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2.10

酸筍雞皮湯并不難做,阿殷愛吃這個,特地學過做法,味道還算可以。只是沒想到,那回在西洲假扮夫妻時興起露了一手,卻叫定王給惦記上了。

午時将盡,阿殷哪能讓定王繼續挨餓,當即吩咐如意去準備,她親自下廚。

定王閑着無事,便跟她到廚間幫忙。

家裏的廚房不算大,卻十分整潔,加之如意不時就會拿酸筍來做些開胃的吃食,食材也都是現成的。外頭的風愈來愈涼,漸漸飄起了雨絲,定王掩上窗扇,吩咐如意出去,他親自點火給阿殷打下手——從前行軍在外,他雖不必親自動手造飯,卻也曾嘗試過,這會兒雖不甚熟練,應阿殷的指點幫忙打理,倒也很順利。兩人自相識以來,都是定王吩咐阿殷東奔西走,今日輪到阿殷使喚定王,也頗新奇。

雨勢漸盛,外頭樹木被打得刷刷作響,廚房裏兩人忙活,倒是別有意趣。

待阿殷将最後一味料置入鍋中,已是酸筍的香氣撲入鼻中,引人食指大動。

阿殷倍感成就,滿足的嗅了嗅香味兒,旁邊定王接過她遞來的空盤子放下,站在她身後,“還要多久?”

“再熬片刻就好,殿下若是覺得餓,那邊有今晨做的糕點,也可墊墊。”

“先等你的湯。”定王忽然從後面抱住她,下巴蹭過阿殷的臉頰。鍋中的湯已經沸騰,酸香的氣息入鼻,竟有種家常的溫馨。

定王記得很小的時候,他跟母妃住在王府一處小院裏,因為平常沒有永初帝踏足,院子便格外冷清安靜。母妃粗通廚藝,興致起來的時候也會給他做吃食,簡單的小廚房裏香氣四溢,他抱着碗趴在桌邊,萬分期待母妃做成的美味。後來他漸漸長大,永初帝受禪稱帝,母妃跟着入宮,他有了這座王府,搬出來獨住。

王府固然富麗堂皇,巍峨雄渾,卻總顯得空蕩冷清。

那之後金莼玉粒,京城裏有名的廚子在寬敞的大廚房裏做出種種吃食,精細而美味。

然而他卻再也沒有過任何期待——

就像小時候等待母妃開鍋盛飯,那種雀躍的心情,比吃到美食更令人高興。

如今站在陶家這座小廚房中,外頭雨聲彌漫,将京城各處的喧嚣隔絕開來,他同阿殷親自整治一碗酸筍雞皮湯,竟叫他生出久違的期待。數年的殺伐冷厲,寒夜獨行後,陡然尋回舊時的快樂,格外觸動心底。他甚至想再吩咐如意去買些菜,他來給阿殷做幾道嘗嘗。可惜後頭還有事情要做,他不能耽擱太久,也只能等從靈州回來了。

不過臨走前能在這雨聲裏與她消磨,卻也令人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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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王低頭親了親阿殷,“來你這兒蹭飯,果然是對的。”

“可打擾我做飯,卻很不對。”阿殷側頭觑他,見他眉間最初那點郁郁已然不見,便盈盈一笑,“殿下跟着去了行宮,既然是避暑散心,晌午必定有宴席。如今太子不再,就只有殿下和永安王,殿下怎麽卻逃席過來了?”

“宴席很無趣。”定王将她抱得更緊,“太子被禁足,皇後見到我自然沒什麽好臉色,父皇雖在行宮,心思卻還在朝堂,母妃這回又不在,坐着也是無事。倒不如來找你。”

鍋中的湯已然鼎沸,阿殷示意定王取過空的瓷盆,将香噴噴的湯盛入其中。只是她慣于舞刀弄件,在這種事上畢竟生疏,貿然伸出手被燙着,立時将指頭送到唇邊吹了吹沒敢再拿。

定王自取過來放入盤中,取了兩副碗筷,半點都不見外的進了隔壁屋中。

阿殷緊随而至,盤中放着幾樣糕點。

她這一頓飯做了将近半個時辰的功夫,待功成出來,如意已經按吩咐從街上買了幾樣飯食過來——酸筍雞皮湯固然味道不錯,定王畢竟是正當盛年的男子,單只靠這湯和糕點能濟什麽事,倉促之間來不及做主食和其他菜,也只能就近買些熟食了。

糕點和飯菜依次擺開,兩人費了不少心神做出的酸筍雞皮湯擺在最近處。

這一頓自然吃得格外香甜,哪怕阿殷已在季先生府上用過午飯,也還跟着吃了一小碗。

定王倒是吃得酣暢淋漓,第四碗湯下腹,才滿意的擱下碗筷。

“等我回來再做一次。”他睇着阿殷,叮囑道:“這段時間就在家裏歇着,少外出。”

“殿下這就為難我了。難得有空,哪能不去外頭逛逛?”

