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剛下飛機,他們就被Bill的家人給接走了。
不出意外地,Bill的家人對Ashley也就是語萱、葳葳和Jerry表現出竭誠歡迎。
在飛機上葳葳被輪番訓練改口叫Bill爹地,她是個敏感乖覺的小孩,因此一下飛機,她就熟門熟路地喊爺爺、奶奶,又親又抱,甜甜的小嘴讓Bill的父母親愛死這個洋娃娃似的小孫女。
在車上,Bill拿出手機秀着自己和語萱、葳葳的親密照片。
有葳葳剛出産房時,Bill把她抱在懷裏的照片;有葳葳周歲,他和語萱一人一邊親着她臉頰的照片;有Bill把葳葳扛在肩膀上的照片……從一歲到五歲完整記錄了她的成長過程。
這些照片頗具說服力,說服了長輩們他和語萱結婚的「事實」。
「既然結婚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們?」鐘爸開着車,問駕駛座旁的兒子。
鐘爸開的是三排座椅的休旅車,鐘爸和Bill坐在前面,語萱和葳葳、鐘媽坐在中間,可憐的Jerry雖然長得很帥也只能落單,一個人坐在後排,人家才是「一家人」嘛。
不過Jerry的心态很正确,他趴在前排椅背上親熱地和鐘媽聊天。
早說過的,不管是八歲或八十歲的女人對他的帥臉都缺乏免疫力,因此鐘媽很快就喜歡上兒子的合夥人。
Bill回答,「我哪敢說,語萱嫁給我的時候未滿二十歲,才剛進大學,爸要是知道的話,肯定會追殺到美國把我毒打一頓。」
鐘媽苦笑,年輕人做事就是不可靠。「語萱,你那麽年輕,怎麽會想嫁人?」
語萱低頭一笑,事實上她嫁得更早,她輕聲回答,「那個時候,有葳葳了。」
好答案!要不是鐘爸、鐘媽在,Jerry絕對要豎起大姆指好好稱贊語萱一番。
「鐘媽,你不要怪語萱,是Bill酒後亂性,亂七八糟、胡搞亂搞,我還以為他會翻臉不認人,沒想到他居然願意結婚,我們這群朋友都吓一大跳。」身為Bill的死黨好友,Jerry有義務補強故事。
「當男人本來就應該有擔當,惹了事,怎麽能不負責任。」當過訓導主任的江爸爸義正辭嚴道。
「事情都經過這麽多年,怎麽會等到上飛機前才告訴我們這件事?」鐘媽埋怨地看兒子一眼。
Bill長嘆,瞄語萱兩眼,說:「我以為語萱早晚會和我離婚。」
「離婚?為什麽?」鐘爸吓到,一個緊急煞車差點兒被後方來車追撞。
後面那輛車肯定吓壞了,用力叭了一聲長長的笛音,鐘爸按下車窗,探出頭對後面車輛的車主道歉。
要說了?語萱微笑、Jerry笑得更開心,他們都在等着Bill出糗。
Bill抓抓頭,當時話說得很氣概,現在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前講,真的很糗……
「爸、媽,回去後,我再跟你們講。」
鐘媽不滿的瞪兒子一眼,拉起語萱的手,說:「好媳婦,你告訴媽,為什麽要和阿風離婚?」
叫她說?語萱瞪大眼睛,瞪Bill眼。
Bill居然沒有替她擋的意思,可惡,早就知道這件事情沒那麽簡單。
她嘆氣回答,「媽,沒有的事,Bill想太多,我不是那種、那種……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女人,嫁給他,我就沒打算離婚。」
語萱的答案讓鐘媽放下心。「沒錯,女人就要這樣才對,傳統、婦德相當重要,現代很多女人動不動就把離婚挂在嘴邊,完全不考慮小孩子的處境,難怪現在那麽多小孩難以管教。」
「聽說你們現在合開服裝公司?生意好嗎?」鐘爸換個話題。
這個,Bill很樂意回答。「生意不錯,品牌形象也很好,這些年常有大陸廠商想跟我們合作,我們預計臺灣的工作室開始運作之後就找地蓋工廠,有足夠的産量才能應付更多的店家。」
「工作重要,生孩子也重要,我和你媽,兩個家族就你一根獨苗,你和語萱要再努力一點,趕緊拚個兒子出來。」
鐘爸話出,語萱被口水嗆到,話題不是已經繞開了嗎?怎麽又轉回來?
