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如果讓愛德再選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完全一樣的決定。

等愛德醒來時,已然是傍晚時分。他打着哈欠從床上掙紮着爬起來,啧着嘴環顧四周,恍惚間仿佛意識還停留在昨天清晨的床榻間。

少年一手狂揉呆毛亂翹的長發、一手搓圌着睡意惺忪的眉眼,正好對上一雙藍色的眼睛。艾薩克躺在愛德的腿旁悠悠地搖晃着尾巴,少年徒勞地盯着夕陽落在它身上的那一小塊粉橙色的光斑,試圖記起它是什麽時候鑽進來的,光輝透過層層堆砌的書牆顯得層巒疊嶂——愛德這才想起來自己身處何處,沮喪地心想自己竟然會在別人的床上倒頭睡得毫無知覺、無心無想。

而且是馬斯坦古的床哦。一個警鈴圌聲在後腦勺響了起來,愛德哀嚎着捂住自己發燙的臉,大腦卻不受控制地開始想象着床榻的主人仰躺着呻圌吟自圌慰的樣子,艾薩克仰視着愛德華,愛德自熱得像是能揚起一縷青煙。

今天所發生的種種,此刻回想起無不宛如虛晃的夢境。愛德坐起身,目光投向門框邊記錄身高的痕跡,像層層起伏的漣漪,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湧動。

閣樓的門吱嘎一聲就被拉了開來。少年一個激靈,後脖子的頭發一陣炸裂,瞪向聲源的眼睛睜得渾圌圓發亮、眼眶燒紅,像是試圖吓退剛進門的屋主人。而對方卻只是頓了頓,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抿着嘴露出了略帶戲谑的微笑。

“不要緊張,我不是來捉奸的。”羅伊歪着腦袋,眨着含笑的灰黑色眼睛,聲音輕松而柔和,“雖然沒想到你倆發展得那麽快,但放心,我開明得很。”

艾薩克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從少年的身上翻了下來便薄情寡義地從羅伊身後的門縫裏溜走了。愛德則是一副消化不良的樣子,一時間竟想不通自己到底是看上對方哪點好了。

理由說複雜很複雜,說簡單似乎也可以很簡單。愛德如是心想,眼巴巴地看着對方走近自己、坐在了床榻前的書桌上,身着之前的那件黑色毛衣,身上散發着隐隐的馨香,面容上、聲音裏都是坦然的、讓人懷念的微笑。

“剛才那個眼鏡心急火燎地打電話過來,說格蕾西亞今天狀況有些變動,已經到達醫院了。”羅伊嘆了口氣,“總之就是希望我們今晚就過去。聽他的口吻,仿佛是恭送王妃生王儲似的。”

愛德撲哧笑出聲,拿起手機寫了起來:『那走啊?怎麽去?』

“要橫穿市中心跑到城市的另一端。不過我問她們借輛車繞郊區的小路開的話,大概2個多小時能到。”

暮光初升,金橙色的光輝斜落在他的側顏,柔和鮮明的光影描摹出他精致的面部輪廓和挺拔的肩膀。羅伊的指骨無意識地撥圌弄着桌上的一小張信紙,白色的手背上映出青色的脈絡。

羅伊.馬斯坦古。愛德默默念誦對方的姓名,視線追随着他側顏時脖子的弧線,舌尖苦澀而甘甜,讓他無法将心中的情愫轉換成可以理解話語。他坐在自己的面前,表露出平靜不帶欲念的微笑。甜美的,晦澀的,柔軟的,讓人愛慕的,讓人費解的。

就在這時,羅伊冷不防地傾過身,方才還在撥圌弄着紙片的手指伸了過來,愛德眼睜睜地看着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靠近、揉了一把他睡醒後皺成一團的呆毛,好像心髒一瞬間躍到了嗓子眼,然後被對方細長的手指抓了一把。

金發少年強忍着沖動,飛快地用爪子将對方的蹄子撸開,并昭示憤恨地龇牙咧嘴露出自己的小虎牙,強掩着自己的方寸大亂。馬斯坦古白淨的臉上立刻笑了,他說,“一天跑了那麽多地方,你不會覺得疲憊嗎?”

