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2.19

每年的冬至家宴都大同小異,歌舞畢,帝後同衆妃諸皇親閑話一陣,待得午時過去,便散了。

帝後相攜離去,嘉德公主也随其母妃離開,阿殷跟着定王走至謹妃跟前,隋麗華已在她身邊陪伴,扶着謹妃起來了。

“定王表哥。”隋麗華含笑行禮,望向阿殷時,笑容如舊,“這位就是側妃殿下了?”

“什麽側妃殿下,既叫我表哥,喚她表嫂就是。”定王似不喜她強調側妃這身份,又朝阿殷道:“這是舅舅的次女麗華。”

阿殷遂與之見禮,隋麗華只好叫她一聲“表嫂”。

衆人出了延慶殿,定王同阿殷走在謹妃右側,隋麗華行在左側。

謹妃似也沒想到她會在今日出現,道:“昨日才到京城,怎麽今早就進宮來了?也不叫人回禀一聲。你母親可好?”

“母親在家安好,就是記挂姑姑。”隋麗華面帶淺笑,瞧了定王一眼,“我在南郡時,聽說表哥新婚,實在好奇得緊,又想念母親,就先回來。昨晚到家已是深夜,今早皇後便派人來接,說姑姑近來病着,剛巧我回來,便讓我進宮陪伴幾日。匆忙之間只能打點幾樣南郡的風物特産跟人進宮來,沒來得及禀報姑姑——也正好給姑姑個驚喜。瞧我這副手钏,就是南郡當地匠人打的。”

南郡有隋麗華的外祖,亦有謹妃的外祖家。謹妃十多歲喪母,父親有在北庭鎮守,曾在南郡住過兩年,聽隋麗華帶了當地風物來,倒現喜悅之色。

定王卻往隋麗華身上一瞟,“你昨晚到家,今早皇後就派人去請?”

隋麗華正給謹妃看腕上手钏,頭也沒擡,只悶聲道:“是啊。”

定王目光未挪,接着道:“那皇後的消息可真是靈通。”

“誰知道呢,興許她本是想接母親進宮,瞧見我在家,就接了我吧。”隋麗華擡起頭來,挑眉看着定王,唇邊笑意盈盈,“我跟表哥也快有兩年沒見,怎麽也不問我在南郡過得好不好?虧我還給你帶了禮物,真是要白費心了。”

定王并不信隋麗華這言辭,然而瞧謹妃正歡喜,便沒再追問,只笑了笑沒應。

隋麗華便又湊到謹妃跟前,說她在南郡的見聞,說她在書法上的長進,哄得謹妃喜笑顏開。

阿殷久未聞南郡之事,聽她講述時,不免也留神細聽。心中疑惑卻與定王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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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麗華既是謹妃娘家人,就算從南郡回到京城的消息傳出,也該定王和謹妃先知曉,怎的卻是皇後趕着過去接人?即便如她所言,皇後原本是想接隋夫人,以定王和太子在朝堂角逐的情形來看,皇後巴不得謹妃故去,叫定王孤立無援,又怎會好心去接隋夫人來陪伴謹妃?

皇後娘娘無利不起早,這般行徑必定還是有利可圖。隋麗華口中的,恐怕未必是真話。

不過她才初嫁入定王府,這等猜測即便敢對定王說,卻不好貿然跟謹妃提,只能壓着。

一行人到得謹妃所居的德音殿,隋麗華興沖沖的尋來筆墨給謹妃看她習字的進益,謹妃誇贊不止,因一路心情愉悅,那氣色竟自好轉了些許。

定王也不忍打斷謹妃笑意,暫未深問隋麗華之事,只趁着空閑跟謹妃道:“過陣子便是外祖父的忌日,母妃能否請父皇恩準,去鐵甲寺為外祖父上柱香?”

鐵甲寺是隋家的家廟,因隋家數代忠魂,戰死沙場無數,不少人屍骨無存唯有鐵甲染血收回,埋在寺後的石碑之下,便得此名。

謹妃聞之訝然,“父親的忌日,我在宮裏的佛殿進香就是,如何能去宮外?皇上怕不會同意。”

“兒臣這幾日總夢見外祖父,也數次夢見在北庭鎮守的舅舅,心中不安。”他當着隋麗華,畢竟不能直言,只肅了神色,道:“母妃務必求得父皇允準,這是件大事。母妃自進宮,連回府省親之事都未有過,這回是為外祖父和舅舅,父皇未必不會同意。若父皇當真不許,便由兒臣去求。”

他說得極嚴肅,俨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姿态。

謹妃畢竟深知兒子性情,知他不會無緣無故突發奇想,母子心意相通,默了片刻,便道:“我去試試。”

定王又沉聲道:“請母妃務必放在心上。”

謹妃亦現出鄭重神色,“放心。”她今日強撐病體去赴宴,雖得隋麗華取悅氣色好轉,身體畢竟不支,站了會兒,便由人扶着去美人榻上歪着,像是要小憩的模樣。

定王不再打攪,帶了阿殷辭別。

待得兩人一走,謹妃才招手叫隋麗華過來,“方才在玄素跟前,怎麽不說實話?別當我是傻子,皇後哪會好心去請你母親來陪我。說,是怎麽回事?”

