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賀尹遲沒帶本和筆,向醫生要了兩張紙跟一支筆。

“名字?”

宋遠棠正在走神中,回憶被拉得漫長,正要回想起什麽,又被賀尹遲低沉冰冷的聲音拉回現實,“嗯?”

“名字。”賀尹遲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

宋遠棠緊盯着他的筆尖,心想他明明知道的。但為了配合對方的工作,他還是如實回答,“宋遠棠。”

賀尹遲行雲流水寫下三個字,他的字很好看,看筆法練的是行楷,蒼勁隽秀。這樣的字跡宋遠棠再熟悉不過,他被鎖起來的抽屜裏有十六封情書和一本日記,都是這樣的字跡。

“職業。”還是冷透了的聲音,如初冬的雪,冷而輕,漫不經心飄到人心裏。

宋遠棠垂下眸子,不自覺裹緊腿上的薄被——現在明明是夏天。

“鉑玺酒店的大堂經理。”

賀尹遲沒停頓,在他的名字後面寫下“大堂經理”幾個字,随後直奔主題,如同這是一場再正常不過的問詢,“說一下你看到的事情經過。”

“……當時我在樓上,前臺打電話,說有幾個人因為入住的事情不太愉快,讓我下來看看。”宋遠棠說着,偷偷擡眼瞟了賀尹遲一眼,不過對方并沒看他,他心裏的那點小小歡喜落了空,“……我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鬧起來了,我過去勸架,就被打到了。”

賀尹遲寫了幾個字,擡頭看向他,“還記得誤傷你的是誰嗎?”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目光,宋遠棠匆忙把眼裏的愛意收起來,“太混亂了,沒看清。”

“哪邊先動的手知道嗎?”賀尹遲在他低頭的瞬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宋遠棠被他看得不敢擡頭,“不知道,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動手了。”

賀尹遲又随便問了幾句,都是跟這次事情有關的問題,宋遠棠無比認真地一一作答。等問詢進行得差不多了,賀尹遲把紙和筆遞給他,“在這裏簽個字。”

宋遠棠接過他手中的黑色水筆,上面還殘留着一些溫度,他快速低頭在最下方寫下自己的名字。

等他簽完字,賀尹遲把紙疊起來放進自己的口袋內側,站了起來。

“這樣就可以了嗎?”宋遠棠問他。

空氣裏飄蕩着沉悶的水汽,外面樹上的蟬鳴聒噪而煩人。賀尹遲勾了下嘴角,那并不是一個善意的笑,“不然呢?你還期待問點什麽?”

“……沒有。”

“你們酒店應該也有不小損失,等事情處理結果出來會有人給你打電話,到時候還得麻煩你去趟警局簽個字。”賀尹遲看着他說道。

他瞳孔微縮,黑色的眸子裏是一片深不可測。宋遠棠擡頭,咬着蒼白無力的嘴唇,回道,“不麻煩的。”

“對了,我需要調取一下……”賀尹遲說到一半,突然打住,“你手怎麽了?”

“啊?”

宋遠棠正在想着怎樣可以讓賀尹遲多停留幾分鐘。看樣子他是該走了,也是,這次只不過是例行公事的詢問,沒有什麽特別的。可是他又偏執地渴望這個人能再多坐幾分鐘。

哪怕多看他一眼。

渴望被多看一眼,多說一句話,可等賀尹遲真的向他投來視線時,他又忍不住躲閃、回避,把眼裏的火熱收好藏起來。

剛才被宋遠棠握過的水筆上有暗暗的血跡,因為是黑色的,并不明顯,但賀尹遲是警察,這樣的東西他再敏銳不過。

宋遠棠藏起右手,“沒什麽,被玻璃劃了一下。”

雙方在争執中摔碎了兩個杯子,宋遠棠去撿,被碎玻璃劃破了手心。

賀尹遲眉頭皺起,眉間蹙緊了一個結,語氣并不友善,“把手拿出來。”

宋遠棠想說只是很小的傷口,不過他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來,把收在被子底下的右手伸出來,放在賀尹遲面前。

賀尹遲重新坐下來,身體向前頃着,握住了他的手腕,命令道,“張開手。”

他是在擔心自己嗎?可是他不想讓賀尹遲擔心。宋遠棠胡思亂想着,身體卻接受了賀尹遲的命令,張開了手掌。

他的右手已經被血水浸濕一片,在雪白的掌心裏如開出朵豔麗的花。手指上也有零碎的血痕,應該是從手心沾染上的。

宋遠棠小心翼翼地看向賀尹遲,他好像真的生氣了,眉心緊蹙,表情嚴肅。

“夏天傷口容易感染,我叫醫生過來處理一下。”賀尹遲起身。

宋遠棠急忙拽住了他的衣角,用那只沒有受傷的左手,力氣很輕,賀尹遲感覺自己的衣服像是被小動物的爪子勾了一下,“很輕的傷,不用了。”

