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前頭的人不少,陳簡在外頭等着。等得悶了,她去建築外面散散步。打老遠見着有賣冷飲的小食鋪,她舔舔唇,到底忍住了。沒走幾步,是一大塊修建齊整的草坪,一個穿灰色夾克的老頭推着一個大紅風衣鬓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的奶奶從她面前走過。再旁邊,接近水泥路的邊緣處,蹲着一個男孩。圓頭黑色小皮鞋,白色長襪子,白襯衫,黑色背帶衫,背頭,手裏撿着一根不長不短的樹棍,戳着地面。

陳簡近了一看,地上小小的幾個黑點,螞蟻嗖溜溜轉着爬。她莫名的正義感發作了,這小孩怎麽能這樣啊,好的不學倒是學會戳着欺負螞蟻了,這再惡劣一點,不得拿火燒拿水淹啊,更近一步,殺狗虐貓也不是做不出來的。這樣的小孩她是見過好幾個,家長只覺得孩子不懂事,可卻不知道,懵懂中放任本性的殺戮最叫人覺得可怖恐懼遍體生寒。

她站立着,望着男孩的頭頂,就開了口:“小孩,螞蟻也是生命,你不能……”她話還沒講完,就見那幾只螞蟻,在從天而降的樹枝的引領下,被齊齊引着,趕到路沿旁一個黃豆般大小的蟻洞裏了。幾個黑點點瞬間沒了影蹤。

陳簡話頭被截住了。原來這不是潛在的小變态,卻是個背帶衫的小唐僧。小唐僧扔了樹枝,起了身,露出一張臉。光潔的額頭,眉眼生的好,冷傲得很,不屑講話的樣子。男孩看她一眼,拍拍手,走了。

陳簡望着他背影,倒是笑了。多像她看到的照片裏承钰小時候模樣呀,明明做的好事情,偏偏成日拿那副眼神看人,一副瞧不上全世界的模樣,叫人想撸了他衣服好好揍一頓。

她見耗了挺多時候,便沿着原路往回走。邊走邊腦子裏就在想:如果她肚子裏是個男孩子,長到半大了,該也是那副拽拽的讨人揍的模樣。倒時候她是應該打他呢還是打他呢或者打他呢?

想着她又笑了,擡頭一望,是婦幼的科室的标志。她垂了眼,又難過地想:有什麽好揍的,反正也生不下來。

人稀落了好些,她在候室坐下了。有護士喚了她的名字,陳簡起身站起來,轉身的一刻,她無意識地向門外望了一眼,見到剛才無意中碰見的男孩剛好從門前走過。她突然覺得心絞在一起般地難過,心裏想:要不就生下來吧,有什麽大不了的呢,有什麽好怕的呢?

她想着,又聽到護士在喚自己的名字。護士見喊的女人起了身,卻又不動了,便朝這裏走來。護士說:“是陳女士嗎?”

女人卻抓了包,低低地丢下一句:“不打了。”

護士愣一下,便見到女人匆匆走向門。門剛被進來的人推開,女人和來人撞了一下,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陳簡腳步飛快地走,腦中有時候亂哄哄,有時候又空白一片。她只覺得身子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叫人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她快到電梯口,突然停下,又後悔了離開了,于是轉身,跨出兩步,突然又頓住。站了好幾秒,終于一咬牙,抓緊了包,決定生下來。

她這自我鬥争的功夫,電梯已經擠滿了人。她望一眼,索性朝不遠處的樓梯走。陳簡心裏存了心思,腳步快極了,也沒注意看腳下,蹬蹬下了幾樓,在二樓的樓梯階,腳步開了小差,赤溜溜一滑,她整個人摔躺下去。

她抓了扶杆,打着抖站起來。吸了口氣,擡了腳要繼續走,小腹卻猛地一墜,撕心裂肺的痛傳過來。她垂了眼,幾乎絕望地看見有血色從褲中滲了出來。

這個孩子終究與她是無緣的。

陳簡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夕陽照空。白日沉峻的一疊疊大樓,在這樣的時刻,被晚霞染上,都顯出了一絲難得的溫柔。她的身體內部仍然殘留着利器探進去攪動的感覺,冰涼的觸感,把生命徹底拉扯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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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時候才清晰又痛苦地認識到,她與這曾經到來過的生命,再也無了聯系。

陳簡沉默地走,哪兒也不想去,也不知道去哪兒。她不自覺走了個偏路,擡頭望到一間清真寺,藍色的圓圓的頂,有紮白頭巾的男人陸續走進去。她恍惚間聽見來自異域的祈禱聲,又聽見有人在身後朝自己尖叫。

尖叫?為什麽要尖叫?

她愣愣轉頭,就見一輛黑色的車急速地朝自己沖了過來。

陳簡醒來是在好幾天以後了。她身下綿暖,有棉絮吸足了陽光後的味道。她睜開眼,看見光線從窗戶斜進來,照在恩一白淨的臉上。與此同時,她聽見了海浪聲。

陳簡有一秒的發愣,她想起來,發現自己使不上力氣,體內體外傳來銳利的痛。她動了動唇,開口:“這是哪裏?”