隋麗華稍現赧然,将捧在手裏的字擱在旁邊,低聲道:“并非我故意隐瞞,實在是……姑姑,定王表哥新娶的這個王妃,當真是以前臨陽郡主府裏那個庶女嗎?表哥怎麽會願意娶她,這樣的身份,居然也能成為側妃?”

謹妃對她素來疼愛,聞言未見不悅,只是道:“她雖出身不高,卻極有才幹,性情好,又立了不少功勞,當得起側妃的位子。至于玄素,他既然看中了,自然是要娶進門。”

“我還以為表哥對誰都看不上呢……”隋麗華靠過去,緊貼在謹妃身側,“我在南郡的時候聽見這消息,都沒敢相信,還想着是表哥的什麽謀算,誰知道是真的。”

謹妃握着她的手拍了拍,似是安慰,又道:“方才的話,你還未回答我。”

隋麗華躲避不過,便軟聲道:“是我回來的路上碰見金城公主府上的人,跟他打聽定王表哥成親的消息。皇後想必是從她那裏得了消息,只不知為何來請我。表哥與金城公主素來不睦,我怕表哥生氣才沒敢說,姑姑別怪我。皇後娘娘是什麽打算我不清楚,我卻是真心擔憂,想陪伴姑姑,絕沒有旁的心思。”

“我知道。”謹妃着實有些累了,在美人榻上靠了會兒,倦意襲來,便往裏面去補午歇。

宮城之外,阿殷跟定王入了馬車,将外頭的冷風隔絕。

宮城中禁衛森嚴耳目衆多,阿殷一路默然,直至此時才問道:“殿下請母妃去鐵甲寺,是已有打算了?”

“今日看母妃在宴席喝藥,我才想起,宮中太醫并不可全信。”定王取個軟枕遞給阿殷靠着,方才那點酒意盡去,眼底已然添了些陰沉,“若果真有人對母妃做手腳,另請郎中入宮,也未必不會受掣肘,且太張揚。倒不如在宮外安排,神鬼不知。”

“多請個人看看,總是好的。”阿殷舒了口氣,卻是微笑打趣,“況有麗華姑娘在側陪伴,母妃也能開懷許多。我瞧她那性情,必定很得人疼愛,怎麽隋夫人就在京城,她卻去了南郡?”

“麗華——”定王立時想起隋麗華方才的閃爍其詞,“性子與鐵衣很不同。”

“然而瞧着卻可愛,我看母妃很喜歡她。”

“她身世特殊,母妃既喜歡,也憐愛。”

阿殷覺得奇怪,“身世特殊?”以她對隋麗華甚少的了解,此人是隋夫人膝下嫡女,身世能特殊道哪裏去?

見定王不語,便自旁倒茶給他喝,“如何特殊,殿下快說說。”

“她并非舅母親生。”定王點出重點,就着阿殷的手欣然喝了茶水,道:“她的親生母親姓田,是外祖父得力助手田将軍的獨女。田将軍随外祖父在北庭征戰一生,妻兒早喪,膝下只此一女。後來田将軍舍命抗敵而死,于外祖父有袍澤之誼,于舅舅有救命之情,外祖父便做主,将這孤女給舅舅做妾,格外照拂。”

“做妾?”阿殷詫異皺眉。

“田将軍雖舍命抗敵,那場大戰卻敗了。”定王端坐,神情陰沉莫辨,“當時在位的還是睿宗皇帝,怒責戰敗之事,誰敢取敗軍之将的遺女?況田氏對舅舅也頗敬仰,此事便成了。後來田氏難産而死,舅母便将麗華記為嫡出,十分疼愛。舅舅雖對鐵衣嚴苛,待她也格外寬和,常會縱容。”

難怪謹妃對隋麗華和顏悅色,想來也是為了這層淵源。

阿殷嘆道:“難怪母妃那樣喜歡她。”

“母妃當初跟田氏也算閨中密友,且她性格活潑可親,幼時常入宮陪伴母妃,所以格外疼愛。”

阿殷理清其中緣由,想到北庭戰事,一時沉默。

直到馬車進了王府,兩人下車時,阿殷才忽然想起來——

“殿下這位表妹,可曾定親?”

“不曾定親。”

“那殿下可要當心了,”阿殷湊過去壓低聲音,“皇後娘娘将她送到母妃身邊,未必是好意。興許母妃念她身世特殊,便同殿下的外祖一樣,叫殿下收了她來照顧也說不定。”

定王瞧她那打趣的神情,唇角微勾起,搖頭道:“母妃不至于。”

阿殷只笑了笑,顯然不同意。朝堂上的事情,她的判斷推測确實遠不及定王,但要說女兒家的心思,她卻比定王敏感許多。且不說隋麗華今日宴席上看定王的眼神,單是相見後那刻意冷淡的态度和脫口而出的“側妃”二字,便知這位表妹的心思。皇後先前推出高妘,如今迎來隋麗華,還真是招不在新,只看是否管用。

況且看定王今日之表現,明明看出隋麗華撒謊,卻還贊她書法進益,這表妹的身份,畢竟還是有些用處。

兩人走了片刻,定王瞧她神色變幻,偏頭道:“喝醋了?”