Advertisement

『累個鬼啊那麽僑情,剛睡醒好吧!』少年手忙腳亂地拽着自己的呆毛,寫着短信的手指按錯好幾次才好不容易發了出去。

羅伊低頭笑了起來,少年不解地注視着他,夕陽映上他的睫毛,在眼下的皮膚上落下灰色的影子。

“還有時間,我們先到另一個地方去吧。”羅伊起身說。

車是紅發女郎的藍皮舊車,老舊的皮革坐墊一坐上去就當即塌陷,廣播的音質更是堪比愛德舊居的那臺收音機。相較之下,開起來的速度反倒讓人驚喜,愛德華坐在副駕駛上看着陌生的風景在窗外飛馳而過,沒過多久他們就來到了越加荒涼的郊區,雨停後的水塘映照着漫天夕陽。

他們穿過棒球場後的樹林,在一間偌大的鐵門前停了下來,少年驚愕地環視四周。他們停靠的地方距離學校并不很遠,走來的話估摸也就半小時左右的步程,然而眼下這條寂靜的小徑看起來十天半月都不會有人經過,荒涼而寂寥。

身後是草木繁茂、枝葉蓊榮,面前是一扇長而闊的金屬鐵門,斑駁的鏽痕與毀壞的凹坑都未能消減門欄的沉重肅穆。門後看去,一片荒蕪的空地盡頭有着一座低矮狹長的鐵皮建築——像是老式學校給學生用的室內操場,又像是堆放大型廢棄雜物的倉庫平房——冰冷的顏色、死寂的氛圍,讓看客忍不住一陣難以遏制的顫栗。房屋的門前長滿肆虐野草,荒野飛禽在面前留下肮髒頹靡的痕跡,在雨後的空氣裏散發出難以忽視的濕氣鐵鏽味。一時間絢爛豔圌麗的夕陽與婉轉動聽的鳥鳴都戛然而止,像是唯有冬風能踏入鐵門後的世界。

愛德華靠在車門上,本以為馬斯坦古帶自己去的會又是一所學校或一座圖書館,沒想到自己所見到的竟會是這樣一個廖無人煙的荒蕪之地。他忍不住向馬斯坦古看去,企圖從他的臉上尋求到讓自己鎮定的答案,卻驚訝地發現對方微微顫抖的眼睑和在注意到自己的視線後、朝自己表露出的笑容。他推開鐵門,徑直往空地的另一頭走去。羅伊的手上拿着一本普通的筆記本。

寂靜無聲,仿佛林中的鳥鳴也被鐵門禁锢在了門外。此時時刻,他能聽聞的只有自己和羅伊兩個人悉索的腳步聲和輕微的呼吸,天空高聳地懸挂在頭頂,羅伊無聲地踏過荒蕪的草坪,影子在腳後拖長,落在空白的地面上。愛德揚頭觀望,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關押着死刑犯的囚牢?類似于集圌中圌營毒氣室這樣的處刑室?盡管兩者都不可能在眼下的時間空間發生,但他偏偏就是忍不住那麽想,直到羅伊在他的眼前站住、拉開那扇青灰色的門。黑暗與濕冷撲面而來。

“怎麽,是塊風水寶地吧?”羅伊輕聲說。

少年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緊随而至:『私闖沒問題?』

“沒問題。”羅伊簡單地說,“不會有人來的。我實驗過很多次:這裏除了我以外,現在基本沒什麽人會來了。”

黑暗沿着洞圌開的大門緩緩溢出,映入眼簾的是空曠的布局和布滿劃痕與塵埃的木質地板。少年環顧四周,長長的平房由幾堵泥牆支撐,只有靠門的那邊才在貼近天花板的地方開有低矮的窗。對門的牆面鑲着灰蒙蒙的鏡子,愛德看過去,那裏已然映不出人臉。屋內擺放着好幾排塞滿的木架和儲物櫃,沿壁則排着好幾個破舊的單杠,面前則是蒙在布罩下的一壘壘鞍馬和堆積如山的墊子;右手邊則堆着幾長列鏽跡斑斑的儲物箱和堆得像積木一樣的舊課桌椅,講臺被反倒在地上,宛如巨獸死去的屍骸。

『這是哪裏?』

“這是看起來像哪裏?”

