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直到下班,賀尹遲都沒有給他來電話,中途有幾個電話進來,宋遠棠滿心歡喜地去接,結果不是騷擾電話就是熟人,每次都虛驚一場,他說不出的沮喪。
回家路上手機在口袋裏震了一下,大約是短信。地鐵上人多擁擠,宋遠棠身子貼着扶手,被擠得幾乎要人衣分家,嘗試了幾次都沒掏到手機,他只好暫時放棄。
回到了家才來得及看那條短信,是個陌生號碼,簡短有力的兩個字,卻讓宋遠棠心裏撲通一跳。
[有事?]
他握着手機,一時不知道該回什麽。賀尹遲對他冷淡疏遠的态度和并不熱絡的語氣,讓他失了方寸。
高中時那段無人知曉的隐秘的時光,仿佛是海面上的海市蜃樓,虛幻缥缈,日出後便不複存在。如果不是抽屜裏躺着的那些紙張,宋遠棠幾乎要以為那是自己壓抑的高中生活裏做的一場美夢。
實際上就是一場夢吧,那樣真切、觸手可及,卻在他快要抓住的時候醒來,這場夢由賀尹遲而起,在磅礴的大雨天與不明的電話聲中戛然而止,一晃八年。
宋遠棠整理好衣服,屏幕上的字被他打打删删好幾次,最終回了一句:[這次的事謝謝你。]
那邊很快回過來:[不用。]
賀尹遲吝啬着每一個能喚起宋遠棠希望的字眼,即使這是短信,隔着兩層屏幕,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冷冽。
不留任何機會的話切斷了宋遠棠預想好的下一句,他略顯局促地捧着手機,打了幾個字:[能請你吃頓飯嗎?]
很快宋遠棠察覺到了自己的突兀,補充道:[只是想謝謝你。]
那邊沒回,宋遠棠等了很久,手機也沒有再響起來。他想大概是沒有機會了,他們唯一的紐帶便是八年前的那一夏。可是如今已經八年過去了,誰知道變化有多麽天翻地覆。
賀尹遲洗完澡出來,看見桌上在閃着燈的手機,邊擦頭邊解了鎖,看見內容哼笑了一聲,思索片刻回了兩個字過去。
[時間。]
宋遠棠沒料到還能等到他的信息,落下去的心又被高高吊起:[你定。]
賀尹遲發了個時間過來,這回沒問宋遠棠,緊接着又自己發了個地點。
宋遠棠的眼神在那個地址上定了一會兒,等回過神,給對方回了句好。
賀尹遲定的時間在周六傍晚,周六宋遠棠不用上班,出門前被宋曉俪問去哪兒,他只是說跟朋友去吃飯。不等宋曉俪再問什麽,宋遠棠已經迫不及待出了門。
他尋着賀尹遲發的地址找過去,本以為是個餐廳或咖啡店,不想卻是個酒吧。
六點,正是人多的時候。
他到的時候賀尹遲還沒來,約定的時間是六點半,是他早到了。宋遠棠沒有先進去,就站在路邊等着,直到天漸漸暗下去,秒針重合着分針一圈圈走過,快要四十的時候才看見一輛出租在馬路對面停下,賀尹遲從車上下來。
他今天穿的便服,一件寬松白T恤搭條牛仔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卻因相貌出衆被多看了幾眼。
對面站着的宋遠棠也一眼看見了他。
賀尹遲長了張陽光帥氣的臉,楊秦雷總是開玩笑說,哪怕賀尹遲現在這個年齡,套上校服回學校也絕對沒人攔他。這話不假,相比于高中時期,他的相貌變化很小,只多了被時間磨砺出的成熟還有身上平添的幾道傷疤。而這些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只會加分不會減分。
他沒提自己遲到的事,也沒解釋原因,宋遠棠自然不會想到連遲到十分鐘也是他有意為之的。
“進去吧。”
宋遠棠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來酒吧,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也不過兩三秒的時間,便被賀尹遲敏銳地捕捉到,“怎麽了?”
“不先去吃飯嗎?”宋遠棠問他。
“我吃過了。”賀尹遲冷不丁丢了一句,“進不進去?一會兒沒位置了。”
他說完沒有要等宋遠棠的意思,自己先進去了,宋遠棠沒再猶豫,緊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一進去,兩人便被強烈的鼓點和音樂聲淹沒。裏面燈光很暗,但可以看見模糊的人影在攢動,賀尹遲找了個位置,宋遠棠跟在他後面穿過人群坐在了旁邊。
有人過來招待,“喝點什麽?”
