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晚的風蕭瑟,賀尹遲背對着酒吧的方向離開,沒敢回頭,也沒有攔車。走了許久,回頭再也看不到什麽了,背後只剩虛空的黑,他才停下,靠在牆邊蹲下來抽了兩根煙。

那是最後兩根,煙盒空蕩蕩的,賀尹遲捏扁,連同碾滅在腳下的煙頭一起丢進垃圾桶。

宋遠棠到底想要什麽,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敢像原來那樣再投入一段感情。

上一次他故意把宋遠棠約在了酒吧,給他點高濃度的酒,想看他出醜看他窘迫,但賀尹遲并未獲得預想之中的報複快感,反而在賓館的那一夜,心中某個曾經柔軟過的地方又塌陷下來。

這麽多年過去了,宋遠棠依舊有種神奇力量,牽引着賀尹遲的心不自覺跟他走,将他拉入深不見底的泥沼。

不同的是,許多年前是賀尹遲自願淪陷,而如今宋遠棠卻想與他同歸于盡。

他已經很久沒提過這個名字,在幾乎都要忘記這個人的時候,宋遠棠又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帶着他曾經飽含的愛意與熱情、卑微與渴求,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賀尹遲想起剛才那雙溢滿愛意的眼睛,水光是他的渴求,在眼睛裏閃着星星。

他有些煩躁。

手機在口袋裏不合時宜地響起,賀尹遲接起來,在路邊随手攔了輛車。

“喂,姐?”

賀靈珊在電話那邊輕嘆了一聲,問他,“你在哪兒呢?”

“正往回走呢,怎麽了?”賀尹遲皺了皺眉,沒事賀靈珊不會給他打電話,語氣更不會這樣嚴肅。

“別回你那,回家一趟,現在。”賀靈珊聽起來有些焦躁。

賀尹遲看了眼時間,讓司機前面掉頭,又問賀靈珊,“是不是媽狀态又不好了?”

“嗯,非要找你,回來再說吧。”

賀靈珊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她比賀尹遲大兩歲,現在自己開了家公司,平時與賀尹遲聯絡不多,不過賀尹遲從小就很怕她,也聽她的話。

這裏離賀家的房子不遠,賀尹遲工作以後就從家裏搬出來了,每周回去一次,昨天本來也該回去,局裏組織聚餐,散了太晚他就沒回。

沒想到賀靈珊今天就給他打電話了。

賀母受過刺激,精神狀态不太好,已經有七八年,時好時不好的,像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作,平時靠藥物吊着精神。

“這兩天自己把藥藏起來了,沒吃。”賀靈珊攤開掌心,手心裏躺着幾粒白色藥丸。

賀父在房間裏安撫她的情緒,好在賀家父母恩愛,姐弟和睦,這幾年賀母的精神狀态已經好了不少,但醫生建議還是要配合藥物治療,定期檢查。

賀尹遲低頭看着那幾顆小小藥丸,心口被堵了什麽,“我去看看。”

他剛敲開半掩着的門,賀母在裏面失手打碎了一盞臺燈,對着賀父大吼道,“不是那樣!我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好好,我知道,我知道。”賀父一身儒雅相貌,為人溫柔,眉間的溝壑卻寫着深深的疲憊和無奈。

“鴻毅,我真不是那樣的人……小遲也不是她們說的那樣……”

賀父看了眼門口的賀尹遲,拍了拍她的背,“小遲來了,你不是要找他嗎?”

賀母渾濁的眼睛裏多了絲光,賀尹遲坐到她身邊,一開始時有小孩做錯事的無措,如今已經習慣了這般,“媽,你找我?”

“小遲……”賀母激動地握着他的手,“最近在學校好嗎?”

她總是這樣,一發病就會糊塗,混淆時間,現在以為賀尹遲還是高中的時候。

“挺好的。”這樣的場面賀尹遲已經面對過無數次,同樣的話也說了數不清次,但面對母親他必須要耐心一遍遍重複。

“可是他們……”賀母情緒激動起來,握着他的手顫抖着,“他們說你是同性戀,騷擾別的男同學……怎麽可能啊……”

她像是在跟賀尹遲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随後抱着頭陷入深沉的嗚咽。

“沒有的事,媽,那都是胡說的。”賀尹遲安慰她。

賀母以前在高中當老師,一生為人清白,沒被人說過一句不是,暮年卻被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教養出來個同性戀兒子,還騷擾別人家孩子,不定把學生教成什麽樣!

一時間真的假的難以分辨對錯的帽子都暗自往她身上扣。流言傳得太難聽,很多家長不願意再讓她教自己的孩子,學校只能先停了她的工作。

幾乎快要失去工作的賀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她希望賀尹遲親口告訴她那是傳言,可跪在她面前的賀尹遲卻讓她失望,他承認自己喜歡一個男生,但絕對沒有去騷擾他。

本就生氣不已的賀母終于情緒崩潰,原來那些流言蜚語不全是假,竟有幾分真。她的兒子竟然真的是個同性戀。

這讓要強的賀母實在難以接受。

盡管後來學校恢複了賀母的工作,可不管走到哪裏她都能聽到別人在竊竊私語,說她教出來一個“好”兒子,還有人說她根本不配做老師,不一定帶出來的學生是什麽樣。

逐漸開始,耳邊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別有用心,這些聲音日複一日折磨着她,每一個字都紮在她敏感的神經上,終于她受不了辭了職。

這還不算結束。以前他們住的是教工樓,不知什麽時候連鄰裏看他們家人的目光也變了,最終他們只好決定搬家。

從那以後,賀母的精神就一直不怎麽好,情緒時好時壞,嚴重的時候連時間都分不清,以為還是幾年前。

家裏發生變故之後,賀尹遲就聽母親的話乖乖去讀了警校,也收斂起了原來的幾分不正經,這些年沒再敢做過出格的事。

那時年少,以為愛一個人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将輕率當深情,拿莽撞做勇敢,所以願意為他赴湯蹈火肝腦塗地,為他傾盡自己的所有,無怨無悔也不計後果。

可沒想到深情錯付,到頭來傷害的是自己身邊最親近的家人。

人生總是兩難。

“小遲啊,你告訴媽媽,你不是同性戀的……”賀母幾乎是乞求的語氣,“我們小遲怎麽可能會……”

賀尹遲吞下原本要說的話,神色凝重,打斷她,“嗯,我不是同性戀,也不會喜歡男人。很晚了,您該休息了,好嗎?”

如往常每一次那樣,得到他的承諾,賀母像吞下了一瓶定心丸,“好,媽媽睡。你爸爸給你找了補習機構,你好好學習,要考警校的。”

賀尹遲給她塞好被角,疲憊又溫柔,“好,我知道,考警校。”

他從床頭的抽屜裏拿出安神的檀香,點着放進檀香爐裏。賀母鬧了一晚上累了,很快睡着。

絲絲煙霧從檀香爐中飄散出來,熏紅了賀尹遲的眼睛,他盯着煙霧出神片刻,輕聲關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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