『……10年沒人管過的學校的器材儲藏室。』

羅伊輕聲笑了出來。

他轉過身看向愛德,手上輕巧地揮了揮筆記本像是在拂去空氣中透明的塵埃。他笑道,“不愧是艾利克博士,一針見血。但你多少言過了,這裏徹底失管也就3、4年的時間。在此之前,還是會有人每隔兩三個月來稍微勘察一下的。”

說着,羅伊沿着牆壁徑自走了起來,夕陽從天頂的細窗投下,落在他望向室內的側影和随着步伐微微起伏的肩膀上。老舊的地板在他的腳下吱嘎作響,少年微蹙着眉頭望向他,過了半晌才決定跟随他的步伐。

『這裏除了管理員,就沒有別的人會過來嘛?』

“有過。”愛德華随着羅伊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旁的架子上堆滿一個個積滿粉塵的、漏了氣的球狀物體——大抵是多年沒用的足球籃球。羅伊說,“我上學那會兒,這裏還是社團活動室,雖然也沒什麽人來用,但好歹也有社團成員隔三差五地來取些活動器材,毀壞或過于老舊的課堂用品也會被搬到這裏來臨時儲存。只是後來建了更便捷的地下室,就沒什麽人會願意扛着那麽重的東西在荒無人煙的地方走上30分鐘路了。幾年前,大概還有瘾君子會來這片地方成群結隊地吞雲吐霧,但後來不知道是被人抓了還是連瘾君子都嫌這裏太偏僻,總之連他們都不來了。”

『不是吧?沒人來了?那麽大的地方就那麽空着??』少年飛快地寫道:『沒人管的話,怎麽也不把這塊土地出圌售了?真的那麽多年沒人管?』

剛摁下發送鍵,愛德就後悔了。他擡起頭,正看到羅伊看着手機發出笑聲的樣子,一陣難以言說的心痛。

能有什麽價值?少年咬着下唇環視着光線暗淡的環境,默默放下了這個念頭。這裏草木瘋長、交通不便,方圓幾裏內根本就沒有像樣的商鋪或住家,相距最近的地方還是那座背靠山坡的學校以及紅燈區居民的老宅,這片土地根本就賣不出去。空着也無人知曉、荒着也毫無價值,不會有任何人問津、不會有人在乎。

除了羅伊.馬斯坦古。

只有羅伊.馬斯坦古。

愛德寫道:『都沒有別人在,那你為什麽會來?』

寂靜裏,游塵在光芒下飛舞,羅伊沿着牆的拐彎走近了無光的陰影裏,從愛德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他拿着筆記和手機的輪廓,只能聽見他踱步的聲響。少年站住了,他立在尚且未被黑暗所吞噬的一角,看着羅伊漸漸轉過彎、沿着影子和光斑的界限行走,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的景象:那裏不是破敗、即是荒蕪。

“就是因為沒有別人在啊。”

羅伊輕笑着擡起頭,張望向房間的另一頭。“沒有其他人,”他看着蒙塵的鏡子,輕聲說,“唯一需要面對的人就是自己。”

聞言,少年忍不住也将視線投落到了馬斯坦古所看的地方。可是那裏距光很遠,又沒有燈,滿是劃痕和積灰的鏡子裏愛德能看見的只有黑漆漆的影子。他不得不用力地閉了閉眼睛,像是在按捺某些快要從身體溢出來的東西。