但是這次,語萱打死不開口,把問題丢給Bill。
Bill一張苦瓜臉,幸好葳葳累得睡着了。
他說:「幾年前,我在美國出了一場車禍,撞到……那裏,身為男人我……唉,我一直以為語萱會和我離婚才不敢告訴爸媽結婚的事,怕你們空歡喜一場。」
話說得不清不楚,但兩個老人家硬是聽明白了。
意思是,讓已經守了好幾年活寡?意思是,孫子無望,能夠傳宗接代的只有葳葳這根獨苗?
天啊、天啊、天啊!這讓他們怎麽跟長輩交代?當年他們應該不顧一切再拚個兒子出來的,不至于像現在……雞蛋擺在同一個籃子裏,一摔碎光光!
望着長輩的表情,Jerry和語萱互視一眼,有點同情Bill了。
連這種狀況都無法接受,如果性向的問題曝光,家裏會引發出多大的戰争?
中午回到鐘家,吃過飯後他們一起到醫院看Bill的祖母,鐘奶奶的精神還不錯,看見孫子帶媳婦、女兒和好朋友回來,高興得不斷講話。
語萱和Jerry被迫聽了一場「浪兒回頭記」的陳年故事。
離開醫院後,語萱決定先一個人回家看看媽媽。
鐘家不大,只有四十幾坪,這些年為了照顧年紀越來越大的岳父、岳母,江爸把他們接回家裏。
Bill的房間還空着,但是一張單人床擠不下他們幾個。
他們只好在鐘家附近訂一間旅館先将就幾晚,Bill和Jerry放下行李後就到處看房子他們把葳葳托給鐘家長輩照顧,畢竟長途旅行,她也累壞了。
語萱提着Bill準備的禮物走過熟悉巷道,她不确定母親看到自己會不會開心,甚至不确定她滿不滿意Bill這個女婿,但她下定決心這次就算媽媽要打她、罵她,她也不會扭頭離開。
她有很多話要告訴媽媽,她要跟媽媽道歉,那年她不該選擇陸闵鈞,她要細細描述過去的幾年,她要告訴媽媽自己有多努力才能走到今天。
媽媽會為她的成就而開心的吧。
再轉個彎,就可以看見「阿華面店」了!
她閉上眼睛深吸氣,鼓舞自己:莊語萱,你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你現在是國際間頗知名的設計師,你很好、你優秀、你成功,這張成績單,媽媽會樂意簽名。
張開眼,她對自己喊一聲加油,鼓起勇氣轉過眼前彎道,快步走向……
媽媽的面店為什麽關着?那塊一面寫着「阿華面店」、一面寫着「阿語服裝修改」的活動式招牌為什麽不在?媽媽又去參加裏民旅游嗎?還是……她已經和李叔在一起,他們結婚了,組織新家庭了?
這個念頭讓語萱舒一口氣,她微笑着,腳步輕快着,沒錯、就是這樣,媽不是傻瓜,為一個不聽話的壞女兒守住一間店,日夜盼她回來,多蠢啊!
她應該關了店、賣掉房子,去尋找下半輩子的幸福。
媽和李叔……會不會已經替自己生個弟弟或妹妹,哇!那就太酷了,不知道弟弟妹妹比葳葳大還是小。
在美麗的想象中,語萱朝李叔家走去,李叔的家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她含着笑敲開李家大門,她在腦海裏組織着要對媽媽講的話,從哪裏先說呢,報喜不報憂,從她開的三家「Vivian」講起吧。
李叔打開門,在看見語萱那刻,他定住了。
他先是震驚,然後一個箭步沖上來——打她!
李叔打她?溫和的李叔,劈頭打……她!
不對,向來都是媽媽打她,李叔在一旁護着的呀,李叔說女兒要貴養、要嬌養,不可以動不動就對她發火。
他認錯人了嗎?他以為她是壞人嗎?
「李叔,你看清楚,是我啊,我是語萱啊!」她用力指着自己。
李叔不管不顧的用盡力氣打,打着打着,力氣弱了,他抓住她的肩膀,哽咽道:「你還知道要回來?你知不知道茵華為了等你、等得好辛苦?你這壞孩子,小時候那麽乖,為什麽長大變得這麽倔強、這麽壞?茵華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換來的竟是這種下場,你氣死我了……」
語萱懵了。
換來這種下場?什麽下場?她做了什麽把李叔氣成這樣?
