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龍的疲倦顯然是一種托詞,他本來是可以遨游于天地間的龍君,哪會因為多說了這麽幾句話就累了呢?但小王爺明白他大約是不該再在這裏待下去了。低頭收拾起碗盤酒壺,轉頭出了門。

他鎖上門,剛一走出後院,便看見一向跟着他的那小幺兒雲岫迎上前來,接過他手裏的食盒,低頭禀道:

“爺,宮裏來人了,這會兒正在攬雪廳等着呢。”

宮裏來人是大事,小王爺深吸一口氣,振作起精神,一邊往落梅廳那邊走過去,一邊問雲岫:

“人是什麽時候來的?來得是誰?”

雲岫手中的食盒這會兒早已交給了旁人,亦步亦趨地跟着小王爺,聽小王爺問起,連忙回禀道:

“剛來,我正想去向您禀報,您就出來了。今兒來的是蔡公公,聽說今上做太子時,一直是他伺候。”

聽到陌生的名字,小王爺皺起了眉頭:

“王公公呢?”

“聽說去年先帝駕崩之後沒多久,王公公就告老還鄉了。現下今上身邊的事,多是蔡公公操持。”

小王爺皺着的眉頭沒有松開,這又是一個壞消息。王公公向來與他府上相熟,從前宮裏有什麽消息,一向是王公公傳出來。老王爺常送他重禮,兩方關系很好。如今王公公還了鄉,換成這脾氣性情全不了解的蔡公公,實在讓小王爺心裏有些沒底。

小王爺到了攬雪廳,見到了蔡公公。見這位公公年紀很輕,又是吃了一驚。原來今上年紀輕,也喜歡寵信年輕宦官,先帝身邊那些老人,大多已經還鄉去了。現下常在今上身邊伺候的,都是原來從東宮來的。

這位蔡公公今日來此,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宣他明日入宮。小王爺早知道最近他總避免不了要進一趟宮,卻不希望是這兩天。今日他剛知道了他爹之前謀劃的事,心裏亂得很,不知道明天入宮是否會露出什麽破綻。

但是若沒有足以服人的理由,入宮這事是沒法推辭的。真要尋個借口推三阻四,反而更容易讓皇上生疑。于是小王爺只是淡淡笑着,聽蔡公公告知了時間,說明天一定早去。

按照從前的定例,王公公每次來,王府都要奉送十兩金子。這次換了人,初次見面,小王爺将這禮更加厚一倍,送了他二十兩。那蔡公公也不推辭,大大方方收起了金子,笑道:

“謝世子的賞,明日等您入宮,皇上叫人寫下诏書來,就該改口叫王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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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公公收了金子,面上帶笑,語氣裏也有善意,這些表示都讓小王爺覺得略微安心,心裏想一時之間大概是不會有什麽事了。

他笑着親自送了蔡公公出門,見他去得遠了,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明日入宮,還不知會是怎樣的景況呢。

不管小王爺怎麽發愁,入宮的事既然已經定下來,便耽擱不得。第二日,小王爺收拾妥當,進宮面聖去了。

小王爺一向不喜歡進宮,他嫌宮裏的氣氛太沉悶了,簡直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想到有些人一輩子都住在這種地方,要一直住到死,他就覺得渾身戰栗:怎麽會有人能忍受得了這個呢?

更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還會有人費盡心機試圖住進來。

想到他爹就是這樣的人,小王爺只能搖搖頭。

他真是從來都沒能理解過那老頭子都在想什麽,如今他死了,他更是永遠也理解不了了。

小黃門引着小王爺找到了聖上,聖上剛剛散朝,正在稍事休息。小王爺見了聖上,連忙跪下行禮。聖上請他起身坐在一旁,小王爺擡起頭來,看見聖上似乎比他以前見時瘦了些,大概是做皇帝這份工作實在是太累了。

他與他這堂兄好久沒見過了,上次見還是他登基的時候。那時聖上站在高臺上,他在下面,只有時機恰當的時候才能擡頭偷看一眼,其實看不太分明,只能看見他穿着的禮袍金光燦爛。不管怎麽說,他覺得他這堂兄适合做君王,他有這種氣質,也有這種能力。

聖上态度溫和,與他敘說了許多年少時一同讀書時的情分。後來說起老王爺駕薨之事,聖上竟滴下淚來:

“去歲先皇去時,我心裏難過得不行,還跟蔡春鴻說,如今先皇去了,幾位王叔裏也只剩下晉王一個人。想不到這還不到一年,晉王便也撒手人寰。他們兄弟在九泉下相聚,大概快活得很,徒留下我們這些小輩黯然神傷。”