“我在這裏寫過自己的作業、幫別人代寫過論文、躺在健身墊上聽過二圌手随身聽的二圌手碟、坐在地上一邊吃午飯一邊打游戲;在這裏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煙、抽了戒煙前的最後一支煙;在這裏還有電的時候,插着小電磁爐烤過蘋果片下酒;沒電之後,在這裏拿檸檬和電線做過生物電——沒能運轉電磁爐。瘾君子突襲的時候,我曾躲在那個滿是灰塵和蜘蛛網的箱子裏躲過整整2個小時,差點被黴味熏死。”

愛德咬着嘴唇閉着眼睛笑。

『你就那麽白撿了一座房子。』

“我憑智慧和運氣得到的,哪能算白撿?”羅伊笑道,斜着腦袋時一縷烏發落在他微腫的眼角上,“那種男生小時候都會想要的秘密基地,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的那種。”

『現在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了。』

愛德擡起頭,而羅伊此刻也轉過身看向了他。他站在陰影裏面容靜默如謎題,愛德一時間有些害怕他即将出口又未能說出的答案。

『你帶我來,是為了什麽?』

羅伊擡起眼,身體在黑暗裏,眼睛卻是映着暮色流光溢彩的,少年終于沒讓自己在對方向自己伸出手的時刻做出畏縮的動作。

“為了給你一樣東西。”

他們沿着黑暗走到了房間堆滿儲物櫃的另一側,那裏是朝北的一段,因而也就越發不受光明的眷顧。羅伊走到了角落的盡頭,伸手拉開阻攔在面前的破舊桌椅,而愛德則站在他的身後微皺着眉頭有些無措地注視着他,看着馬斯坦古将堆在櫃子前的箱子雜物一一推開,然後拍去手上的灰塵、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傾身擰開了角落裏的一扇小小櫃門。

下一秒,有一連串的什麽嘩啦啦地掉落了出來,砸落在積塵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重響、揚起層層灰燼。

呈現在愛德面前的,是一地厚厚的筆記本和一個小小的白色紙包。

少年詫異地本能瞪大眼睛,卻偏偏被揚起的飛塵迷住,不得不連着後退好幾步,一邊咳嗽一邊拼命地揮去身邊的塵埃。等他再度睜開眼時,羅伊.馬斯坦古已然将滿地的筆記和那一小包拾起了。少年這下看清了,這一共是5本厚厚的筆記本,有的是帶扣子的皮革,有的只是普通的厚裝線圈本,筆記因夾着文件而顯得鼓鼓囊囊,紛紛用繩子捆起、紮得嚴嚴實實。那個小紙包顯然是從捆好的夾縫裏意外落下的。

羅伊走向方才被自己推開的桌面前,将筆記依次疊上、用紙巾一一擦淨封面上的積塵,然後他再按次序抽圌出、疊放。他猶豫地看了看那個白色的紙包,一瞬間似乎希望揉起來藏進衣袋裏,遲疑片刻後卻還是放在了本子的上,然後将剛才落下的一沓又一次揣進了懷裏、朝着愛德轉過身。這一次,又是愛德站在光裏、羅伊站在影子裏,而少年只是默默地注視着他一手将滑落下的頭發捋到耳後、一手捧着沉重的紙本,一步一步向着愛德所在的地方走來。他舉起了剛才一直拿在手上的那本筆記,輕輕放在了那一沓的最上方。

“真實。”羅伊輕聲說,“你想要的答案,你想知道的理由。所有的光陰,我做的每一件事,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我——全部都記錄在這裏。”

愛德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概是因為真的24個小時都沒說過話了,愛德腦海飛速地辯解着,所以才會聲帶發不出聲音,只能徒勞地顫抖;所以才會思考的速度直線下降,所以才會手足僵硬到動也動不了……眼下,渾身上下所有的機能都停止了運轉,少年毫無意義地看着眼前的六本沉重的日記,縫隙處流露着泛黃的顏色和陳舊的氣息。

