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陳簡租了一間兩室一廳的屋子,屋子有個栽花帶頂棚的小陽臺。她買了白色的細腳圓桌和長斜背椅,放在陽臺上,偶爾曬着太陽一口氣幹掉一大罐埃及芒果汁。樓下到處是賣紀念品的小商鋪,鋪面挂滿繪了各種圖案的紙莎草畫,經常有穿背心打拖鞋的外國游客喧喧嚷嚷,讨價還價。

她買了一幅畫着太陽神荷魯斯之眼的草畫挂在客廳,代表下埃及,又在畫的對面栽種一盆不蔓不枝的蓮花,象征上埃及。畫和蓮花旁邊的空地則擺一張繪有尼羅河的長毯。

每次她跨過毯面,都有一種跨越生死的感覺。

她一開始課上得認真,很快成為這個彙集了無基礎外國學生班級中的佼佼者。與此同時,她開始不斷打跨洋電話,托人找尋關于承钰所有的消息。一天她下學回到住處,扔了包,踢了鞋,躺在長毯子上,收到恩一發來的傳真。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她的聊天記錄和彙款記錄。

他要她死了這條心。他在告訴她:他什麽都知道。

陳簡咬着牙,将紙面狠狠地撕碎了。手一揚,漫天白色的破碎的屑。

陳簡在房裏把自己鎖了一星期,睡醒了喝點東西,喝飽了繼續睡,錯過了開學以來的第一場考試。一星期後,她洗了個澡,打扮一新,出了門,被許久不見的陽光刺恍了眼。只是自此之後,她不再認真學習了,成績變得不好不壞。

齋月後陳簡買了一輛二手的紅色小車,不論有課沒課,每天開着車跑到尼羅河邊,在岸堤上坐着,看蘆葦叢生中平靜的河面,落日是紅彤彤濕淋淋的鴨蛋,大船小船在紅光中揚帆起航。看着看着,她眼睛裏頭的淚水滾下來。

冬天的時候,陳簡加入了一個NGO組織,組織致力于幫助窮人解決疾病問題,成員很多來自開羅大學醫學部。組織的集會地點在開羅市中心,那是一塊大型的墓葬地。與國內土包似的墓葬不同,埃及的墓葬以宅邸的形式建造,有大片院落、圍牆、大門和墓室。由于房價飙升,人口飽和,很多沒錢沒房的窮人為了生存,不惜搬進來。墓地成了容納人口超過一百萬的聚居地。

組織的負責人是西化的伊拉克女孩達娜。一月份的時候,他們的申請得到政府批準,得以在墓地中擁有了一間簡陋的辦事處,代價是每天清掃周圍的墳墓,在青色畫着符號的立碑前朗誦《可蘭經》,葬禮進行時幫助擡棺材。

男孩女孩們從跳蚤市場買來舊地毯,笨重的插着橢圓大鏡子的木桌,漆着破敗壁畫的書架,把屋內整理一新。門前是一塊長方體的墓碑,他們買了花,鋪了圖案紛繁美麗的布,把這當做用餐的桌。

他們同樣在新落成的辦事處開了個小小的慶祝會。聚會結束後,陳簡走出來,天色半熏,一群裸着上半身的小男孩在墓碑間的空場地裏踢足球,一個幹活累了的男人縮在墓室旁睡覺。

她的眼前蹿過一只黑貓,黑貓轉過頭,青幽的一雙眼,又轉身消失在暮色四合中。

達娜走到她身邊,說:“埃及人從來不懼怕亡靈,他們能和亡靈和諧共處。”

陳簡轉頭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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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裏達娜給她一個充滿風情的微笑,問:“你抽煙嗎?”