恐懼籠罩,她定定站着任由李叔搖晃着自己。
語萱沒哭,但眼淚順着臉頰滑下,瞠得大大的眼睛寫滿害怕。
她這副樣子,誰還打得下去?
李叔無奈問:「你們母女為什麽都這麽要強?驕傲能得到什麽?對親人低頭不是失敗、不是認輸,是愛啊!」
點點頭,語萱知道,她隐約猜到了,但她不想承認自己的猜想。
半晌,她找到喉嚨的開關鈕,啞着嗓子凝聲問:「李叔,我媽呢?」
李叔盯着她,一語不發,轉身自顧自地走進屋裏。
存着最後一絲僥幸,語萱欺騙自己,母親就在屋裏,也許生病了,也許思念成疾,不過沒關系,她回來啦,她會照顧媽媽,媽媽很快就會好起來。
她呆呆地跟着李叔走進屋裏。
這是個單身漢的房子,不知道多久沒整理,充斥着一股淡淡濕黴味,媽媽很愛幹淨的,這裏……沒有媽媽的氣味。
她的僥幸被一巴掌拍死,不安逐漸擴大,呼吸轉為喘促,心髒跳得飛快,仿佛扯開那張布簾,魔鬼就要從裏面跳出來。
她大口大口吸氣,像岸邊瀕死的魚,更像等待宣判死刑的囚犯。
仿佛等過一個世紀,李叔終于走出房門,手裏拿着牛皮紙袋遞給語萱。
「茵華把面店和公寓賣掉了,錢都在存款簿裏,裏面的錢足夠你出國念四年書,茵華說那是語萱的夢想,身為母親,有義務為女兒辦到。
「茵華要我轉告你,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母親,當她的女兒很委屈,但她已經盡力了,她無法為你做得更多,只能希望你好好的走,走得穩、走得順,走得幸福平安。」
語萱再也抵抗不住心頭的恐懼,握住李叔的手哀求。「李叔,求求你告訴我,我媽在哪裏?她病了嗎?她不想見我嗎?她真的不要我了嗎?」
李叔咬緊牙關,臉頰的肉往內凹,他看着和莊茵華長得很相似的女孩搖頭苦笑,回答,「茵華死了,在三個月前。」
三個月前?她竟然晚了三個月?
眼底聚滿淚水,倏地,語萱用力捶自己的胸口。「為什麽不早點回來啊,莊語萱,你這個白癡!啊——」她放聲尖叫。
為什麽不早點回來?在成立工作室、在開了服飾店後,她就應該回來啊。
在她有足夠資本對媽說「媽,我離婚,但我的人生并不失敗」時,就應該回來啊。
她為什麽不早一點?她在害怕什麽?那是她的媽媽,不是世仇啊!
語萱猛然搖頭,拉住李叔的衣袖跪了下來,放聲痛哭。
「李叔,你生我的氣對不對?你故意說這種話讓我傷心對不對?其實我媽好好的對不對?我媽還那麽年輕,她才四十幾歲,她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她不會死的。
「李叔,你打我罵我吧,你不要說謊話,不要讓我害怕,好不好?我吓到了,我害怕了……」
沒有說謊,她是真的害怕,她那麽努力、那麽拚命,她每天都在幻想,想象自己帶着成績走到母親面前大力炫耀。
人人都說她是無堅不摧的女金剛,卻不曉得她之所以頑強,是因為她心底有個比自己更剛強的母親,她以她為榜樣、拿她當目标啊。
可是她死了,怎麽可以……她死了?
誰還會激勵自己?誰還會跑得遠遠的,等她追上?媽媽怎麽可以死?她還來不及跟媽媽炫耀啊!