他垂下眼簾,看向捧在對方手上的日記。仿佛過去的時間和存在在那些時間裏的羅伊.馬斯坦古都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痛苦與喜悅,無不折疊在破敗的光陰中、攤開在自己眼前,予取欲求。

這些泛黃陳腐的紙張間,存在着那個失去了世界上最親最近的家人、甚至連聊作慰藉的回憶都一并丢失的幼兒;存在着那個在冷冰冰的福利院中輾轉反複、從這裏被抛到那裏、從那裏被抛到了更遠的地方的孩子,痛苦無處傾瀉、孤獨唯有隐忍;存在着那個穿梭在燈紅酒綠的花街柳巷裏、拿牛頓的名字命名家貓的少年,因為頭腦和外表經歷過狂熱迫切的追捧,因為性格和出身遭受過惡言惡語的嘲笑,因為喜歡的人不曾喜歡自己而體圌味過求之不得的無奈;存在着他做出那個決意的瞬間,他帶着也許不會為任何人所理解、但對他而言卻不得不那麽做的理由,義無反顧地踏入沒有邊際的陷阱;他變得冷酷、傲慢、輕浮、薄情,他有過無數瞬間決意去傷害和欺騙,也有過許多難以入眠的夜晚,曾跳窗離家跑到海岸邊坐在黑漆漆的石階上眼巴巴地等着日出,曾孤身一人走到這間人跡罕至、腐朽破敗的空屋坐在地上抽煙。

曾将愛德華當作提線木偶般操控、欺騙、利用,曾在愛德面前流露出坦誠和柔弱,曾使愛德神魂颠倒又難以理解,曾讓愛德輾轉反側想着怎麽才能靠近他哪怕一點點。

于是他擡再度起頭,又一次将探尋的視線落到了眼前那個将這一切都放到自己眼前的男人身上。而此刻,對方正好也在注視着他。光線随着時間的流淌緩緩位移着,羅伊尚且浸沒在陰影中,發絲卻已然被勾上了熹微的光暈,瞳色在瑰麗的晚霞下映出漂亮的灰色。

這就是讓愛德華魂牽夢萦了那麽久的人了。

如果讓愛德再選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完全一樣的決定。

少年伸出手,取過最上方的那個泛黃蒙塵的紙包。羅伊微微一怔,看着愛德将折疊的紙張慢慢解開。

躺在白色的紙張中間的,是一板白色的藥片和一枚小小的、生鏽的剃須刀片。藥片上的字,哪怕愛德對藥劑一無所知也能輕易認得,那是用來稀釋血液的阿司匹林。

如遭雷擊。

下一刻,愛德華就将手上的東西扔在了地上,蠻橫地将馬斯坦古手上的日記一把奪過。

人跡罕至的小徑,死寂荒蕪的空地,陳舊破爛的倉庫,只有兩個人沐浴的夕陽與沆瀣。少年擡起眼投向馬斯坦古的神情咬緊牙關,怒目圓睜的眼眶絲絲泛紅。他徒然伸出手,奮力地拽下一本本書頁,竭盡全力撕扯得指骨泛白。一本、兩本、三本、四本、五本、六本,紮捆的繩索被拽下或斷裂,老舊的皮革繩線被拉扯松散脫節,無數紙張、照片、文件一時間傾瀉而下,宛如爆發的瀑布傾注到地面、碎裂成齑粉。愛德憤怒得渾身發抖,将那一大沓筆記往地上一擲,擡腿就用力踩了上去,手上還不甘心地撕拽着剩餘的殘頁。然後他蹲下圌身,拾起剛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刀片,先是抓着那板藥片用力地将其劃碎,然後俯身,罵咧着拼命撕劃地上的殘片。

而羅伊.馬斯坦古只是站在他的跟前,默默地俯視着他。

飛舞的廢墟裏,少年惡狠狠地擡起眼、仰頭看向他。愛德華的身形因逆着光線而輪廓模糊,他的眼神因呼嘯而出的情感而明亮犀利。金色的虹膜映着駭人的光亮,像是怒獅的雙眸,像是燃燒的火苗。

