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欲念

蕭恒躺在搖椅上,手都懶得動,只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表示自己已經知道了。小家丁苦着一張臉,一面憂心着看送信那人千叮咛萬囑咐的樣子,不知道這信裏該寫了些什麽重要的內容,另一面又無奈與自家主子這不着調的樣子,他哪敢再多說半個字?想到最後他也沒相處什麽兩全其美的辦法,只得眼睛鼻子都皺成一團,萬分糾結地退了下去。

倒是謝淵看見了這邊送信的家丁,停下了手中的長劍,緩步走了過來。

涼州紛紛揚揚的大雪昨日便已經停了,今日更是日頭當空高照,即便是在寒冬,也能讓人感覺暖洋洋的。此時的謝淵,只穿了一層薄薄的青色長衫,練劍出的汗不多會就浸濕了他的後背,透透的,穿了和沒穿一樣。從蕭恒的角度看去,恰好便能看見少年人清瘦的身軀和骨骼,蕭恒不由得愣了一愣神。

謝淵一下子便發現了蕭恒的眼神,雖然蕭恒覺得都是男人,看個一兩眼也沒啥大不了,但謝淵卻不自在了起來,立馬不易察覺地轉了身,一手拿起放在小桌上的信,試圖轉移注意力,道:“侯爺,這可是急信,你若是不看,那我便替你看了。”

蕭恒擺擺手,不甚在意地道:“無非是京城那些糟老頭子又開始作妖了,你要不嫌看了堵得慌就自個看去。”

謝淵挑開信封,一張素白信箋滑了出來,幾行端正清秀的小楷映入了謝淵的眼簾。蕭恒眼睜睜地看着他掃了幾眼之後,便不知為何把長劍往小桌上種種一放,似乎有些生氣的樣子。他正驚奇着,卻又見謝淵十分平靜,波瀾不驚,語調溫柔地道:“哦,我說是什麽信這麽急,原來是一封情信,那可不相思的緊,侯爺要不要握念給你聽聽?”

蕭恒終于放下了他那話本子,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道:“念吧,正好我懶得看。”

謝淵聽到這話,忍不住低笑了一聲,繼而又立馬放平了唇角冷哼一聲,涼涼地撂下了一句我回去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恒頭也不回地看着他的背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從那背影裏看出了幾分怨念。

不過蕭恒很快便把這點小插曲抛到了腦後,打開信想要觀賞一番到底是哪家姑娘有膽子給他寄什麽情信。

然而随着蕭恒目光的逐漸下移,他的臉色也難得的逐漸變得凝重了起來……

謝淵回到自己房中後,二話不說先給自己倒了一杯靜心的茶,想要壓一壓火氣。然而茶杯剛送到唇邊,他便勾起唇來為自己這一遭自嘲地笑了笑,何必呢?做給誰看呢?

那張素白信箋上的清香還留在他的指尖,而那封信中的內容也久久萦繞在他眼前揮之不去:“恒哥哥親啓——多日未見,甚是思念——不知恒哥哥可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否——來日再共賞繁華——南衣敬上——”

每一個字似乎都在挑動他脆弱的神經,他實在想象不出,該是多麽親密的關系,字裏行間的語氣才會那麽自然而親昵?

對于情之一事,謝淵其實早就已經不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只是在他那特殊的身份和未蔔的前途之下,似乎沒有多少人還會注意到這一點,沒有會想到,十五六歲,本就是情窦初開的年紀了。

那一日從望陵回來之後,謝淵所中的黃粱蠱蟲便再一次不安分了起來,逼得他不得不再一次去忍受那深入骨髓的疼痛。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日折磨自己最深的,絕對不是肉體上的疼痛。而是蠱蟲作祟,一遍一遍地在他眼前複刻的“恐懼”。

而那些令他記憶猶新地場景中,蕭恒一個都沒有缺席,或者說,全部都是他。

從十年前蕭恒将自己抛在夢回亭中開始,一直到他的夢中,蕭恒身披火紅喜服,眉眼飛揚,牽起一人的手,只是,那人卻不是自己。

在疼痛的沖擊下,他再沒有什麽理智,只是一味地,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他,抓住他的手,将他攬入自己懷中。

自那一刻起,謝淵便知道,他再也沒有辦法自欺欺人了。那些自己早有預感卻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事情,都是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他身體中叫嚣躁動着的黃粱蠱蟲一刻不停地在提醒着他,他對蕭恒所抱有的,究竟是怎樣一種情愫。

那是涼州十年風雪都掩蓋不了的非分之想。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藏烏客曾經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恐懼的背後,往往是刺骨的渴望。

可是這種隐秘的渴望,讓他自己都開始厭惡自己。

扪心自問,他配嗎?一個無權無勢,随時可能會拖累到他的前朝孽種?

