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3.4

連夜審問了阿殷和常荀捉來的巡防兵後,次日清晨整裝起行,定王率領的五千精銳在檀城東四十裏外的蓬嶺安營紮寨,另持兵符調了近處兩府的三千軍士——

北邊戰事吃緊,陳博棄城而逃後,泰州兵力損傷極重,徐煜乘勝追擊,更是斬殺了不少軍士。泰州境內十餘處折沖府,如今能有戰力的已不足四五處,其中大半又被調往趙奇和高元骁處阻攔徐煜,剩下的兵馬還需戒備南線城池,能分出這三千來,已屬不易。

阿殷從前只見在鞏昌見過都護府的軍士操練,卻未見過真正的沙場。

如今瞧着北地寒風中蕭條破敗的城郭,百姓或是舉家逃難,或是被征調為臨時軍隊抗敵迎戰,剩下的便是些老弱病殘——若哪日徐耿派兵出城搜刮,怕只能任其擄掠,毫無反抗之力。曾經繁華昌盛的泰州首府,此時也不知是何情形?陳博棄城,父親究竟會在何處?

恐怕只有奪回檀城,才能尋到答案。

五千精銳千裏跋涉而來,正是疲憊,檀城內徐耿得報,當晚便派小股人馬前來偷襲試探。

次日休整完畢,由西側城門攻城。檀城的城牆高而厚,因是邊防重地,防守格外嚴密。先前徐煜兄弟南下,在此僵持十數日,大小戰了十來回,仗着兵馬多,将檀城圍得水洩不通,才令陳博棄城。而今定王要奪回來,自非易事,從巳時打到午後,軍士幾乎攻上城牆,卻被從東側趕來的東襄援軍打斷,只好鳴金撤退。

回到營地才歇下,忽聽外頭來報,說有個身負重傷,自稱叫谷梁的人求見。

這名字頗為陌生,定王一時想不起來,叫人帶到跟前,卻是個中年漢子。他身上穿尋常布衣,卻多有破損之處,深深淺淺的沾滿血跡。右臂似乎負了重傷,耷拉垂落在身側,就連腿腳都似不便,走路甚為艱難。最可怖的是他的脖頸,自右側耳根至中間鎖骨,有道長長的疤痕,結着血痂,仿佛新受傷不久。

來到定王跟前,他仿佛站都無法站穩,幾乎是匍匐在地上,行禮道:“末将谷梁,叩見定王殿下。”

末将?

定王目光一緊,示意兩旁侍衛将他扶起,“你是何人?”

“末将是寒川折沖府果毅都尉,谷梁。”

“寒川果毅都尉?”常荀與定王對視一眼,“寒川離檀城極近,戰報上說,檀城失守之前,你曾調入其中守城?具體戰況如何,且詳細說來!”

先前送來的戰報畢竟簡短,捉的那幾個東襄巡防兵也吐不出什麽東西,這谷梁既然是檀城守城之人,所知道的,必然要詳細許多。于戰況經過的描述,也更加可信。

常荀大為高興,當即叫人給他備水,召來軍醫待命。

谷梁眸色轉沉,重傷下的雙臂勉強朝定王抱拳施禮,繼而道:“泰州戰事一起,末将便奉命襄助守城。原先的泰州秦守将戰死後,朝廷派了陳……”他聲音中陡然帶了憤怒,不願意再稱呼陳博為将軍,只含糊帶了過去,“之後那徐煜調了數萬大軍圍城,将四周援軍擋在外面,檀城沒了援兵,就只能苦守。陳博他受東襄人蠱惑,在徐煜趁夜攻打的時候,詐敗逃走,末将等死守城池,雖拼盡全力,卻也沒能……守住。”

“城中衆人,都戰死了?”定王眸色暗沉。

谷梁緩緩點頭,“東襄人數次攻打,城中本就空虛。除了遂陳博逃走的幾個人,餘下的兄弟們都戰死了。末将落入東襄人手中,苦熬數日,終于聽得戰鼓,便拼死逃出看守,假扮成東襄士兵跳下城牆,才算逃了出來。”

他的語氣沉重,加上那滿身傷痕,令坐在旁邊的阿殷心驚肉跳,指尖都顫抖起來——

“你是說,城裏所有人都戰死了?”