“馬斯坦古,我不是那種會去無條件地包容原諒的人,我也不會待在那裏眼巴巴地等着想要的東西過來。一直以來,我就是那麽做的:不止一次因此受挫,沒有一次為此後悔。”聲音因長久的沉默而沙啞、因憤怒而氣喘籲籲,可字眼卻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铮铮作響地滾落在曠蕩的空間裏,不容躲閃。

“現在這就是我的回應。”愛德站起身,單薄的身形因喘氣不住地顫抖,聲音卻平穩如傾瀉的水銀。他說:

“現在,你該做出你的了。”

他的話仿佛是一根細針,戳破了什麽長久以來粉飾的表象。馬斯坦古微微後退了一步,像是試圖躲避進身後的影子裏,就像他曾多少次扭頭回避開愛德的目光一樣,就像他遲疑着試圖将紙包攏進手心裏一樣——然而他最終卻并沒有那麽做。

燦爛的夕陽滲透進暗淡的室內,黑暗被驅逐進角落,大片瑰麗的金粉色映照在積塵的地面上,顯露出灰塵被兩行腳印踩過的痕跡。羅伊看向愛德金色的眼睛,有那麽一刻他蒼白如紙的臉上泛起了洶湧沉重、一時間難以被捕捉、不可能被解讀的神情,有那麽一刻愛德突然理解了對方的所有心情,無需言語。

羅伊緩緩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打火機。

白雪燃為灰燼。

“為什麽要那麽做呢?”

“這、這種事想做就是做了好吧,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哈哈。”

“艹圌你笑什麽?”

“想笑就是笑了,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愛德跳起來,伸手就要去拽羅伊的胳膊,後者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顯得格外響亮。男人硬是空出一只原本握着方向盤的手,将少年胡圌作圌非圌為的手撥開。

“這一帶到這個點上,翻車的話可是連救我們的人都沒有啊。”羅伊笑道。

夜幕降臨,天色晦黯,明月還徐徐未升起。上世紀的鐵皮古董車在無人之境上飛馳,搖搖晃晃的,時不時發出粗重的引擎聲叫人心生不安,感覺随時随地都會突然洩氣停下來。然而兩側風景向後飛速滑過,迎面的晚風又讓人不由自主地放下那絲理由充分的困惑,将目光剝離開眼前空曠的路徑、飛升到頭頂新月初起的深藍色蒼穹。

聞言,愛德華一時吃癟。他搖下老式車窗,雨後春風的裹挾着新芽嫩草的氣息奔湧而入,将他金色的劉海向後吹去,拂在臉上癢癢的卻無暇撥去。他支起手腕撐住氣鼓鼓的包子臉,目光四處流傳,兜轉到車窗、到樹林、到一閃而過的松鼠、到銀色的月牙、最後才落到身畔的馬斯坦古。

怎麽會最後搞到這一步來的?他納悶地想。不是說好的絕交嗎?說好的不跟他說話的嗎?這家夥到底是怎麽把自己一路從老家騙到這個鳥不拉圌屎的鬼地方來的?哇靠,他開車的樣子也好帥。

真要清算蹊跷之處,大概遠遠不止于此。為什麽自己非得過去參加對方基友孩子的洗禮?為什麽自己會莫名其妙地答應和對方來到這座城市觀光?為什麽他會和對方再次見面?再往前思考,愛德為什麽會在羅伊一蹶不振的時候決定留在他的身邊?為什麽會三番兩次給自己被對方玩弄在手心上的機會?車上的兩個人分明曾互相懷疑過算計過、彼此放棄過失望過,曾互相故意給對方捅過刀子,曾刻意隐瞞表象下暗藏的心思,但兜兜轉轉,也不知怎麽,竟然又走到了眼下這一步。