李叔蹲下身,抱住語萱哭道:「茵華知道你會遺憾,會責怪自己,她求醫生幫助她再活久一點,她想見你的面,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更想把托給我的話親口對你說一遍。
「臨終前,她一直喊你的名字,不斷說她做錯了,她很後悔把你趕出家門。語萱,你母親很愛你。」
語萱崩潰了,她恨透自己,她哭倒在地像耍賴的三歲孩子,她想哭得更用力,想把媽媽哭回來,想要說很多很多的對不起……
她不顧形象號啕大哭,她盡情耍無賴,但是她的媽媽再也不會拿着一根藤條出現,用鐵的紀律逼她把眼淚吞回去。
半個小時後,語萱失魂落魄地走在大馬路上,手裏還緊緊抱住李叔交給她的牛皮紙袋,淚水不停翻滾,手機鈴響無數次,她都沒力氣接聽。
北臺灣的冬天多雨,住了一輩子的臺北、适應了一輩子的天氣,她早已經牢牢地記主,冬天出門一定要帶傘。
可是今天她沒帶傘,任由綿綿細雨浸濕身子。
寒風吹過,冷得刺骨,她沒找地方躲避,反而揚起頭讓慘白的臉頰迎上冰冷雨水。
她的媽媽死了,那個倔強、壞脾氣、要求嚴格的媽媽死了。
這麽兇的媽媽死掉,她應該松一口氣,大聲喊「我白由了」,但是為什麽她覺得胸口被人狠狠挖一個洞,痛得她……支撐不下去?
不知道淋多久的雨,不知道走多遠的路,只知道她的世界被黑幕蓋住了,她找不到光明的方向。
手機再次響起,她不想接,可是滿臉淚水的葳葳突然在腦海裏浮現,心髒一陣緊縮,葳葳找媽媽了嗎?
接起手機,聽見Bill醇厚溫柔的嗓音,她忍不住了,蹲在路邊放聲大哭。
淩晨兩點半,時差調不過來,哄老半天葳葳才肯入睡。
剛洗過澡的語萱坐在Jerry膝上,她靠進他懷裏,嘴裏叨叨說個不停。
「……我媽身體很壞,進出醫院好幾次,她告訴李叔,她活不久了,得趕緊把房子賣掉,趕緊存一筆錢送我出國讀書,可是媽媽找不到我,只好天天拜托醫生讓她活久一點,她想看女兒最後一面。
「她說沒見到我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心她還是死啦,她連三個月都不肯等我。
「她不知道我嘴裏說着她的壞話,其實心裏很想她,她不知道對當年的事我有多抱歉,她怎麽可以連說對不起的時間都不留給我?
「她存心的,是吧?Jerry,你說,她是故意的對不對?她要懲罰我,她要我愧疚,她要我恨自己一輩子,對不對?」
「不對,阿姨不是那種人,她是等不及了,她是無能為力了,如果可以的話她一定很想再看看你。」
「所以錯的是我,我回來得太慢,在我作第一個惡夢的時候就應該丢下一切回來。」
她作過惡夢的,夢見媽媽在前面跑、她在後面追,她跑得氣喘籲籲,哭着求媽媽回頭看看自己,可是媽媽卻越走越遠。
那個時候,是媽媽來看她最後一面,對嗎?
同樣的話,語萱已經喃喃地重複好幾遍了,Bill嘆氣,拿着開水和藥片走到她面前。
「把藥吞下去,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約了李叔去看阿姨,不能遲到。」
語萱乖乖地把藥片吞下去,她可憐兮兮的問:「我媽會原諒我嗎?」
「當然會,明天你要記得告訴她這些年你有多努力,要告訴她,你是她最大的驕傲,是她把你教育成這個樣子的,她應該感到光榮。」
安眠藥發揮作用,語萱昏昏沉沉地賴在Jerry懷裏。
Bill摸摸她的頭,她脆弱的樣子讓人不舍,怎麽辦?無敵女金剛被鹽酸腐蝕了。
「Bill,這樣不行。要是Vivian半夜醒來或Ashley有突發狀況……我看,我帶她過去我們房間睡覺,你留在這裏照顧Vivian。」
「好,明天早上八點半集合,我們一起去接李叔。」
語萱哭到無法自抑。
終于站在母親面前了,許多想對她說的話卻半句都講不出來,她只會哭、只會不斷說着對不起。
Bill嘆息,把葳葳抱起來,代替語萱對照片上的莊茵華說話——
「伯母您好,我叫Bill,是語萱要好的朋友,語萱很努力,她堅持要出人頭地,您是她努力的目标,因為有您,她比任何人都拚命。
「她的個性很像您,不喊累、不退縮,把所有埋怨化成前進的動力,她成功了,現在是國際上有名氣的設計師,她開了服飾店,她想讓您享福的,可是您沒等到她,她很傷心。葳葳,跟外婆講講話。」