“軍士們幾乎都戰死,剩下的被東襄人俘獲後不肯投降,也都先後被殺。孟監軍如今還在東襄人手裏,末将僥幸逃脫,一起守城的謝都尉也被他們看守,快不成了。”

阿殷騰的站起來,聲音都變了,“那陳博的副将陶将軍呢!他也戰死了?”

“陶将軍?”谷梁當然知道陶靖,道:“陶将軍數次率兵突圍受了重傷,東襄人攻城的那晚,并沒出現。陶将軍性情剛硬,東襄人攻入城中的時候必定會抵抗,恐怕……”

“不可能!”未待谷梁說完,定王便斷然打斷了他。

阿殷面色已是慘白,顫抖的雙手緊緊揪住衣襟,立時轉頭看向定王。

今日她是以右典軍的身份穿了細甲,定王如今既是行軍都督,大戰在即,哪能露出兒女情長之态。不好當着衆将士的面抱她安慰,便只肅容看着阿殷,篤定道:“陶将軍在朝中位居三品,在檀城也是副将,與原本的泰州守将之銜相近。他數次突圍,東襄人不可能不認得他,若當真戰死在城中,東襄人怎麽可能不張揚,動我軍心?”

要知道當日泰州守将戰死後,東襄人可是大肆宣揚,讓這邊将士恐慌疊起的。

既然這次東襄那邊沒有消息,那就表示,陶靖并未死在城裏,也未落入敵方手中。

這聽起來似乎挺合理,阿殷口中幹燥稍減,指尖還是忍不住顫抖。

“可是……”

“戰報上說陶将軍下落不明,至今沒有傳來不好的消息,便應該還活着。”常荀亦起身安慰,繼而看向谷梁,“你在檀城中,可聽到過關于陶将軍的消息?”

谷梁一愣,答道:“沒有聽到。”

“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常荀接到定王眼神暗示,便帶着阿殷暫時出了議事的營帳,送她到住處歇下。行軍倉促,帳中自然頗簡陋,阿殷就着桌上的木杯喝了些溫水,才漸漸鎮定下來。

方才的驚慌雖然還在,理智卻終究占了上風。

“我相信殿下的判斷。”阿殷低聲,仿佛勸說自己。

她畢竟初經戰事,白日裏看過城牆厮殺的慘烈,方才又被谷梁的消息吓着,雙腿略發軟,忙坐在案前。

常荀亦道:“陶将軍勇武過人,既然是重傷在身,想必此時還在隐蔽處養傷,所以各處都沒有消息。”

阿殷緩緩點頭,努力令自己鎮定,才擡頭道:“我這邊已無事。谷梁對檀城內的事知道得清楚,常司馬快回去議事吧。”

常荀聞言,便即辭出。

是夜,定王一時完畢,去阿殷營帳探望時,她已沉沉入睡。

定王治軍向來嚴明,不許人私帶女眷,如今身負主帥之責,更需以身作則。這幾晚紮營帳,阿殷都是以司馬的身份獨自占一處,并未與他同宿。不過兩人的營帳相距甚近,只隔了十幾步的距離。

此時月已中天,四下靜谧。

守帳的侍衛在看到定王後,自發退到十幾步之外,帳中只有兩人相對。

夜間的郊野格外清冷,即使賬內有火盆,依舊清寒。因怕敵軍趁夜偷襲,阿殷夜間睡覺時連衣裳都沒敢脫,将一條被子緊緊裹在身上,眉頭微皺。她的呼吸不似平常舒緩,眉心微微顫動,似是在夢裏掙紮。

這是魇着了?

定王扶着她的肩膀,躬身湊過去,“阿殷?”