賀尹遲淡淡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角,宋遠棠立刻觸電般松開,低下頭盯着自己被賀尹遲握過的發燙的手腕。

他用餘光看見賀尹遲離開,心裏頓時慌張一片,沒了着落。

但只過了十來秒,那個高大的身影又重新站在了他面前,宋遠棠怔了怔,這才發現剛才賀尹遲只是去關上了病房的門。

他指了指旁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這裏有消毒水,先自己處理一下,等會兒醫生來了再上藥包紮。”

賀尹遲沒有就這樣離開丢下他不管,這讓宋遠棠十分欣喜,他左胸膛有股無法抑制的愉悅正在沖出身體。

“好。”他輕聲道。

右手受傷使不上勁,宋遠棠只能用左手把一盤子的瓶瓶罐罐托到面前,但他左手很少使用,自然沒右手那樣靈活,抖動着險些灑了。

托盤裏有消毒的碘伏,還有藥膏,紗布,鑷子,和一瓶不知道是什麽的透明液體。宋遠棠只是将他們放到了自己面前,卻因為沒有經驗一時不知道該先擦哪個,等了很久沒有動作。

“這也不會?”賀尹遲嗤了一聲。

一瞬間宋遠棠胸口的沖動散去,只剩下淡淡的尴尬。

賀尹遲挽起袖口,往前走了兩步,停在床邊。明明還離得那樣遠,宋遠棠卻感覺自己已經呼吸不暢,全身發軟了。

他把手伸過去,手指微微蜷着。掌心的傷口約兩厘米,不算長,但很深,每動一下都牽扯到細肉,疼得人發顫。

傷口消毒和包紮對于賀尹遲這個警院畢業的學生來說是堂必修課,平時訓練或者出任務受一點小傷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沒必要每次都大動幹戈往醫院跑。不過給別人做傷口處理還是頭一次。

他輕輕握住宋遠棠蜷曲的指尖,靠近細細查看傷口。等檢查完了拿起旁邊的碘伏和消毒水,“可能會疼。”

宋遠棠早已經四肢麻痹,從賀尹遲握住他手的那一刻,他的大腦便開始無法運轉,呼吸不暢,動也不敢動。他生怕稍微一動,這樣的溫柔就不複存在。

外面的蟬鳴帶他回到很久以前,白楊,操場,運動會,還有醫務室外透進來的綠意。同樣的溫度,同樣小心翼翼的動作,蟬鳴,陽光,消毒水的味道,宋遠棠與賀尹遲,好似什麽都沒變。

一陣輕微的疼痛襲來,刺痛了宋遠棠的神經,他下意識抽回手,卻沒成功。手掌被抓得很緊。

外面沒完沒了的知了叫聲讓賀尹遲莫名煩躁,他不滿于對方的亂動,不耐地“啧”了一聲,“別動!”

宋遠棠擡眼看他,不想惹他厭煩,只好忍住。

剛才只是在清理周邊的血跡時不小心碰到了傷口,就已經這樣疼。賀尹遲把變成深紅色的棉球扔到垃圾桶裏,又取出來一粒新的。

之後更加猛烈的疼痛襲來,宋遠棠下意識抓住了賀尹遲的手臂,用力攥緊以緩解疼痛。他可憐得像只小貓,發出求助,“疼……”

賀尹遲沒說什麽,也沒有收回手臂,就那麽任他握着,用可以活動的手給他繼續擦藥。等了半分鐘,那陣疼痛緩解過來,宋遠棠才放開了他,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賀尹遲像是沒聽見,把沾了血的棉球扔掉,拿紗布給他做了簡單包紮,動作沒剛才那樣溫柔,甚至可以說有些粗魯,也許是消耗光了耐心。

“別沾水,晚上醫生會過來換藥。”他叮囑了一聲,然後站起來。

宋遠棠擡眸,他的眼睛澄瑩清澈,波瀾不驚裏帶着清冷的美。可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依舊不敢去直視賀尹遲,只是盯着他被自己抓過的小臂,“你……要走了嗎?”

他以為會同剛才那樣換來一句“不然呢”,或者是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應,但這次賀尹遲竟然回了他一聲,“嗯。”

只是心不在焉發出的一聲淡漠,也足夠讓宋遠棠的心複活。

“對了,辦案要調一下你們酒店大廳的監控,需要你的授權,我就是為這事來的。”賀尹遲道。

他特意加重了最後一句,不是來醫院看誰的,也沒有別的意圖,他只是來按規矩辦事的,好切斷宋遠棠所有不切實際的想法。

“好,我會打電話給監控室。”宋遠棠的心情起起落落,“調取監控需要密碼,密碼是03……”

他突然止住聲音,轉而道,“密碼我會告訴他們。”

賀尹遲挑了下眉,走出病房,他已經猜到了後面的數字。

0311。

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日期,那是與宋遠棠“相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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