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的衣服在我這裏
景炎國,天朔二十年九月初三。
這一日,帝京上空天高雲淡,白鷺行行過,秋水陣陣波,黃歷上朱紅大字醒目寫着“宜出行、宜嫁娶”。
這一日,東南修羅海風平浪靜,波濤一如既往地呈現着詭異的黑色。
這一日,北方蒼堯國依舊虎視眈眈,兩國邊界維持着表面的安定祥和。
這一日,帝京最大最熱鬧的青樓怡香苑迎來了開張以來生意最紅火的一天。
這一日,魯國公家的小公爺謝君桓在怡香苑險些被刺。
這一日,據說貌美風流的左相大人公開對外宣稱,已有賢妻,姓葉名爻。
……
帝京作為景炎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一向是風吹草動眨眼間風雨滿街,消息傳播速度不可謂不快。
據說這一天夜裏謝家小公爺在怡香苑買醉,正玩得進行時,滿堂燈火突然齊齊熄滅,一時間人影流竄,錦榻上正抱着酒壺醉眼迷離的謝小公爺突然感到肩頭被人狠狠一拽,背上挨了狠狠一腳,接着他就狠狠摔到了地上——摔掉了兩顆門牙。
當時光線昏暗,怡香苑中衆人又由于燈火全熄行動慌張,雖然即刻點了燭火查看,卻也實在分辨不出誰是“刺客”,倒了黴的謝小公爺惱羞成怒,捂着滿嘴橫流的鮮血下令緊閉院門,附近巡邏的捕快把怡香苑圍了個嚴實。
結果沒搜到刺客,卻不小心撞見左相顧西陌正與夫人“tiaoqing”,當即不歡而散,謝小公爺掉了兩顆門牙的事也便不了了之。
關于顧西陌,景炎國民間早有形容,“有美一人,晔兮如華”。
傳說左相大人每次出府必定收獲擲果滿車,左相府邸門口磚縫每日可搜出情書數封,顧西陌一張畫像在市場上價值堪比奇珍,無數閨閣小姐将之懸挂床頭寤寐思之輾轉反側……
美貌難得,尚未婚娶則更是吸引人了。
然而風流華豔的左相大人竟已有妻室。以上勁爆消息一經傳出,整個帝京所有八卦界人士紛紛出動,事實證明,社會輿論以及八卦組織的力量在任何時代任何世界都是不容小觑的。一傳十,十傳百,一夜之間無數閨閣小姐仰天含淚默默無言,自覺終身遺憾。
而作為事發現場的怡香苑,上述最後一條消息傳出的半天之內,門檻已被聞訊跑來打聽的、愛好八卦的各色男女老少狠狠踩爛。
八卦傳得滿天飛的時候,八卦的兩個中心人卻仿若無事地各自維持着正常狀态——左相大人優哉游哉坐在窗邊修指甲,笑得諱莫如深;而葉爻——來自二十一世紀的葉爻,什麽八卦沒聽過?什麽場面沒見過?一切都是浮雲。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此刻她正站在顧西陌的府邸門口,托着下巴,眼神淡淡看着攔住她的門口護衛。
“你确定不讓我進去嗎?”
門口護衛堅定點頭。主子交代過,這些天所有來訪者一概不見。
葉爻一扯嘴角,沖着院子大聲喊:“顧西陌,你的衣服忘在我這裏了!”
說完她手一揚,一件織工精致質地奢華的雪青色錦袍在她手中随風張揚,無數行人聞聲立即側目而視,有眼尖的看出那是左相大人常穿的一件外袍,神情有些古怪。
那護衛看着葉爻一副臉皮比城牆還厚、無所謂的樣子,險些彎腰吐血……
葉爻直接無視,面色坦然大步而入,留下那護衛獨自在風中淩亂。
剛一進院門,迎面而來面容質樸的高大護衛首領,沖着葉爻微笑一揖,“我家大人料到姑娘必然回來,命我在此等候,姑娘随我來。”說完一眼看到葉爻手中那衣服,眼角忽然一抽。
葉爻一點頭,算是還禮,跟了上去。
左相府邸裝飾華麗,布局精巧,有玲珑曲水、亭臺樓閣,道路曲折回環,小徑通幽,可看出府邸主人是個心思細膩、胸藏溝壑之人。
穿過一道九曲回廊,一方別致清雅的院落出現眼前,正值清秋時節,院落兩側高大梧桐葉片融金,陽光灑落期間,風吹葉落,美不勝收。
一扇敞開的軒窗前,那人閑閑支肘而坐,正笑盈盈擡眼向她望來。
他只随意披了件玄色長袍,內着素色中衣,隐約可見頸側肌膚瑩潤,墨玉般的長發不似尋常男子那般高束而起,只任其流水般傾瀉垂落,滑落衣袖上方露一抹玉琢般精致的手腕,誘惑天成。
葉爻淡淡掃了一眼,手一揚,華貴錦袍淩空飛出,罩向那人腦袋,也不管對方什麽反應,轉身便走。
身後傳來對方笑吟吟的聲音:“娘子也有件東西落在為夫這裏,你……不準備拿回去了嗎?”