恩一轉頭看向她。連日靠營養液維持生命,她的頰瘦下去了,嘴唇失了血色。房間內有消毒水清掃後的氣味。

他回答:“海邊。”

陳簡嗓子灼燒得厲害,又覺得下肢有緊的包裹住的僵硬感,手一摸,是石膏。她愣愣地問:“我腿斷了。”

他望她一眼,“斷了。”

陳簡頭垂下,頭發散着,留給他一個沉默的白色額頭的形狀。恩一瞥她一眼,說:“知足吧,命沒斷。”

陳簡擡頭,說:“哦。”

恩一被她這聲哦給氣樂了,他抿一口水,對她講:“很開心是吧,我也開心着呢,你說生命是不是就驚奇得很,到處有樂子呢。我就怕哪天中午呀,我打一個盹,結果有人進來跟我講,哎呀跟你講個好笑的,你家姑娘啊,剛剛自己把自己作沒了。”他停一下,又問她:“陳簡我問你,好不好笑,啊?你說好不好笑,你可真能給人逗樂子。”

她別了眼,咬着唇,也不看他。

恩一沒打算放過她,說:“你跟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活得挺沒勁的啊?你是不是不折騰點東西出來覺得生命沒有意義啊?”

她終于拿眼睛看他了,賭氣一般講了個是。

恩一又給她逗樂了,他近了窗戶。把窗子推開了,有海浪聲傳過來,他指着那藍天跟她說:“聽見沒有,海,不遠處有個崖,百來丈高,你要是覺得真活得沒勁,我可憐你,領着你過去,給你加油打氣,看你跳下去。運氣好一點,立刻就沒了命,我也行行好,給你請個最好的入殓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裝進最好的棺材裏,你說你喜歡葬在哪兒,我好提前安排一下,你說啊?”

她又犟了聲,只瞪着他,不說話。

他又喝口水,笑了:“我越說越覺得自己真是個行善積德的好人了。我把這福報全給你,祝你下輩子投個好人家,換一副和順的簡單心腸,和和順順的過一輩子。”

她仍舊瞪着他不講話。

恩一說:“覺得委屈了?委屈就對了。你委屈,你怎麽不問問別人委不委屈?我這輩子還沒怎麽同情幾個人,這下我倒還真有些同情你那小情人了。你說能看上你,是不是祖墳上冒兇光了?”

陳簡都要氣哭了,她說:“你別說了,別說了成嗎?”

恩一打住了。半響,他說:“好好呆着,把腿養好前,哪裏也不許去。”

陳簡剛要開口,有敲門聲。恩一說進來,有人進來,在他耳邊講了幾句話。他滑動輪椅向着門邊,她望着他的後背,問:“你是不是和以前一樣,又要關我了?”

門開了,他回頭看她一下,說:“知道就好。你折騰別人我不管你,你要是把自己命折騰進去了,那是你蠢,能叫我笑話你一輩子。”

她垂了頭,不講話了。

門關上的最後一刻,他聲音傳來:“好好反省。”

她仍舊垂了頭。那關上的門突然又開了,恩一清瘦的臉頰現出來,她擡頭望他,他看她一眼,又丢給他一個字,“蠢。”

她氣的要錘被子,這人怎麽這麽氣人呀!那門再次合上了,徹底沒了聲息。她靜靜躺了一會兒,半夢半醒。只覺得靈魂飄起來,蒙蒙團團的模糊的水氣,冷冰冰望着床上的身體。

忽然間,氣散了,她就徹底醒了,頭腦也清楚了。

陳簡找回了思考的邏輯。又去回憶醒來前的事情。那路那個樣子的,那車怎麽就好好來撞她了呢?

承钰收到那封匿名信是在他母親的病房裏。這幾天的日子,陳簡又不見了。他簡直又氣又恨,他真是從未見過如此不講道理的女人!氣恨歸氣恨,夜裏的時候,他一邊咬着牙恨她,一邊又擔心她是否吃好睡好,一大一小是否平安。

這天他來探望他母親,手中拿了只蘋果靜靜地削。有護士推門進來了,遞給他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

護士說:“有人要給你的。”

承钰接了。那紙上是沒有姓名的。他擡了頭問:“送信的人什麽樣子的?”

護士說:“是個亞洲男人,個子不高,穿一件棕色的夾克,有點邋遢,交給我後就走了。”

承钰回想一下,不記得有認識這樣的人。護士離開,他将信封拆了,裏面是打印的紙張。

紙上攜了一個晴天霹靂。

那紙上說,他母親花錢找通了人,将陳簡給撞了。大的從閻王爺手下搶了條命,小的卻沒有好運了。那一張張白白的紙上,附了照片,金錢的流水單,抓拍,通話錄音的文字版。齊齊地堆到他的面前來。那信上還說,要他不要來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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