葳葳看着媽媽伸手求抱,語萱把女兒抱過來。
「媽咪,不要哭,葳葳舍不得,外婆舍不得。」說完,兩串眼淚滑落,她用小手擦着媽咪的眼淚,卻控制不住自己的。
女兒的心疼讓語萱不得不控制自己,她點頭。「媽咪不哭,你跟外婆婆說說話,用中文哦,外婆聽不懂美語。」
葳葳抱緊媽咪的脖子,臉頰和媽咪貼在一起。「外婆,媽咪不聽你的話,她傷心了,一直哭、一直哭,葳葳也傷心哭,葳葳有學習,以後要乖還要聽話,外婆不要給媽咪生氣,葳葳幫媽咪Say Sorry。」
說完,葳葳放聲大哭,哭得三個大人心疼不已。
Bill把葳葳抱回來,低聲安慰。
Jerry把語萱攬進懷裏,對莊茵華說:「阿姨,您放心,我和Bill會照顧語萱和葳葳,會讓她們開心健康,不讓她們被人欺負。」
窩在Jerry胸口,語萱搖頭又點頭,嗚咽道:「媽,看見了嗎?我有人保護,你別再擔心,我會過得很好,會把葳葳扶養長大,會像你愛我這樣愛她,我會、會學你當個勇敢的母親……」
趙育磊和趙初蕾走進靈骨塔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趙常山又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搶救回來後,他不停重複對莊茵華的歉意。
他想找到莊茵華,想在死前對她說聲對不起,誰知征信社傳來的資料竟是她死亡的消息。
趙常山看着文件,淚流滿面。
他說:「茵華還是把孩子生下了,我知道的,那麽高傲倔強的女人一定不會對現實屈服。」
莊茵華,曾經是他公司裏的會計小姐。
趙常山與妻子感情不睦,妻子是個柔弱的小女人,她需要丈夫無時無刻的關愛與照顧,但全心沖刺事業的丈夫無暇顧及她的感受,于是争執、吵鬧,戰争日日在家裏上演。
趙初蕾六歲那年,趙常山的妻子認識一名大學教授,他淡薄名利卻可以經常陪伴她,給她滿滿的照顧與愛護,于是她丢下一雙兒女跟着教授走了。
那時念國小的趙育磊無法理解母親,甚至恨起母親,後來當別人鼓吹父親再娶時,他都投贊成票。
他認定母親對不起父親。
直到父親開始生病,他告訴趙育磊和趙初蕾別怪母親,這輩子他對不起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們的母親,一個叫做莊茵華。
妻子并不知道他外遇,趙常山說:「我愛茵華,可我是個丈夫、是個父親,我不能抛下責任,于是我要求茵華把孩子拿掉。那天,她靜靜地聽着我的分析,沒有哭鬧,但我在她眼裏看見絕望。她轉身回到辦公室,把所有工作完成、歸檔,全數寄到我的信箱。
「第二天,她沒有請假也沒上班,我以為她去拿孩子了,我打電話給她想告訴她我有多抱歉,如果她害怕,我可以陪她去醫院,但是她沒有接電話。下班後,我趕到她住的公寓卻發現人去樓空。
「她絕望的表情不時出現在我夢裏,我要了她卻沒對她負責過,她說她總是寂寞,她說她不介意守着沒有名分的愛情,她說如果命運注定沒有丈夫,那麽她想要個孩子,但是我把她唯一的期待打破了。」
聽着父親的描述,他們在心裏勾勒出一個高傲女子,也明白父親多愛那個女人。
趙育磊和趙初蕾沒有對父親的外遇感到憤怒,畢竟最終他選擇了妻兒,他放棄愛情與快樂,把責任扛在肩上,這樣的男人誰能不心疼?
趙常山說:「那年,你們的母親想要離開,我在她臉上看見對幸福的憧憬,她很快樂,我相信那個男人很愛她,而我……我很清楚失去愛情的痛苦,無法自私地把同樣的痛苦加在她身上。所以我放手了,我知道你們很難過,怪我沒有把筱希留住,我對不起你們。」
父親的「對不起」很沉重,壓得他們心髒窘迫,爸為家人犠牲一切,連自己的幸福都一并犠牲,哪裏來的對不起?
趙初蕾抱緊爸爸,說:「爸放心,我們會把妹妹找回來的。」
趙初蕾有公主病、很嚴重,但她是個善良公主。
趙育磊的掌心覆上父親手背,承諾,「我們會把妹妹找回來,彌補她受過的苦。」
于是,兄妹帶着征信社給的資料來到靈骨塔,他們想代替父親給莊阿姨上香,只是誰也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他們竟然會在這裏遇見……妹妹?