那語聲低沉魅惑,聽得人心神一蕩。
葉爻一震,猛然回頭,目光熾烈灼人。
時間倒回到前一天晚上。
是夜,漆黑的雲霧籠罩在怡香苑上方,秋風凜冽,卷動着月光裏翻滾的雲層,雲随風動,臺階上一滴滴墜落的清水倒映出月亮的影子。
一道黑影利劍般在屋頂上飄過。
夜色如濃墨,那身影卻貍貓般輕捷,從竄起到落下、一個屋頂到另一個屋頂,只有輕微的衣袂帶風聲,可見一身不錯的輕功。
悄無聲息地在屋頂上站住腳,輕而緩地蹲下身,葉爻輕輕吸了口氣,凝神細細聽着周遭動靜。
秋風寂寂,只能聽到下方怡香苑的雅舍內盡興男女之間暧昧的調笑聲。
葉爻清水般的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心中卻微微放松,拽下面罩輕輕舒了口氣。擡眼望了望遠處。那裏,謝小公爺已經開始四處搜查“刺客”。
她唇邊一抹諷刺的冷笑。
只有她知道,謝君桓如此心急火燎根本不是在找什麽刺客,他是在找燈光盡滅那一剎那突然從他身上丢失的罪證。
只要越過這一排房屋前方那道高牆,她就有把握把從謝君桓身上偷來的信送出去,那是謝君桓寫給張家老漢的信,信中強迫張老漢将女兒抵押給他,是他以讨債為由勒索民財、侵占民女的罪證。
葉爻來帝京找人路過,對此向來看不順眼,便插手管了這事。
月光淡淡,照亮葉爻輪廓分明的臉龐。
那眉目極清晰,臉龐清瘦、眸如清水,泛着冷冷寒光,薄唇抿成一線,一張利劍般帶有緊致鋒芒氣息的面孔,此刻在月色下反倒生出幾分清秀柔和。
她身上黑衣緊致,腰帶紮束得極利落,腦後飛揚的長發只簡單地高高豎起,深黑的衣袂被風輕輕拂動。
一片泛黃的樹葉輕盈飄忽地墜落院心。
葉爻屏住呼吸,輕輕縱身,腳尖及地和落葉一樣輕。
忽聽“嗖——”地一聲,尖銳的破空聲急射而至,葉爻心頭一驚,來不及回頭看那寒芒來向,電光火石間咬牙旋身,,那道寒芒與她擦身而過,一截黑發悠悠落地。
還不等她喘息,那件雅舍的窗子忽然從裏面“啪”地一聲打開,勁風撲面而來,葉爻看也不看,身子迅捷飄然退後,這才終于看清身前追着自己的是數枚精銳小巧的銀色飛镖,其中一枚正射她鼻尖,只有寸毫的距離,可見出手之人不僅心狠,而且精于算計,呼吸之間已在屋內判斷出她所在方位,先發一記試出她的反應,摸清她的躲閃方式及習慣性的反應後,繼而将她一招逼至絕路。
這究竟是何人?
葉爻連眼都不敢多眨一下,倉促間下巴微揚。身子微微後仰,同時嘴一張,已将那近在咫尺的銀镖銜在口中。
黑暗中女子的眼眸犀利卻平靜,身材纖細而筆直,硬而黑的發絲散在風裏,貝齒間緊緊咬着那枚飛镖,身形雖在倒退,但她的手卻已按在了腰間斷劍上,全身警戒卻不慌亂,那樣子看上去像一只蓄勢待發的豹,冷冷注視着對面此時已大開的窗戶。
似乎有誰饒有興味地“咦”了一聲。
葉爻此時已幹脆利落地抽刀、揮落、擊镖,幾個動作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揮舞着的短劍在月光下形成一道道彎曲的明亮的弧。
銀镖落地,發出一聲聲清脆的輕響。
然後,歸于平靜。
院落靜寂,對方似乎暫時已不準備再對她動手。
葉爻卻動了,
短劍如一道流光,霜雪般刺向記憶中方才聲音傳出的方向,殺氣凜冽。
她十分清楚,如果對方将她的事洩露出去,那麽,即使對方現在不殺她,倘若讓身為小公爺、驕縱跋扈的謝君桓知道了,将有更多的人無辜的因她而死。張老漢一家首當其沖。
人心險惡,此刻雖不知對方身份,但她不得不有此一防,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此刻回去,才有探知對方真實目的的一絲可能。
握緊了手中鋒利的短劍,葉爻忽然感到手心一絲細密的冷汗,氣氛緊張到連風拂過草葉葉尖的輕響都清晰可聞。
她忽然有種莫名的奇怪的感覺,卻不是因為那殺氣。
一步、又一步、向前走去。
一雙手臂忽然從她身後伸出,輕輕擁住她,指尖溫度冰涼如玉。
幾乎就在同時葉爻已經不假思索反手一劍向身後刺去!
能在這種時候全然不被她發覺地靠近她的人,至少不是朋友!
那人似乎低低笑了一聲,好似全然沒看見那雪亮的劍光,不知有意無意身子一偏,恰好閃過了那短劍劍鋒去向,又微微俯身,溫熱帶着一絲酒香的吐息灼熱地掃過她後頸,低沉的語聲夜風般溫柔地響起:
“姑娘,良辰美景,花月宜人,你……從了我可好?嗯……”
朦胧月光将兩人身形映在青石板上,葉爻倉促間只能看清那是個身形颀長的男子。
這是哪家的酒鬼酒後亂性了?
葉爻第二劍已經刺了出去,同時右腿飛起踢向那“酒鬼”,冷冷道:“我幫你醒酒如何?”
握劍的手腕忽然被人輕輕抓住,力道不大不小,她卻怎麽也睜不開,她終于擡眼,目光泠泠如霜雪,怒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