賀尹遲說了個名字,服務生又轉頭看向宋遠棠。
宋遠棠看見賀尹遲在點煙,沖服務生道:“跟他一樣。”
兩人坐下來沒多久,音樂換成了稍微舒緩的另一種風格,躁動的人群也逐漸坐下來。宋遠棠不明白賀尹遲為什麽要帶他來這裏,他看向賀尹遲,因為酒吧裏燈光很暗,他只能看到對方手裏的半截煙頭和明滅不清的側臉。
賀尹遲不說話,宋遠棠只好沒話找話,“……那天麻煩你了。”
音樂開得很大聲,賀尹遲好像沒有聽清,側過頭看他。
宋遠棠這才意識到,一張不大的沙發上,他跟賀尹遲各坐兩端,中間隔得有一米遠。
他稍稍往中間移了移,正要開口時,音樂忽然切換,再次雜亂起來。宋遠棠只好閉嘴,但賀尹遲似乎已經看到他想說什麽,傾身把耳朵貼過來。
兩人的距離一下子壓縮成十幾厘米,宋遠棠的心砰砰跳起來。
“怎麽了?”賀尹遲嘴裏叼着半截煙,模糊不清地問。
這下倒成了宋遠棠過意不去了。他知道那天的事是賀尹遲的分內事,報警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會那麽巧,他僅僅知道賀尹遲大學讀的是警院而已。
但除此之外,宋遠棠實在找不到一個更好的理由與他“敘舊”。
以同學名義嗎?可他們細算起來根本不是同學。朋友嗎?在賀尹遲眼中他們算不上朋友。宋遠棠只好用這種牽強的理由來約賀尹遲。
依照賀尹遲之前對自己的态度,宋遠棠認定他不會接受自己的邀約,甚至連理由他都為賀尹遲想好了,但出乎意料的,賀尹遲竟然答應了。
那大半個晚上,宋遠棠都沒能入睡。
賀尹遲見他又不說話了,正回身子,把煙按在煙灰缸裏滅了。他們點的酒很快送過來了,宋遠棠雙手與眼睛通通無處安放,他不知道賀尹遲在看什麽,他也不屑與自己分享,宋遠棠很有自知之明地沒再去破壞氣氛,無聊之中端起桌上的雞尾酒喝了一口。
“咳咳……”他沒料到看似像紅茶一樣的東西酒精度數這麽高,被生猛地嗆了一口。
賀尹遲抽了張紙巾給他,勾着嘴角似笑非笑,“酒也不會喝?”
宋遠棠憋得臉都紅了,辯解道,“……沒想到這麽烈。”
賀尹遲笑笑沒說話,端起自己的那杯品了一口,相較于他的面不改色,宋遠棠剛才的反應顯得着實狼狽。接着又是幾口入喉,好像在告訴他,這酒并不烈。
沒再說什麽,宋遠棠緩過來後,又輕抿了一口,掩飾尴尬。他不愛喝酒,對這方面更是沒有研究,僅僅是在紅酒方面略知一二,所以品不出來味道優劣,只是硬着頭皮解渴。
他想問賀尹遲為什麽要帶他來這裏,但想到是自己先提出來要請對方吃飯的,地點自然也是對方來選,于是又把嘴邊的話吞了下去。
宋遠棠空着肚子來的,這酒又冰又烈,順着喉嚨滑入胃裏,沒多久便開始痙攣着翻滾起來。工作之後飲食漸漸不規律起來,他的胃不大好,平時疼起來吞兩片胃藥壓下去便好,如今也沒有藥丸在手邊,只能忍着。
過來一會兒,賀尹遲察覺到了他的安靜,湊過來問,“怎麽了?”