“父皇要對劍門動手,他未必不會察覺。京城中人心叵測,遠比你所想的危險,阿殷——”定王按在阿殷的肩上,覺出女子獨有的瘦弱,“聽話。我不在時,凡事都找常荀商議,萬不可輕舉妄動。想出去散心,等我回來安排。”見她并不認真,忍不住屈指敲在眉心,皺眉道:“劍門若真與代王有關,他絕不會束手待斃。反守為攻的事,他從前很會做。”

這樣一說,阿殷才漸漸收了面上嬉笑表情。

“如果劍門真的與他有關,會怎樣?”想到可能的結果時,阿殷的面色終于肅然。

定王眸色愈深,沉聲道:“能叫他萬劫不複。”

阿殷呼吸一頓。

萬劫不複?

就是說……永初帝不會再退讓隐忍,會拿定王去靈州查到的事為證據,将代王鏟除?若果真如此,代王必定不肯坐以待斃。他只是先帝的皇子,難以在宮中做什麽,便會往定王頭上打主意。從前以太子為棋,借着她來挑撥高相和定王,焉知這回不會故技重施?

她迅速瞧出了其中利害。

“殿下放心。”阿殷看向定王,态度已然篤定,“我會有分寸。”

西洲的悍匪不足為懼,京城的冷箭卻最難防備,她自然知道該謹慎保全。

定王囑咐已畢,便也不再逗留,道了聲“等我回來”,便起身辭別。方才一陣疾雨,此時雨勢已歇了不少,淅淅瀝瀝的随風斜飄入窗,沾在臉頰冰涼。

定王也不打傘,叫阿殷在檐下留步,自出門大步去了。

阿殷這裏得了囑咐,果真沒輕舉妄動,即便往街市買東西,也要由陶靖陪着同往。

先前季夫人吩咐置辦的東西漸漸都備了起來,只是要送給定王的東西依舊決斷不下。她早年困在郡主府中,習武讀書之餘,也曾學過針線,小物件上固然能拿得出手,大的東西卻全無經驗。

這是新婚之夜送給定王的東西,自然馬虎不得。

可是要送什麽呢?

想來想去,最終決定送個香囊,上頭的繡飾卻非女兒家慣用的花鳥吉祥之物,而是一只麒麟,與定王所贈作為免罪玉牌的的那枚麒麟玉佩相似。阿殷連裏頭要裝的香都想好了,就選先前配的玉露香,香味獨特,沾衣不去,如初夏晨光裏的晶瑩玉露,男女皆能佩戴。

如她先前玩笑時說過的,久佩此香,若有日因事走散,還能循着此香尋到彼此。

而麒麟神駿,才能傑出,與龍鳳龜并為四靈,很适合定王的身份。

阿殷覺得這主意甚妙,遂開始繡制。

不去沾惹外頭的紛擾,沉下心來備嫁家中,時日倒是倏忽而過,轉眼便是中秋。

陶靖這一日正當休沐,陶秉蘭也從監中回家,共度佳節。這一夜是本該是阖家團圓時,然而馮卿早逝,芳蹤杳渺,陶靖追思往事,決定帶着阿殷和陶秉蘭取城外給馮卿上香——次日正巧是馮卿的冥誕,該當去佛前上柱香。

城外的鐵峰寺雖無盛名,卻是當年馮卿進京後極愛去的地方,據說在這寺裏為親人祈福,十分靈驗。

父女三人縱馬而去,因陶靖閑時常來寺中,那沙彌認得他,便先引他們去燒香。寺裏今日添了不少香客,多是在京城求學謀生之人為遠處的家人祈福,缭繞的香火之中,各自承載一段故事。

在寺中盤桓了一陣,陶靖帶着兄妹二人往後山去。

那邊山勢雖險,風景卻奇秀,如今秋高氣爽,站在山腰可以看到整個京城,開闊舒朗,是陶靖最愛去的地方。

誰知三人還未靠近,遠遠的便見有個人站在山腰的巨石上,獨自迎風而立。

阿殷微愣,“那是……臨陽郡主?”