陳簡回:“偶爾抽。”

達娜:“你好像一直都不是很開心。走,我帶你去抽水煙,最正宗的,和游客抽的不一樣。”

她們開着車穿過一間間不封頂紅磚堆砌的房屋。不封頂是為了避稅,房子如果封頂代表竣工,竣工則要繳稅,而埃及很少落雨。

她們走進一家水煙館,兩個年輕靓麗的女孩的出現引起圍圈吸煙的本地男人的注目禮。黃色斑駁的牆壁旁,架着一只只陳舊的水煙壺。水煙壺底部像花瓶,瓶身漆繁複的花色,瓶口插一只唢吶形狀的長管,管體綁着打結的橡膠管,頂着導彈形狀的器具。

她們在騰起來的霧氣中大口喝可樂,一邊聊天。

達娜告訴她醫學院新來了一個助教,亞洲人,有柔和好看的輪廓。達娜一邊把易拉罐扔進桶子裏,同時說:“助教遞交了申請表,他可能過幾天會來。”

陳簡見到這位新助教是在一個星期天。

她來到市中心的辦事處,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仰頭喝下去,聽到身後有開門聲,接着是兩個人的腳步,以及組織裏一個意大利男人的聲音。意大利男人腳步有點急,撞到她,她手中的杯子落上地。

陳簡正要蹲身去撿,另一只手卻已經握住了杯環。

手的主人站起來,沖她微笑:“還記得我嗎?”

陳簡用不可置信地語氣叫出來:“木村秀一!”

秀一笑得柔和:“記性真好。”

他鄉遇故知實在是一件叫人歡喜的事情。他們随便找了一家不遠處的街頭館子,叫了一份庫麗莎。通心粉、白米飯和煮熟的意大利面纏綿混合在一起,拌入青色豆子和紅色洋蔥,淋上厚厚的番茄汁,滿滿一盤。

他們一邊吃一邊敘舊。

陳簡用叉子挑起細滑的面,問:“為什麽會來這裏呢?”

秀一接過服務員送來的果汁,看向她說:“找工作的時候,有導師推薦了這份工作,想着年輕的時候多出門看看,年紀大了也算是一份談資,便過來了。”

秀一又問:“你呢?為什麽要過來呢?又為什麽選擇了別的專業呢?”

陳簡說:“想試試不同的生活而已。”

只是對課程不上心的結果是她的成績愈發下滑,在又一次險象環生地及格了後,陳簡遞交了轉系申請。申請被批準的文件是在來年的冬末下來的,然而并沒有天降的落雪慶祝。雪花對于這個國度是奢侈品。

秀一把陳簡叫了出來。他們并肩走在大街上,暮色沉沒下,遠處有清真寺圓潤的頂。他們悶不吭聲地走了一段路,陳簡扭頭看到他白色的側臉,想:他是不是要向我表白啊?

結果秀一只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只金的镯子,上面嵌着彩色的石,有一只小巧優雅,昂頭的眼鏡蛇。

陳簡擡眼看他。

秀一怕她不收,于是說:“不值錢的。”

他們繼續走了一段路。

秀一說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陳簡說好呀。

秀一說:“從前有一只大魚和一只小魚,有一天小魚問大魚:大~魚~呀~大~魚~,你~最~喜歡~吃~什~麽~呀~?,大魚說:我~喜~歡~吃~說~話~慢~的~小~魚~呀,小魚說:喔!醬紫!”

他說完了,看向她。陳簡對上他寫滿了期待的臉,幹笑幾聲:“哈、哈、哈。”

秀一攥住她的腕子,說:“你笑起來真可愛,我請你吃零食吧。”

陳簡:“………………”

陳簡想:其實你一點也不喜歡我,你只是來玩我的對吧?對吧?