宋遠棠站起來,指了指遠處亮着的牌子,“我去躺洗手間。”
賀尹遲點了點頭,在暗處看着他走遠的背影,抿成一條線的嘴唇裏帶着些陰郁。
耳邊總算安靜了一些,宋遠棠雙手撐在盥洗臺上,想吐又吐不出來東西,只能感受着胃裏絞着痛。一擡頭,才看見鏡子中臉色蒼白的自己。
約會又要被他搞砸了,宋遠棠想。
在洗手間緩了幾分鐘他才出去,推開門的一瞬間再次被喧鬧和黑暗淹沒,酒吧不大,他憑着記憶去找剛才的位置。
遠遠的,宋遠棠看見一個女人坐在他剛才坐過的位置,親昵地在跟賀尹遲說話。而不同于對待自己的冷淡和近乎無視,賀尹遲也在配合着她笑,偶爾湊在對方耳邊說幾句。
有一根針刺在宋遠棠心上,猛然紮了他一下。
一瞬間,胃間的那點痛算不上什麽。
他麻木地走過去,女人看見他過來笑着站起來,又彎下腰跟賀尹遲說了句什麽,墨綠色V領連衣裙完美地貼合在她身上,稍一低身便是一片春光。
她往賀尹遲的手裏塞了點什麽才離開,燈光太暗了,宋遠棠沒看清。
“熟人嗎?”宋遠棠很介意地問。
賀尹遲又恢複了那種無所謂的态度,淡淡說了句,“不認識。”
可是宋遠棠看見他把手間的那張紙條收起來了,堵在心口上說不出來的難受。
他坐下來的時候,稍稍往中間的位置移了點,離得賀尹遲更近了。賀尹遲似乎沒看見,宋遠棠便變本加厲,又移了一點,這回動作大了些,賀尹遲低頭往他這邊瞥了一眼。
宋遠棠立刻端起雞尾酒做掩飾。
好在賀尹遲沒當場拆穿他的小伎倆,若無其事地沉默着。酒吧裏的人漸漸多了,比剛剛他們進來時多了許多,現場氣氛更加熱鬧了,有人跳起了舞。
宋遠棠沒有再喝那杯類似于紅茶的東西,胃裏比剛才更加洶湧地絞痛讓他連碰都不敢再碰,他想要起身去吧臺要點熱水——如果有的話,但竟然連站起來都失敗了,跌坐在了沙發上。因為與賀尹遲離得很近,他們的大腿碰到了一起。
賀尹遲用奇怪的眼光向他投來,看見神情扭曲的宋遠棠,臉色一變。
不等他說話,宋遠棠已經自己承認,艱難從唇間擠出幾個字,“胃疼……”
說完人整個脫力半斜在了賀尹遲身上,後勁十足的酒精開始在他身體裏發酵,支配着他的神經往旁邊溫暖的肩膀靠過去。
賀尹遲收起了剛才的風輕雲淡,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立刻扶着他往外走。
一周之內宋遠棠進了兩次醫院,頭上的紗布剛拆,就又躺在了病床上。打上點滴之後他胃部的疼痛有所緩解,蒼白的臉色漸漸恢複了紅暈。
“有胃病史還空腹喝酒?還冰的?你們年輕人可真能折騰自己。”醫生譴責地說了兩人幾句。
宋遠棠沒力氣反駁。
醫生走了之後,他看向站在一旁的賀尹遲,估計這瓶吊水至少要挂一個多小時,于是用不大的聲音道,“你先回去吧。”
賀尹遲沒說話,站着沒動。
宋遠棠現在是真沒多少力氣了,他沒吃晚飯,胃疼又把他折騰了一頓,加上酒精的作用,說話都顯得有氣無力。賀尹遲沒走,他也就沒多勸,沒多久便側躺着睡着了。
迷迷糊糊間好像回到了高中某一天,染紅了半邊的天空,夕陽下空無一人的天臺,男孩亮晶晶的眼睛和手裏吉他。
“這道題解不出來了?我看看,嗯……”十八歲的賀尹遲苦惱地點着腦袋,恨自己沒能多學點東西幫幫宋遠棠,“算了,要不先換換心情,我給你唱首歌放松一下吧?”
撥彈吉他的聲音響起,少年的手指在吉他弦間滑動,音色深情動人,“全世界還有誰,比我們還絕配,我應該去愛你,不浪費能幸福的機會……”
……
少年的聲音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耳邊。宋遠棠醒過來的時候手上的吊針已經拔了,病房裏沒有人,賀尹遲走了。
他起身下床,身體沒撐住踉跄幾步,胃裏的絞痛已經緩解過來,此時已經沒有了痛感,反倒是腦袋昏沉,大概是殘留的酒勁。
“你醒了。”賀尹遲推門進來。
宋遠棠回過頭,賀尹遲的聲音充滿磁性,對他有種致命的吸引力,“你沒走嗎?”
賀尹遲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反問他,“你以為呢?”
宋遠棠沒再說話,看見了他手裏提着的打包盒。
“在樓下随便找了家粥鋪,你将就吃點。”賀尹遲把東西放在桌上,瞥見了他的手機,指了指道,“剛才有人給你打電話。”
宋遠棠坐在床邊,去翻手機,都是宋曉俪打來的,足有五六個。
再看時間,已經十點多了。
宋遠棠拿着手機給宋曉俪回撥了個電話,那邊立刻就接了,擔心地詢問,“棠棠啊,你沒事吧,怎麽不接電話?”
“剛才沒聽見。”宋遠棠不想讓她徒增擔心,“我一會兒就回去。”
宋曉俪又在那邊叮囑他路上小心之類的話,宋遠棠說了好幾聲知道了,她才肯挂電話。
“我媽。”他放下手機向賀尹遲解釋,雖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做這種解釋。
賀尹遲深色的眼睛裏看不出來情緒,宋遠棠沒能猜測出來他的悲喜,只是聽見他催促道,“快點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