“是她。”陶靖皺眉,也覺意外。

三人今日是為馮卿而來,卻在此意外碰見害死馮卿的兇手,各自面色漸變。

臨陽郡主——被褫奪郡主封號之後,她的身份便只是姜家的女兒姜玉妩——卻并未察覺,木偶般站在石上,任由山風烈烈吹來,冰冷的灌進脖頸,讓渾身冰涼。

她的臉上殘留淚痕,望着京城,目光茫然。

去年這個時候,她還是尊貴雍容的郡主,應邀赴皇家宴席,與代王和壽安公主同樂。那時候,他的父親還是京城中權勢鼎盛的侯爺,母親還是先帝冊封的诰命,兄弟姐妹,無一不尊榮貴重。而今日,那些卻全都坍塌了。

父兄被斬首,母親被流放,昔日顯赫鼎盛的懷恩侯府姜家,如今只成為人茶餘飯後的笑柄。

而她呢?曾經有多驕橫跋扈,多烈火烹油,此時便有多茫然無助、冷清蕭瑟。

這個地方姜玉妩曾經尾随陶靖來過多次,試着猜想陶靖站在此處時在想什麽。她沒能猜透那個男人,卻知道她在想什麽——

那一座天下人仰慕敬畏的京城,于她而言,與府中的華屋麗舍無異,她可以驕橫無阻,任性肆意。因為她是郡主,是姜家的女兒,注定錦衣玉食,驕逸奢侈,天生便比那些蝼蟻般的賤民高貴。所以她仗着權勢除掉令她不悅之人,奪走旁人家園田産,甚至奪走別人夫君孩子,都覺得理所當然,甚至對那些卑微的反抗嗤之以鼻。

時至今日,她再度站在此處,卻發現從前的她如在夢裏。

那些權勢恭維、敬畏阿谀全都成了泡影。

就像她對陶靖的十數年追逐,不過是個執拗天真的夢。

父兄已被斬首,家中女眷已遭流放,曾經對她頗多照顧的代王和壽安公主,也在姜家傾覆後漸漸舍棄了她。曾以為在這繁華京城能呼風喚雨,如今卻只剩走投無路,淪落如喪家之犬,京城之大,她竟不知該如何安神行走。昔日尊榮如雲煙漸散,如今只剩吹徹骨髓的寒冷。

而她,竟然還想茍活。

姜玉妩擡袖将眼中的朦胧拭淨,并未察覺不遠處泛着寒芒的箭頭——

阿殷和陶靖各自拿一枚袖箭,冷然對準了臨陽郡主。

破家之恨背負了十六年,今日,是天賜的清算良機。

山風吹過,茅草搖動,兩支平淡無奇的箭支攜着疾勁的力道破空飛出,射向姜玉妩的腘窩。那邊姜玉妩甚至未來得及驚呼一聲,便被這疾勁的力道帶得屈膝向前,撲向面前的陡峭山坡。

姜玉妩的眼中滿是驚恐。

臨陽郡主姜玉妩死了,被人以短箭射下懸崖,栽折了脖頸,在阖家團圓的中秋之夜,凄然死在佛寺後山,直至兩日後才被人發現。

代王派人将她下葬,卻未驚動誰去徹查。

當初姜家煊赫鼎盛,明裏暗裏已不知欠了多少血債。姜玉妩做臨陽郡主時便縱橫跋扈,曾為侵占田地莊園逼得許多人家破人亡,手上也沾着不少人命。如今有人來尋仇,且除了兩支短箭外沒留任何痕跡,自然也沒人願意為她出頭,作勢查探了一番,便成懸案。

而在陶家,阿殷跟着父兄給娘親上香遙祭之後,便将姜玉妩抛在了腦後。前仇舊恨已然清算,姜家傾塌,驕縱的臨陽郡主也凄然收場,不值得人再費半點神思。雖然京中還有代王虎視眈眈,路卻是越走越寬了,往後的路更令人期待。

只不知定王在靈州是否順利。

阿殷曾在鳳凰嶺體會過劍門的兇險,夜深夢回之時,便總多幾分擔憂。漸漸的,她又覺出些不對勁——

這些夜晚,她家外面似乎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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