低沉的聲音入耳,阿殷側頭看他,分明讀出些許得色。

“殿下想多了!”她挑眉而笑,眼底光華流轉,妝容釵簪襯托之下,愈見精致嬌美。正好到了岔路口,阿殷見定王似要來攬腰身,便搶着斜部滑開數尺,盈盈行禮道:“身上有些冷,就不陪殿下去書房了。”說罷竟自揚長而去,修長的身影快步走過甬道,披風之下,裙底的紅梅翻起波浪。

——即便穿着婉轉衣裙,她那背脊依舊挺直,明練而爽利。

是夜,由于阿殷身體不适,定王數番求歡被拒,只能抱着睡了一宿。

十一月中旬,謹妃以連夜夢魇,夢到父兄為由,求得永初帝恩準,往鐵甲寺去進香。

定王與阿殷着了素服相伴,隋夫人亦帶了家中仆婢前往,正好将在宮中住了數日的隋麗華接回。

謹妃出宮,儀仗自然隆重整肅,更因隋家數代忠魂,永初帝令禮部和內廷有司鄭重籌備,路上禁軍開道,祭品甚隆,另有得道高僧随同前往。

祭完家廟,離定下的回宮時辰尚有兩三柱香的功夫。謹妃懷念親人,便在廟後的屋舍中獨坐,除了貼身宮婢,将随行之人盡數留在外面。

定王和阿殷入內陪伴,特意尋來的女郎中便以阿殷身邊嬷嬷的裝扮進入屋中。

這女郎中已有四十餘歲,出自岐黃世家,祖上也曾任過太醫院院判,後因犯事被問罪,家眷皆遷出京城,在外面開館謀生。女郎中天賦極高,醫術精湛,在當地極有名氣,只因未在京城開館,所以京中少有人知——若非常荀尋來,定王和阿殷也不知道這號人物。

據常荀所言,這女郎中的醫術,絕不在當今太醫院院判之下。

定王将先前疑惑向謹妃道明,請女郎中為謹妃請脈。女郎中依命把脈片刻,“咦”了一聲,凝神又診,如是三次,緊皺的眉頭才稍稍舒展。她端然跪在地上,雖是面對皇妃王爺,神色卻無半分波瀾,只緩聲道:“娘娘貴體日漸虛弱,是因誤服藥物之故。民婦推斷了王妃日常用藥的方子,鬥膽寫來,請娘娘看看是否如實。”

說罷,取了旁邊筆墨,不過片刻便寫了方子,遞到謹妃跟前。

謹妃接來過目,面色微微變了,“确是此方。”

“能開出這方子的,想來也是有道的名醫。此方确實對娘娘的病有用,只是其中一味藥失了分寸。”女郎中伸手往那方子上一點,道:“凡天下藥材,皆有三分毒性,此藥若以三錢而用,在別處并無不妥。只是娘娘貴體有陰虛之狀,以三錢用之,未免失當。長久服用,必損貴體,娘娘用此方,想必已有大半年了?”

未待謹妃答話,定王已是面色稍變,“已有八月。”

女郎中颔首,因謹妃和定王請她免禮,便在旁邊竹凳上欠身坐了,環視四周。

定王會意,命人至外等候,只留謹妃、他和阿殷在側。

女郎中才道:“娘娘近來藥方未變,身體卻更虛弱,依我猜測,是有人換了藥材。”見謹妃唇角稍動似要說話,便微微笑道:“不是說換成別的,而是換了産地。據我所知,宮中甚少用此藥,若用了,都是産自崖州,其藥性溫和,可用于宮中貴人。而娘娘如今所用的,恐怕是産自燕山,不止藥性烈了數倍,且因産地陰濕,于娘娘貴體有損。”

定王即便不懂岐黃,卻也知道藥性列了數倍意味着什麽。

女郎中遂提筆另寫個方子,“此方制成丸藥服用,可解娘娘陰虛之症。原先那方子也可沿用,只是須減去半錢,依舊用崖州所産。”

謹妃因她先前準确推斷出藥方和時間,心中已信了七分,便問道:“用此藥丸,即可痊愈?”

“娘娘貴體有損,是日積月累,若要根治,也急切不得。這藥也須用上數月方可見效,最要緊的,是娘娘必得停了燕山的藥,否則再用數月,恐怕……”

恐怕什麽,定王和謹妃心知肚明。

阿殷在旁聽着,也是心驚不止——恐怕前世謹妃病故,便是因此藥被人做了手腳,身體受損加之臘月舊病發作,才會支撐不住撒手人寰。宮中采買藥材都有專人負責,且為藥性穩定,都是從選定的産地采買。而謹妃的藥,竟然會有人暗中掉包?

且太醫院中名醫如雲,謹妃常用的三名太醫也無人察覺有異嗎?

阿殷擡頭看向定王,便見他眉目愈發冷厲,眼底如墨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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