愛德華回憶起前幾次和羅伊一起夜間驅車的經歷,愛德想來想去,竟然怎麽也記不得當時到底是怎樣的夜色——是月夜還是星夜還是陰霾彌漫,都不得而知——腦海裏可以依稀浮現的只有對方注視着道路的輪廓和輕笑的聲音而已,隔在記憶的另一側,模糊而遙遠。

而現在,畫面與聲響無不蜂擁到了他的眼前。明月清晰地挂在天空,月華勾勒出對方的側影。天色尚未黑透,此刻再看對方的神情動作已然一覽無餘,而揣摩他的想法心思好像也已經不再是那麽困難的事。證據不足以支撐論據,邏輯破裂荒誕,但迷霧确确實實從對方的身畔散開,讓帶着問號的少年原地思來想去,最後反而質疑到了自己的身上——這一刻,究竟對羅伊意味着什麽?對自己又意味着什麽呢?

一聲巨響,思緒中斷。

破車停了下來,仿佛是對剛才烏鴉嘴的報複。

有那麽一時間,車上的兩個人似乎都被眼下的突發狀況給驚呆了,他們挑着眉毛面面相觑,一行南飛的大雁在頭頂的雲層下飛馳而過,鳴叫聲在空曠的道路與樹林間顯得分外響亮。

發生了什麽?

愛德呆在原地,一臉莫名地看向坐在駕駛座上的人,帶着18年無駕照人生的理直氣壯式不明所以看着對方皺着眉頭重啓引擎,然後又眼睜睜地看着他前前後後搗鼓了半天,最後跳下車,跑到了車前。愛德這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大概發生了什麽,他把車窗拉到底、起身跪在座椅上,趴着車窗往前看。

外面的光線已經十分暗淡了,方才還在暮色中雲彩後顯得影影綽綽只見羅伊三下五除二地掀開了前蓋板,先是彎下腰撐在邊緣掩在蓋板的後側,沒過多久便搖搖頭起身,伸手問愛德要了手機做手電筒,重新傾身看去。半晌,他終于抱着胳膊站了起來,手電筒的光線把他的臉照得死白,而他則一臉困惑地注視着剛才一直盯着的地方,看起來比他之前看到愛德在他家牆上找到的費馬定理的算式時的樣子還要嚴肅上不少。而愛德則眼巴巴地盯着他,略帶絕望地期盼着能從那張廢柴的小白臉上看到豁然開朗的神情。

然後,小白臉把前蓋關上了。

“是電門,”羅伊無奈地搖搖頭,“電門出故障了,發動機一時半會兒動不了。”

什麽?就那麽宣判死刑了?那麽快?連一點心理準備的時間都不給他?少年目瞪口呆,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急轉直下。

“可是之前還都開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

“破車太舊,”馬斯坦古痛心疾首地拉開車門,重新坐到了駕駛座,“什麽都會發生。”

聞言,愛德簡直想一頭撲到車窗上撞死。

“那怎麽辦?”少年頓了頓,想起了馬斯坦古之前的話,便換上了更絕望的口吻,“你說這個點上根本沒人能來救我們!”

有那麽一瞬間,羅伊像是在竭力思考出個什麽稍微可信一點的話安慰一下彼此,但似乎半天也想不出什麽能顯得稍微樂觀一點的理由。末了,他長舒一口氣,在愛德的眼皮底下從不知道哪裏摳出來一愛德的檸檬黃色皮X丘耳機,在少年難以置信的目光下戴了上去,然後側身摁開車頂蓋,在迎面拂來的夜色春風中朝着愛德爽(cǎn)朗(dàn)一笑。

“既然是開得好好突然停下的,那大概也能指望它停一會兒後突然顯靈再能重新啓動吧?”