阿殷眉間周得更緊,呼吸也愈發急促。

定王再不猶疑,将她拍醒,一句“魇着了”還沒出口,驀然睜眼的阿殷騰地坐起身,朦胧的眼睛依稀看清是他,立時重重抱住。她的背上冷汗涔涔,身子都在微微發抖,就連聲音都滿含驚恐,“我夢見了父親……”她緊緊攀在定王肩頭,眼淚唰的便流了出來,“我夢見他……死了。”

低低的抽泣深埋在定王胸前,阿殷夢中夾雜着前世陶靖戰死的噩耗和此生陶靖下落不明的驚恐,滿心擔憂之下,夢境頗為可怖。

自初一得知檀城被破的消息後,她便極力令自己鎮定。這一路北上,如常的随軍疾行,如常的與常荀去做任務,如常的聽他們議事,思考收複城池之策。擔憂被一回回驅向內心深處,越積越重,在夢境中,便無可遏制的洶湧而出,瞬間擊潰她努力築起的堅強。

那樣的陰陽相隔,她絕難承受第二次。

阿殷努力吞下嗚咽,哭聲便破碎斷續。

定王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明白她為何這樣傷心,不由收緊懷抱——

“夢是反的。岳父他必定還好好活着,也許過不了幾天,他就能回來。”

“可我還是害怕。夢裏父親死了,屍骨無存。”阿殷将定王抱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驅走恐懼。

前世的凄慘收場,除了她跟高元骁心知肚明外,便未再跟任何人說過。那些噩夢壓在心頭,平時尚能壓制,而今戰事一起,陶靖再涉險境,她就難以承受。尤其想起今日谷梁那滿身重傷的模樣,聽谷梁說父親因重傷而難以出戰,心中更時絞痛難忍,唯有對信任之人的傾訴可以稍稍緩解。

“夢裏父親還是金匮府的都尉……”阿殷攀在定王肩頭,聲音低得像是夢呓,“我還在京城等他,卻只收到他戰死的噩耗。他沒能回來,我等到的只有他的衣冠,和他的半枚梳篦。”

定王輕拍她後背,“可見夢是反的。你如今在泰州,怎會在京城收到消息。”

阿殷在他胸前蹭了蹭,然而破碎的嗚咽依舊溢出。

陷入夢中的情緒,單靠勸說難以令她脫困,定王只能往別處轉移,“半枚梳篦?為何是半枚?”

“那是娘親的東西。”阿殷悶聲,“娘親臨死的時候,父親将它一分為二,一半随娘親埋葬,另一半在他手裏。他将來必定還想回到南郡,與娘親合葬。”

“岳父重情,令人欽佩。”定王見她漸漸停止了顫抖,才扶着她的肩膀令她坐直,“是個什麽樣的梳篦,好看嗎?”

他極少這樣耐心的勸解她,阿殷眼睛尚且發紅,情緒卻漸漸穩定下來,低聲道:“很好看。”

“是什麽樣子?”

阿殷便細細的描述給他聽,梳篦的顏色,上頭的花紋雕飾,篦齒的疏密,乃至梳篦出自何處,都細細說來。這般緩緩傾訴,心底那股濃重的壓抑總算減輕了許多,她終于從夢境和慘淡記憶中回到現實。帳外的夜風清晰可聞,跟前定王的呼吸落在臉頰,漸漸令她踏實。

末了,她将指腹落在定王眼底,“殿下也很累了吧,早些休息。”

“不用陪着你?”

“不用。明日還要商議攻城的事,殿下肩上可挑着重擔呢。”阿殷勾唇微笑,寬慰他。

定王雖不至于倦極,然而這幾日部署對敵的事極需精力飽滿,見阿殷無事,便自回營帳。

躺到那架簡單的木板床上,定王總覺得那裏不對。閉眼歇了片刻,腦子略微清醒些,他凝神之間,猛然意識到哪裏不對——阿殷所描述的那個梳篦,他似乎在哪裏見過!