資料裏說,莊語萱高中畢業那年就失蹤了,莊茵華絕口不提女兒,左鄰右舍都不知道莊語萱去哪裏。
照片上十八歲的莊語萱和莊茵華有五、六成相像,但二十六歲的莊語萱簡直是莊茵華的翻版。
她太美麗,連趙初蕾都被她比下去,她身邊的西方男人也賞心悅目,兩個人站在一起簡直是金童玉女。
兄妹互視,他們都認出莊語萱。趙育磊不認為現在是認親的好時機,但是他們手上沒有任何語萱的資料,如果就此錯過将會是父親的遺憾。
于是趙育磊不加考慮,直接走到語萱面前。
語萱偏過頭,腫成核桃的眼睛望向眼前男女,她不認識嬌小可愛 的趙初蕾,但認得趙育磊。
她的親生父親趙常山是個名人,拿這三個字到Google搜尋,能夠搜尋到幾百、幾千筆和他有關的新聞。
她不只一次幻想,要跑到趙常山跟前質問他「你為什麽不要我」。
但她始終沒做,因為她和母親一樣傲氣。
她認得趙育磊,他是趙常山的兒子,他的接班人。
語萱表情瞬間變得冷淡,她對Bill說:「我們回去吧!」
語萱從趙育磊身邊走過,但是趙育磊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臂,阻止她離開。
「語萱,我們談談,好嗎?」他懇求。
他知道她?!語萱皺眉,推開他的手。「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我是Ashley。」
趙育磊擋住她的去路,不管她聽不聽都直接告訴她,「醫生宣判,爸只剩下半年的生命,你可以去見見他嗎?」
又是死亡?她這趟回來要面對多少生離死別?語萱怨恨了,早知道就別回來。
語萱深吸氣,擡起下巴和趙育磊對視,漠然道:「你的父親和我有什麽關系?我為什麽要去見他?」
「他也是你爸呀。」趙初蕾忍不住搶話。
語萱打量趙初蕾,猜出她的身分。她長得很可愛,是讓人一眼看見就會喜歡上的女生,不過……很明顯地兩人立場不同,她是在備受寵愛下長大的嬌嬌女,和自己這種被抛棄的孤女天差地別,還是別有交集比較正确。
「很抱歉,我沒有爸爸。」語萱冷言冷語。
「當年的事,爸後悔極了,他對不起你們母女,極力想要彌補,對莊阿姨的死我很抱歉,但站在兒子的立場,我希望你能見爸一面,不要造成更多的遺憾。」趙育磊試着好言勸說。
但,時機點真的不對。
語萱很傷心、很難受,她為母親深深怨恨着父親,她不願意聽到任何與父親相關的消息,她已經沒有能力承受更多的死亡和情緒。
咬牙,語萱恨道:「你父親是不是後悔與我無關,我的人生裏從來沒有父親這個角色,所以他沒有對不起我,至于遺憾……你說錯了,硬要攀扯關系的話,我是他的‘遺棄’、不是‘遺憾’。」
趙初蕾臉皮厚,她沖上前用力抱住語萱,撒嬌說:「妹妹,你不要生氣,爸真的後悔了,如果你認識他,會知道他是一個多負責任的男人。當年他為了我們兄妹舍棄你和莊阿姨,是不得不的選擇,但這件事一直挂在他心底,他已經揍了自己幾百拳,你饒過他好嗎?」
語萱看着抱住自己的嬌小女生,她比自己矮半顆頭,被這樣一個女人撒嬌,語萱很無奈,她企圖拉開對方的手,但趙初蕾好不容易巴上,當然打死不放。
「我對他做了什麽?為什麽要我饒過他?我才想要請你們放過我,我現在的生活很好、很平靜、很幸福,你們可不可以不要拿一個陌生男人對我做文章?」語萱控不住低吼。
Bill可以确定語萱是真的生氣了,他把趙育磊拉到一旁,抽出名片遞給他,低聲道:「我們昨天回臺灣,語萱剛剛知道母親去世的消息,她的心情紊亂,已經哭了一整晚,現在根本沒辦法思考,有什麽事以後再說。」
