻,尚且能做出這樣荒唐糊塗的事,足見其才能,比之定王實在差了太多!
永初帝抓過魏善奉上的新茶杯,喝茶靜氣,太子便屏住呼吸繼續跪伏在地,大氣也沒敢出。
好半天,永初帝才嘆了口氣,“這回行事,委實過于荒唐!東宮衆臣也不曾勸阻你?”
這語氣已然恢複了平常的嚴父姿态,太子稍稍松了口氣,卻還是不敢起身,只道:“這回行事是兒臣自作主張,衆位先生并不知情。兒臣知道父皇器重高相,本無此意,這回也是一時糊塗思慮不周,還望父皇能夠息怒。兒臣往後必當引以為戒!”
引以為戒之類的話,他已經說了數十次,永初帝耳朵裏都快聽出繭子了。只是——
“我記得你方才說,是受人蒙蔽?”永初帝雖上了年紀,心思卻依舊機敏。方才太子情急之下承認高家的事情,他雖覺話裏不太對,盛怒中卻無暇細辨,這會兒冷靜下來回思,便覺出蹊跷來。
太子一愣,“兒臣……沒有啊。”
“還敢抵賴!方才你說的話,以為朕沒聽清不成!”永初帝面色一沉,重重拍在案上。
太子眉心一跳,認真想了想,方才情急之下,似乎确實說過這樣的話……
他偷眼瞧着上首面目威儀的帝王,心知抵賴不過,只好低聲道:“是那日代王兄曾提及此事……兒臣……兒臣一時糊塗,才會出此下策。”
“你是說代王?”永初帝猛然坐直身子,“這事是代王在背後挑唆?”
太子猶豫了下,才道:“代王兄說居于東宮不易,勸兒臣謹慎一些……他平常對兒臣多有襄助,兒臣……”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終噤聲,只詫異的看着永初帝的臉色。
那張臉上沒有怒氣,卻愈來愈冷。原本稍顯慈和的眉目都冷厲了起來,聲音都像是冰窖裏凍過的,“代王叫你對高家出手,你就言聽計從?”不待太子答話,永初帝自己便尋到了答案,神情愈發冷厲,“你身為東宮,如何知道劍門之事?”
“是代王兄曾提過,封倫又說他有門路……”太子愕然瞧着永初帝的神情,終于發現似乎哪裏不對。按照定王的說法,高家的兩件事和刺殺定王的事,皆是經了封倫之手托給劍門去做,前兩件都是他所安排,後一件是誰安排給封倫?而那封書信裏,封倫卻将這件事推到他的頭上……
太子赫然色變,“父皇,兒臣明白了,是封倫,封倫!兒臣将他帶來,就能審問清楚!”
“哼!”永初帝重重冷嗤,不待太子說完便拂袖而起,面色冷寒到了極致。
“太子才德不修,行事有失。傳令下去,封閉東宮,太子思過,任何人無旨不得出入。”永初帝已經走到了簾後,稍稍駐足回頭,以近乎悲憫的目光瞧着滿面愕然的太子,冷聲道:“你那個封倫,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明黃繡龍的袍角已經轉至簾後,太子頹然坐在冰涼的金磚上,神情依舊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