愛德差點沒伸手掐死他。

但是掐死他就能解決問題嘛?少年的理性在頭腦中咆哮着,馬斯坦古現在死了,自己毫無疑問仍然無法從眼下的困境中掙脫,還面臨着即将與跟警官先生淚痣小姐重逢的可能,僅僅是為了讓這種愚蠢的小白臉為自己的無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居然就要犧牲掉自己寶貴的時間、生命與智慧,這個世界的公平公正程度相較于他的智慧水平未免也太落後了!想到這裏,金毛少年痛苦地抱着腦袋嚎叫起來,“說白了都是因為你吧?就不應該跟你過來的,在床上看到你的時候就應該直接報警才對!”

愛德叨叨絮絮,羅伊卻整好以暇。他将戴着耳機的腦袋倚靠在椅背上,一臉惬意悠哉地看着愛德滿腔的憤慨與抱怨,熠熠閃光的眼睛似乎還把少年的反應當做是什麽十分有趣的事,仿佛此刻陷入絕境的只有愛德一人,而他甚至樂在其中。

“哪次在床上看我?”羅伊輕快地說,“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還是不久前的第四次?”

愛德的臉瞬間就紅了,大概50%是氣紅的。

“每一次!”

“第二、第四次可都是我家的床上啊,”對方厚着臉皮辯解道,“你躺在我的床上蓋着我的被子從我的碗裏吃我給你做的飯。”

“對,媽圌的蘋果泥煮粥,老圌子真是開眼了。”少年咬牙切齒,“我真特麽是失心瘋了才讓步到現在!”

“沒人逼你,沒人逼我。走到今天,我們不是兩廂情願嗎?”

羅伊笑着眯起眼,長長的睫毛彎彎的眼睛在月光下銀光閃閃,愛德突然就想起了他們上次一起從冒菜店走到醫院的路上邂逅的那只小狐貍。那天也是這樣明月當空的靜夜,也是四下無人只有他倆的呼吸聲和言語聲,不同之處在于當時尚且飄零的冬日的細雪,眼下他們卻正沐浴着雨後清新溫柔的春風,海濱與樹林甘甜的氣息纏繞着馬斯坦古身上淡淡的麝香,少年突然感到中午喝下的酒直到這一會兒才泛起了後勁,熱流從體內某個小窩中汩圌汩湧圌出,甜美的、晦澀的,徐徐上升、流淌,蔓延到他不能行動的四肢、泛濫進他難以思考的大腦。

不知何時,羅伊倚靠在椅背上看着天空,竟然又低低地哼起了小曲子。這次不是歡樂頌,也不是小夜曲,而是少年不知道的其它什麽曲子,柔和、鼻音鮮明的聲音在阒靜的小徑上徘徊,到高處稍稍破音,重新落到低啞。

他不得不裝作還氣得半死的樣子轉過去,把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留給風中搖曳的樹林。

“愛德。”

“幹嘛?”

“我才發現……”

“呃?”

靠近脊椎的斜方肌處突然被什麽溫軟煩躁的東西接觸了,像是不小心接觸到了蝴蝶扇動的翅膀,激起一連串霹進骨髓、引人顫栗的電流。

愛德華一個激靈,後脖子上的頭發一瞬間全部豎起。他捂着脖子面紅耳赤、怒目圓瞪,龇牙咧嘴地問對方究竟是想怎樣。而對方只是笑着收回手指,面容在月光下平靜而溫柔。

“我才發現,你後脖子上有一顆褐色的小痣啊。”

少年眨眨眼,不由地摸了摸對方的手指剛才碰過的地方。

“是嗎?我不知道。”

“我給你照一張看看?”

“卧圌槽搞得煞有介事的幹嘛,又不是女人!”

“哈哈你為什麽要留長發?”

羅伊眨眨眼睛,愛德撇撇嘴。

“因為讨厭理發店。”

“哈?”

“以前都是我媽給我剪的,而我不喜歡陌生人碰自己(`へ′)”

“那阿爾馮斯呢?”

“阿爾啊,他可以是可以……但會覺得,嗯……還是有點微妙?”

“你和你弟果然有點暧昧吧?(? ? ? )”

“我靠!!第四次了!我一次次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