趙育磊點點頭,說一聲謝謝,反問,「你是語萱的……」
「好朋友兼合夥人。」他指指懷裏的葳葳,介紹道:「這是語萱的女兒,葳葳,叫舅舅。」
葳葳伏在Bill胸前還在啜泣,可還是乖巧地擡起頭喊趙育磊一聲舅舅。
一眼,趙育磊被煞到,怎麽有這麽漂亮的小公主?他摸摸她的頭,說:「媽媽很難過,你幫舅舅安慰媽媽,好不好?J「好。」
「下次舅舅帶你去吃冰淇淋。」
聽到冰淇淋,淚水還挂在臉頰上的葳葳眼睛瞬間發亮,趙育磊知道自己找對正确的馬屁點了。
另一邊,語萱還在和趙初蕾纏鬥,從沒見過這麽難纏的女生。
語萱嘆氣,想盡辦法推開趙初蕾,可是人家雖手短腳短,力氣就是比她大。
語萱很無奈,她放棄地松開手,任由趙初蕾繼續扮無尾熊。
趙初蕾豁出去,她的臉在語萱臉上猛蹭,試圖用「肌膚之親」來說服心腸很硬的妹妹,但妹妹用力別開臉,硬是不給面子。
蹭半天蹭不出結論,趙初蕾松開手,公主病發作了。
她指着語萱的鼻子說:「我生氣了,你怎麽就說不聽,長輩有長輩的不得已,我們當晚輩的應該體諒啊,難道你都不會犯錯?難道當年爸應該抛妻棄子才是正确選擇?你怎麽只站在自己的立場想事情,怎麽不能體諒爸的心情,他是真的很愛莊阿姨,放棄你也是千萬個不得已……」
趙初蕾越罵越起勁,語萱臉色越來越難看。
見狀,趙育磊急急捂住趙初蕾的嘴巴,強行把人帶走。
語萱嘆氣,難道她又錯了?一錯再錯?她的生命注定由一連串的錯誤排列組合?
頭痛欲裂,語萱蹲下身,把頭埋進膝間……
「Jerry。」她痛苦低喊。
「怎樣?你還好嗎?」
「你有沒有M&M?」
周三下午的億新百貨逛街人潮不多,不過下午茶餐廳幾乎客滿。
下午茶餐廳是闵鈞策劃引進的,中式、西式、韓式、日式都有,滿滿地占了一層樓,中庭部分也有簡單的咖啡廳和很大衆化的連鎖咖啡店。
臺北的停車位不好找,而億新百貨能夠提供足夠的停車位再加上離捷運站很近,因此推出下午茶餐廳後不久便吸引許多顧客上門。
當初做這項企劃時有不少人持反對意見,認為百貨公司就該以買賣百貨為主,何況億新百貨本來就有幾間高級餐廳,地下室也有美食街,足以提供逛街人潮休息進食,實在不需要再多幾間餐廳。
是陸董的大力支持,這個企劃才得以進行。
短短半年,驚人的業績成長讓當初反對的人閉上嘴巴,誰都沒想到下午茶會有這麽多的消費人口。
一項接着一項的新企劃推行,每次的成功都讓闵鈞有更大的發言權。
最近,他又提出一項新企劃——設計師駐站。這個想法源自于美國紐約的麥迪遜大道。
其實過去四樓就有一個區塊提供設計師品牌設櫃,不過那些品牌如今都是很老、很久的牌子,雖說很有名氣,但相對客群老化。
近年來臺灣出現更多的新銳設計師,名氣或許比不上那些高檔設計師,但他們的作品更容易被年輕人接受,因此闵鈞打算将四樓清空改為設計師專區,不只請服裝設計師入駐,還有鞋子、配件甚至是家飾用品的設計師進駐。
他想打造一個中價位,高品質、高設計的購物區,他甚至考慮在每個專櫃裏規劃展示區,讓設計師親自在裏面工作吸引消費者的關注。
這項企劃比下午茶企劃更冒險,不過現在闵鈞說話,反對的聲浪越來越少,所以案子很快就通過內部同意,今天下午四點他即将和申請入駐的設計師們見面。
為了這次會談,他準備不少資料也與內部員工開過多次會議。
闵鈞看看手表,已經兩點鐘,他還沒吃飯。
這時候,下午茶餐廳成了他的首選。他挑了一間強調健康飲食的餐廳,他喜歡他們在玻璃櫃裏種蔬菜,喜歡他們一有客人點餐就去拔些新鮮菜葉做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