若是讓他知道了,他會怎麽指責自己?大逆不道?膽大包天?也是……那樣地渴望着一個兄長一般的人物……不是大逆不道是什麽?

然而,即便他一再地提醒自己不要逾矩,不要越界,但當他看到蕭恒時,還是會忍不住地想要和他靠近,他身上的一切似乎對自己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喉結,下颔,眼睛,雙唇……這些……都會是什麽溫度?他甚至不無惡劣地想着,要是蕭恒知道自己成日裏粘着他是為了滿足自己那份令人不齒的心思,會是什麽表情?

有時候深夜醒來,他也會不無可悲地想着,難道自己要這樣一輩子藏着掖着嗎?憑什麽……為什麽不能讓他知道呢?他是會覺得惡心,然後甩下自己,還是根本就覺得無所謂?反正對他而言,自己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一個人呢?

可有可無……一想到這兒,謝淵 就感覺一團邪火蹭的從胸口竄了出來,若是……若是自己再長大幾歲,會不會還有那麽一絲可能可以真正地擁有他,讓他那雙看什麽都好像無所謂一樣的眼睛裏永遠只裝着自己一個人?

一股熱流瞬間傳遍謝淵的全身……

“啪”的一聲,茶杯落在小桌上,摔得粉碎,冰涼的茶水飛濺而起,謝淵被兜頭潑了一個清醒,鼻尖上還挂着幾粒水珠……謝淵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眼中的赤紅色才漸漸地散去了一些。他有些愣怔地低頭看下去,果不其然,在他鎖骨的地方,一朵阿伽梅正縱情恣意地綻放着,豔麗無比卻也妖冶無比。

這時,一股錐心蝕骨的疼痛毫無預兆地襲向他的心口,而且慢慢地蔓延開來。

他無可抑制地彎下了腰,豆大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下來。細看去,他的神色實在有些吓人,嘴唇蒼白,眼睫簌簌顫動,動彈不得。

而漸漸地,他的指尖也開始有了感覺,剛開始只是點點的酥麻感,不過很快就變了質,像是有越來越多的小蟲子在噬咬他的筋脈,想要自他十指開始吸幹他的血肉。

然而,即便此刻疼痛讓他快要昏厥過去了,他的心裏竟然還無可奈何地想着……好疼,要是蕭恒能來陪陪自己,該有多好?

……

直到深夜,這一場折磨似乎才算是有了到頭的跡象,蜷縮在床腳的謝淵微微動了動身子,無力地睜開了雙眼,顫抖着扶着床沿站了起來。那種鬼門關處逃生,渾身溫度盡失的感覺告訴他,已經拖不得了。

當夜,謝淵穿上了許久未曾用過的夜行服,沒有驚動任何人,一個人悄悄來到了元齊被關押的地方。

連日的打擊以及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活讓得元齊消瘦了很多。但是,他似乎好像并未像其他囚犯那樣絕望地混吃等死,反而仍舊打扮齊整,眼睛裏時不時地閃動着野心的光芒。甚至,在謝淵進來的那一刻,他還咧開嘴,沖着謝淵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輕輕道:“你終于來了。”

謝淵心裏冷笑了一聲,聽這話的意思,看樣子元齊早就猜到自己會來找他了。

果然,元齊站起身來,扒着牢房的欄杆,陰森森地道:“十年了,自從我親手給你下了那黃粱蠱蟲,已經十年了……如今正是那蠱蟲最為需要宿主血肉的成長期,這幾日想必很是舒适吧?”

謝淵在他面前站定,也不廢話,只是冷冷地道:“別廢話,告訴我該怎麽解。”

誰知,元齊竟然大笑了起來,繼而道:“解?我的好弟弟,你在說什麽笑話,人這一生,不可能無欲無求,只要有欲望便有恐懼,只要有恐懼,這黃粱蠱蟲便會一輩子纏着你,你永遠不可能擺脫它。”

說完,他又恍然大悟一般,緊盯着謝淵,陰陽怪氣地道:“怎麽,究竟是什麽,讓我們清高無比的元祐皇子如此渴望,以至于都受不了蠱蟲的折磨,纡尊降貴地來找我要什麽狗屁解藥了?”

他咧開嘴,露出滿嘴的碎牙,道:“求而不得的感覺不好受吧?不妨說給我聽聽?”