可是會在哪裏見過?

那枚梳篦是馮卿的東西,一直在陶靖身邊,他絕不可能見到。

這樣隐隐綽綽的熟悉感覺,難道是在夢裏?

自與阿殷相識,便陸續有斷續重複的夢境襲擾,在初初成婚的那幾夜,更是因那襲明黃龍袍和阿殷被處斬的景象,令他心神不定。然而夢境也僅止于此,後來雖也陸續夢到過,翻來覆去,卻都是從前出現過的,甚至到臘月時,已然不再入夢。

如今凝神回想,即便是夢中,他也不曾見過什麽梳篦。

那麽這種熟悉感,究竟緣自何處?

定王直到次日醒來,也未尋到答案,只好打點精神,撲入議事之中。

京城。

即便永初帝為戰事心焦,然而年節熱鬧氛圍下,還是有耐不住寂寞的府邸奏樂設宴,謀劃往後的富貴。

比如隋府附近的那戶人家。

白日裏街市喧嚣,那點絲竹管弦自然鬧不出多大動靜,到了夜裏,即便遠處不聞,身在隋府中,還是能隐約随風入耳。

隋麗華躺在榻上,本就全無睡意,才要朦胧入睡,聽見那一絲管弦,登時暴躁起來。

她胸中如有火燒,極力忍了片刻,終究翻身坐起,赤足走至桌邊,抄起那茶杯便摔在地上。

靜夜裏,瓷杯摔碎的聲音格外分明,外頭仆婦聽見,當即隔着門扇道:“姑娘可有吩咐?”

“沒有!”隋麗華怒聲,幾步走到門邊,将那從外面上鎖的門上扯得快要散架,“我要見夫人,告訴夫人,我要見她!快給我開門!”胸臆中的悶氣令她簡直難以呼吸,見外頭仆婦是如常的沉默,登時怒不可遏,擡腳重重踢倒旁邊的香爐,“滾!都滾!”

隋麗華目中幾乎泛紅。

自初一從萬壽寺歸來後,她便發覺隋夫人的态度與平常有些不同。

初時她并未在意,如常的跟幾位交好的姐妹交游。誰知到了初六那日,隋夫人忽然将她召入內室,拿出封從北庭寄來的急信。

那上頭的字跡十分熟悉,是隋彥的。內容卻令隋麗華驚愕無比——

信上說她行事唐突,失于管教,讓隋夫人罰她在府中禁足思過,待六月後,觀成效而定。

隋麗華當即問隋夫人這是何意,隋夫人也未隐瞞,将當日定王攜陶側妃上門,勸她好生教導的事情說了。随後,隋夫人說隋家之勢,雖有隋彥父子和鐵衣在北庭拼命力保,卻也與謹貴妃和定王息息相關。旁的事上可以縱容,然而關乎定王府的事情,隋麗華決不可随心所欲。與金城公主私下往來的事情,往後絕不可再做。

隋夫人的态度少有的堅決嚴肅,隋麗華當時便以服軟為對策,暫時免了一通教訓。

誰知道緩步走出內室時,卻聽見隋夫人跟身旁的媽媽嘆息,說要盡快給她挑個人家!

那聲音細弱蚊蠅,卻如極細的絲線勒在隋麗華心上,越陷越深。

她知道先前隋夫人尋的人家,她并不滿意,決不能嫁!

經了這兩日緊閉屋門的禁足,隋麗華更是越來越心焦——必須想辦法出去!隋夫人待她固然縱容優渥,卻都是按父親隋彥的心意來行事,拖延下去,說不定就會跟對方議定親事。懇求隋夫人必定沒用,唯有更改父親的心意,才有用處。父親那樣疼愛她,必定硬不起心腸拒絕。

只是,如何逃出去見父親呢?

隋麗華極力克制胸中躁郁,在屋中來回踱步,瞧見多寶閣上擺着的那把匕首時,猛然有了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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