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螢火
月上梢頭,天色漸暗,看時辰,涼州似乎已經入了夜。
正值上元時節,城裏早就解除了宵禁,此刻城裏的各個街道上仍然是一派喧嚣,車馬游人絡繹不絕,百姓們也個個都走出了屋子,街上頓時更加熱鬧了。
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了一聲悠長的鐘聲,滿城的花燈仿佛得到了什麽信號似的,在這一刻紛紛燃起。時不時還能看到有焰火沖上雲霄,五顏六色地綻放在夜空中,即便是行色匆匆的行人們也忍不住停下喝彩。
在這一夜,整座涼州城似乎都浸潤在一種暖意融融,喧鬧而熱烈的氛圍中,任誰也不忍心輕易去打破。
自謝府至城郊的夢回亭,其實尚有一段不小的距離。謝淵從府裏出來後,瞧了瞧街道上這人擠人人挨人的架勢,最終放棄了騎馬,直接牽起了缰繩便徑直往目的地走去。
若是讓那些終日意難平的前朝遺老們知道如今謝淵這堂堂的前朝皇子,竟然自降身份來牽着馬,還從善如流地在一群‘小民’中穿梭來去,肯定能氣的胡子都掉了。
不過這些七七八八的顧慮對于謝淵這個已經當了那麽多年‘小民’的人,當然不是事,他走在路上,到處看着風景,即便心裏滿是些糟心的事,也還感覺有幾分怡然自得。
按話本子上寫的,上元其實是個無比浪漫的節日。無數癡男怨女都會在這一天相遇并由此開啓一段糾葛不清的曠世情願。
因此,熱衷于慶祝上元節的,一般都是些正值妙齡的青年男女。
他們手持着花燈,身着盛裝,女孩子們還要點上些胭脂,戴上些珠翠,懷着一份甜蜜的期待,想要在這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尋找到自己一生的意中人。
然而,此刻,這種風氣可算是給謝淵帶來了老大一個難題。街道本就擁擠,謝淵又有着一副典型的老天爺偏心的皮相,自然是被無數人環繞着的。
因此,謝淵不僅要應付那面而來的人潮,還要着躲閃着無數暗送秋波的少女,說不定還要在心裏盤算盤算今年該給謝府的那些下人結多少的工錢,因此這段時間着實是十分難熬。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在謝淵硬着頭皮擠來擠去擠了大半天,感覺自己快要被壓成一個肉餅以後,他終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街道的盡頭似乎已經近在眼前。
于是,謝淵立馬毫不猶豫地翻身上了馬,揚鞭一甩便不管不顧地往夢回亭疾馳而去,跟趕着去投胎的一樣。
謝府的白馬也不願意給主人丢人,生怕不引起別人注意一樣,先拼了命地長嘯一聲把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以後才肯跑起來。
于是,謝淵就收獲了無數好長一會都锲而不舍追在他屁股後面的小姑娘們。
不過這樣的時光持續地并不算久,夢回亭在城郊,很快謝淵便已經進入到了少有人踏足的地界。
表面上看,現在的他,一臉雲淡風輕,仿佛對這次夢回亭之行毫不在意,其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現在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說起來,就算蕭恒今天沒有讓他到夢回亭去,他也是必須要去的。
畢竟夢回亭三個字對他而言,真的意味着太多的東西。
從懵懂無知的幼童到如今初谙人事的少年,謝淵一直都謹守着關于夢回亭的那一個諾,一守便守了十年。若是那個曾經的“恒哥哥”還沒有回來,他為什麽不繼續等下去?
別說是十年了,哪怕是二十年三十年,謝淵其實也心甘情願。
正值寒冬時節,一場落雪将将結束,呼嘯的北風像刀子一樣鋒利,像是要毫不留情地在謝淵的臉上割開一道一道的口子。
随着寒風一起撲向謝淵的,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琴聲。琴聲蒼茫而悠揚,卻又藏着一股說不出的悲涼,仿佛是在講述一個滄海桑田的故事一般。
不知為何,謝淵莫名地有些被這琴音吸引,竟然用心地聽了起來。
不過,他沒有因此而慢下自己的腳步,仍舊催着馬,跑得飛快。
終于,在那白馬仿佛不要命般的一頓狂奔之後,夢回亭轉瞬便近在眼前了。白馬這次沒有再作什麽妖,老老實實地長嘶一聲,在夢回亭的石階前停了下來。
曲曲折折的長廊盡頭,是一座一看便飽經風霜的亭榭。
亭榭中的蕭恒來不及撥響最後一根弦,瑩白五指頓了一頓,停留在弦上,繼而有些訝然地擡起頭看着站在亭外的謝淵,溫柔地道:“阿淵,你來了?”