戰争是在這一年的三月打響的。3月20號的那天,美國認為伊拉克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并且暗中支持恐怖分子武裝,聯合他國部隊,繞開安理會,向伊拉克發動進攻。承钰所在的E連在這一年的九月被空頭至首都巴格達。這一年多來,他的信和他的人一樣,是執拗而不知回頭的。只是這些信件石沉大海,毫無音訊。漸漸地,他仍舊寫,權當是另類的日記。

只是不再寄出。

陳簡他們是在十月收到這一則征募消失的。征募的組織是國際紅十字會與伊拉克紅新月會聯合會。征募的消息雖然被張貼與下方,但顯然校方并不認為會有幾個傻蛋報名。首先報名的是達娜,随後是陳簡。

她們仍舊去了水煙館。陳簡抱了達娜的胳膊,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我好想死啊,讓我去死吧,來吧薩.達姆給我來一顆炸彈讓我超脫吧。”

達娜以為她開玩笑,笑得樂不可支,一邊推她一邊說:“去吧,去吧,快去死。”

陳簡垂眸,笑了笑,吸了一口煙,騰起的雲霧中,她在鏡子裏望見自己似夢如幻的臉。她想:你什麽都不知道的,我是認真的。

承钰是在零四年春天的時候被調任至拆彈組的。組裏有三人,一個從阿富汗戰場退下來的拆彈專家,一個負責掩護的特種兵,他負責聯絡。

連續的轟炸使這裏斷垣殘壁一片。骨瘦如柴的狗,纏着頭巾的男人,用黑布裹住全身的女人,孩童,灼陽,連片的沙漠,粗糙的砂礫中有一小團又一小團沉悶的青色植物。車子開過去,車尾斜着揚起騰騰長長的白霧。

槍聲、爆炸、血、屍體、沉重碾過地面的軍用坦克、武裝的士兵。這裏是被上帝遺棄的角落。

他們的使命危險無比。每一個被拿着的手機都像引爆器,每一個隐蔽的角落似乎都靜靜沉睡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彈,每一個當地人都像不懷好意的恐.怖分子。

陳簡入鄉随俗,她裹了一身黑色,戴着墨鏡,踩着一雙白色球鞋,只是早已染成灰黃。她站在高塔上,旁邊是這次一同出門的意大利男人。男人手中舉着手機,正朝着塔下攝影。

塔下是黃色低矮的建築。建築旁有一幢比起周圍來說較高的寫字樓。寫字樓的大門敞着,驚慌的白領們在一個揣槍的士兵的帶領下驚慌失措地群湧而出。塔下同樣停有軍用卡車,一個個灰撲撲的大兵帶着聯絡器,來回奔跑。

陳簡瞬間明白了:估計這裏是發現炸彈了。

她望一眼身邊的意大利男人。幾分鐘前她被這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渾人拽拉上來,此刻這人拿着手機在拍攝。她倒是想知道,這樣會不會被底下那兩個監視四周的大兵錯認為恐怖分子誤射了。

于是她斜了腦袋,涼涼地開了口:“你要是被射殺了,上帝都會不同情地笑出來。”

意大利男人哇哦一聲:“應該不會吧,我長的跟中東人一點也不像,誰眼瞎射.我啊。”

只是她也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陳簡想着,側頭點了一只煙,抱胸下望。

承钰戴着頭盔,端着槍負責警戒。他眼前是護目鏡,放大瞄準鏡掃看四周。建築上逐漸出現一個又一個當地人。他的臉上是汗,颚下的扣子頂着皮膚。

不遠處,炸彈的隐藏處已經被發現。那是一輛停靠在大樓旁的汽車。後備箱被踢開,灰塵騰起來,散開,裏面滿滿擠着一排大腿粗的炸彈,青紅的引線縱橫交錯。

如果爆炸,半個街區屍骨無存。

專家已經卸下了沉厚的防彈服。這樣近的距離,這般容量,護具不過空空擺設。

承钰在通話器中報答,同時瞄準鏡的鏡頭平移。焦點集中在一個手握手機的男人臉上。手機是最常見的控制爆炸器。

他心緊了下。鏡頭放大。那是一個有着典型歐羅巴面孔的成年男人。鏡頭右移。

一個女人。裹黑巾,露出些許黑色的頭發,鼻梁架墨鏡。只露出一個小小白白的下巴,紅豔的唇。

他想:哈,一個看熱鬧不怕死的外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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