謝淵挑眉看了他一眼,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把小匕首放在指尖把玩,然後道:“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現在告訴我解蠱的辦法,我可以讓你到京城再死,第二,現在就死在這把刀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京城的那些部署,若你還想在京城再一次翻盤,我勸你最好現在考慮清楚,否則你連最後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元齊沉默了一下,然後道:“是我小看了你,沒想到你對落雪山莊已經了解到這個地步了。不過不知若是長平侯那叛國賤人知道你知曉這麽多,卻不告訴他,會作何反應呢?”

聽到長平侯三字時,謝淵微微怔了一下,繼而輕笑一聲,道:“長平侯……他根本用不着我告訴他……”

元齊立馬譏諷地笑道:“也是,畢竟十二歲就能弑君求榮,還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想來在蕭恒面前,我這些手段也是根本就不夠看的。就是可惜了那些忠心耿耿在京城替我族賣命的人……終究要死在他的手上……”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是一聲厲喝:“誰在那兒!”

謝淵不再遲疑,眸光微閃,反手便抽出那把匕首,抵在元齊頸間,道:“別廢話,快告訴我解藥……”

誰知,元齊只是冷笑着斜眼看着他,一句話都不肯說,直到他的唇角緩緩流出一抹鮮血……

謝淵眉心微皺,怎麽回事,自己還沒動手呢?

這時,元齊不緊不慢地繼續開口道:“哈哈哈哈,聽說南疆那個巫女一直中意于蕭恒,若是以後二人當真結為夫妻……想必這中原,也就是名存實亡了,我的好弟弟,趁着蕭恒現在還心軟,趕快想辦法殺了他吧,替我們元家報仇!替父皇報仇!”

謝淵聽到前半截便呼吸一緊,急道:“你說什麽?”

元齊誤會了他的話,道:“我說,讓你殺了他,只有你,只有你可以做到!”

門外腳步聲越來越雜亂,而且越來越逼近,聽起來像是有不少人在靠近。

而不知為何,元齊瞬間吐出一口鮮血,眼珠也開始泛青。

謝淵心頭一驚,剛想說些什麽,元齊便打斷了他,一反常态地,十分真誠地笑了起來,道:“阿祐,我要走了……以前是我……對不起……你。”

謝淵瞳孔微縮,他一時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元齊也會給他道歉了?

元齊接着道:“說來慚愧……直到今天,我才想起來自己也是你的兄長啊……”

說着,他又吐出了幾口淤血,氣息也越來越微弱,只斷斷續續地繼續道:“我沒什麽能給你的……這落雪山莊……就交給你吧……我未完成的大業……”

這時,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的眼睛裏再一次射出了像他從前那樣瘋狂而又陰狠的光芒,他猛地撲上前掐住謝淵的脖子,尖聲道:“呵,我在說些什麽,我哪有什麽對不起你的!你給我聽着,我未完成的大業……你必須給我完成……若是不然,我做鬼……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謝淵被他掐的喘不過氣來,脖頸上傳來的那種越來越緊的束縛感告訴他,元齊此刻真的能讓他死!他再不猶豫,反手便用匕首刺向元齊的手臂!

元齊痛苦地啊了一聲,瘋狂卻絲毫未減,繼續道:“你不是想要黃粱蠱蟲的解藥嗎!那我便告訴你!所有的恐懼都是因為害怕失去!只要你瘋狂的占有,瘋狂的占有!就永遠不會再有失去,你懂了嗎?”

謝淵低聲罵道:“這個瘋子。”

“噔”地一聲,元齊倒在地上,眼中漸漸失去了光芒,口中卻還在繼續喃喃道:“對,對,只要瘋狂地占有……只要我光複大秦……那該死的蟲子就永遠……永遠不能再折磨我了……只要我光複大秦……我就不怕了……就不疼了……”

“刺啦”一聲,牢門被打開,謝淵強忍着蠱蟲叫嚣所帶來的疼痛以及內心深處那濃重的不安感,抓起匕首便翻窗逃走了。

一雙黑色的雲紋靴踏了進來,尉玄來到牢房中央站定。

他身後一個軍士大驚小怪地喊着:“這這這這這這……這是怎麽回事?元齊怎麽死了?”

尉玄望着半開的窗戶,目光幽深,道:“他服毒自殺了。”

那軍士上前查看了一番,急道:“可是他身上有傷……而且我們剛才明明聽到講話的聲音……”

尉玄斜睨他一眼,面無表情道:“你聽見了?”

那軍士立馬打了一個哆嗦,小聲道:“嘿嘿嘿,尉大人問得好,我糊塗了,沒聽見,沒聽見,您瞧瞧我這耳朵不好使的,哪天得去看看郎中了。”

尉玄沒有再理會他,只道一句:“收拾一下”,然後便輕嘆一聲,緩步離開了這處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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