如水月光倒映在蕭恒的眼眸中,将他的雙眸襯得幽深而醉人,墨黑的長發從他的雙肩上如流水一般滑落,松散地罩在了外袍之上,在月光下閃爍着淡淡的金色。
琴音戛然而止時,恰有一樹落花被夜風吹散,墜落至蕭恒的發梢,肩頭和指尖,他本就好看,此刻着一襲曳地的華貴的水紋青衣,如同一幅畫裏的人一般,美的甚至有些不真實。
謝淵瞬間感受到自己的心“撲通”一跳,他雖向來愛粘着蕭恒,卻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如玉雕琢的樣貌,配上一顆通透磊落的心,簡直令謝淵心驚。
這份悄然滋長的悸動太過陌生而震撼,謝淵一下子忘記了自己正在蕭恒冷戰,暈暈乎乎地便下了馬,順口便答道:“嗯,我來了……”
蕭恒站起身,緩緩自長亭盡頭走了過來。
看着謝淵這有些傻傻呆呆的樣子,蕭恒抿唇笑了笑,忍不住想要逗弄逗弄他,伸手便彈了彈他軟軟乎乎的側臉。
謝淵這才恍然回過神來,看着蕭恒,鬼使神差地就開口叫道:“恒哥哥……”
蕭恒怔了一下,他實在是太久太久沒有聽到謝淵這樣叫他了啊。
心中仿佛有什麽地方塌陷下去一般,蕭恒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謝淵的頭。誰曾想僅僅是幾日不見之後,謝淵的身量竟然已經差不多和謝淵齊平了。蕭恒不得不收回躍躍欲試的手,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有些挫敗地看了謝淵一眼,半晌之後才幽幽地道:“你呀,愣着幹什麽,跟我來。”
話音剛落,蕭恒便從善如流地捉住了謝淵的手帶他往長亭盡頭走去。
冷冷夜色寒風之中,蕭恒指尖的柔軟和溫暖恰恰戳中了謝淵的心窩,瞬間便傳到了他的全身。他感覺心忍不住顫栗了一下,一絲詭異的紅潮在他側臉上彌漫開來。
謝淵終于從自己的反應中嗅到了一絲不正常,然而,心中某種又酸又甜的感覺卻占據了他的全部心思,讓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去思考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蕭恒并沒有察覺到謝淵的那一點異常,仍然緊緊地将謝淵的手握在手心,帶着他來到了長亭的盡頭。
不知何時,那裏多出了一張小小的幾案和兩個柔軟的蒲團。
案上擺着一把精致古樸的古琴,琴上已經積了些許的落葉和花瓣,仿佛已經在這裏放了一段時間。
在古琴旁邊,則放着兩三盞茶水,一把刻刀,還有一個看上去即将成形的木雕。
兩人緊靠着坐了下來。蕭恒端起一杯熱茶喝了幾口,然後放開了謝淵的手。謝淵有些戀戀不舍地收回了手,一時感覺有些空,還很不适應,左看右看,只好拿起那個木雕,問道:“恒哥哥,這是什麽?”
蕭恒歪着頭看着謝淵道:“我帶你把它刻完,你不就知道了嗎?”
雖是一句十分平常的話,蕭恒的目光中卻仿佛帶着一分平常很難從他身上看到的認真。于是,謝淵直被看得有些敗下陣來,狼狽地扭過頭去答道:“好……”
得了回答,蕭恒輕輕勾起了唇角,仿佛有些高興,甚至帶着些孩子般的得意。
謝淵雖有些奇怪,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卻識相地沒有多問。
蕭恒不緊不慢地收拾了一下小案,然後才輕輕地将刻刀放在了謝淵的手中,接着極為自然地将一只手繞過謝淵的後背,将他圈在懷中,并且握住他的手,帶着他,順着木頭的紋路開始雕刻了起來。
手藝活本就是蕭家起家的東西,蕭恒從小便接觸這些,做起來得心應手,随着刻刀的轉動,一片一片形狀好看的木屑落在了小案之上堆積了起來。
他們手中的木雕仿佛也漸漸有了些能看的出來的形狀,它身後的幾片翅膀悄然地長了出來,薄薄的,帶着幾分脆弱的美麗。
雖然此刻是在正月的深夜,冷得吓人,蕭恒這環抱的姿勢,卻讓謝淵熱的出了汗。
雖然他已經十分努力,卻怎麽也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木雕上,反而總是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去看蕭恒,淡紅的雙唇,濃密的眼睫,棱角分明的下颔線……
這份心思謝淵雖然說不清楚,卻莫名地有一點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落下的木屑漸漸地和落花枯葉混在了一起,分不太清了,而那木雕也已經将要完成了。
蕭恒刻下最後一刀後,謝淵将木雕微微舉了起來,看向蕭恒,有些疑惑地道:“這是……螢火蟲?”
許是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蕭恒感受着謝淵掃在他脖頸的溫熱的呼吸,感覺身體有點微軟,只好放下刻刀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沒錯,就是螢火蟲。”
謝淵對着蕭恒眨了眨眼睛,一線靈動的光芒在他某種閃爍,道:“那這木雕,除了觀賞,可還有什麽其他的作用?”
蕭恒微微後仰,一只手撐在身側,笑道:“當然有,可別小看這只螢火蟲,這好歹也是用了蕭家的秘術制成的。這秘術簡單點說,就是如果你事先給這只螢火蟲染上一滴某個人的鮮血,以後,只要點亮它,即便這個人走到天涯海角,你都能找到他。當然了,他也會隐隐約約地感覺到,說不定也會自己來找你呢……”
仿佛是預感到蕭恒要說些什麽,謝淵緩緩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蕭恒彎起眼笑了一笑,後仰的身體重新靠上了謝淵,并且順勢将下巴墊在了謝淵的肩上。
他眼簾低垂,目光無限溫柔,覆在謝淵的耳邊,語氣又軟又低,甚至帶着幾分認錯般的讨好,道:“阿淵,之前都是我錯了,原諒我吧。”
“我把這只螢火蟲送給你,以後,無論我到了哪裏,只要你點亮它,都能找到我……”
“就算你不想來找我了,我也會知道,一定會去找到你……”
“再也不會讓你等上那麽多年了,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到糖啦哈哈哈
我自己也很開心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