聖上這些眼淚倒似是出自真情,惹得小王爺鼻子一酸,也跟着哭起來。他倒不是因為老王爺去了而傷心,主要是想着眼下這些事絕不是他這樣一個人能擔得起來的,想到未來還不知如何,滿心裏全是絕望,因此才哭的。他才十九歲,雖說加了冠,實際上卻還沒到年齡,平常再怎麽像個大人,一哭起來,那一團孩氣就顯露無疑。他生得又好看,再怎麽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他這樣也要心軟。

聖上拭了淚,笑道:

“都是朕不好,倒把你也招哭了。先帝子嗣不豐,你我雖然是堂兄弟,就如親兄弟一般。如今王叔去了,你這王位也不必降等,這個晉王便由你繼續當。一會兒朕就讓他們拟個诏書,挑個良辰吉日诏告天下。”

老王爺本是親王,按照規矩,小王爺承襲王位時理應降等,封為郡王。如今聖上特別開恩,仍封他為晉王,這是少有的恩寵。小王爺連忙跪下謝恩,聖上親自過去将他扶起,道:

“你我乃是兄弟,無需如此。老晉王只你這麽一點骨血存留于世,朕本來也該多加關照。說起來……你今年多大了?”

小王爺連忙低頭回道:

“十九,明春就滿二十歲了。”

聖上笑道:

“晉王妃去得早,老晉王于子嗣之類的事又一向不甚挂心,你都這樣大了,竟沒人給你說門親事。改日我替你向皇後說說,讓她替你操心。”

聽見聖上這麽說,小王爺只覺得心裏咯噔一下。

聖上這會兒提起這個究竟是什麽意思?

是想要借此向他示好嗎?還是想要找個女人監視他?他也不知道。他心裏亂得很,覺得應該靜靜。實話說,以前他從來沒想過什麽時候成婚。

他知道自己肯定得成婚,作為晉王府唯一的繼承人,這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但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想過。也許是因為他母親去得太早,老晉王又嫌麻煩一直沒有續弦,所以他的婚事也就一直沒人替他操持。

他自己倒是并不着急這事,只是覺得很輕松。他一向喜歡在秦樓楚館裏胡混,早已經自在慣了。倘若成婚有了妻子,似乎就不應該再經常出入風月場所。雖然大概也沒有人敢說什麽,但他覺得,若是成了婚之後還總出去胡鬧,似乎有點……對不起人。但若是成婚就改去了從前的習慣,似乎也有些讓人煩惱。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若是別的什麽人提起此事,他倒不必過于在意,打個哈哈就過去了。可是如今既然是聖上親口這麽說,他除了低頭謝恩以外,也就沒什麽別的話能說。他心裏知道無論聖上是想要示好還是監視他,他都是不能拒絕的。

聖上似乎對他的态度很滿意,笑得越發溫柔。不過小王爺足夠了解聖上,他知道這溫柔笑意只建立在他聽話的基礎上。一旦他開始違逆這位堂兄,等待他的将會是難以想象的可怕報複。

聖上又和他随意說了幾句話,就讓他走了。聖上看起來似乎很累,他登基的時間還不是很長,似乎是還沒完全習慣這一切。小王爺畢恭畢敬向聖上行了禮,走出了宮殿。

終于到了室外,那讓小王爺透不過氣的沉悶似乎緩解了一點。小王爺深深呼了口氣,出了宮門,回到王府之中。

面聖的經歷實在太累,小王爺剛剛除去禮服,便一下子癱倒在床上。倘若老王爺還在世,看見他這憊懶模樣,說不定會狠狠給他一頓鞭子。然而此時老王爺已然不在,小王爺無論想怎樣,都沒人敢去管他了。

小王爺趴在床上休息,自己覺得稍微恢複了一點力氣。他翻了個身,把自己弄得舒服了一點,但還沒有起身,只是在腦子裏不斷回顧今日面聖時聖上的神情、表現、他說的一切話。

小王爺在政治鬥争這方面沒什麽經驗,但他至少足夠聰明。所以他開始回想、揣測,試圖分析出今上對老王爺謀反的事究竟知道多少,到底會不會對他下手。

以聖上今天的表現來看,他倒像是對老王爺之死全不知情似的,樣子無辜極了。然而小王爺也知道,于人情世故這些,聖上遠比他在行得多,若是不想故意露破綻給他,他還真不一定能看出來。

他花了二十分鐘仔細回想聖上的表情,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沒法從中得出什麽線索。

他坐起來,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

他得承認自己大概确實不是這塊料。他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教育,他人生中全部的十九年所學的不過是怎麽做一個合格的纨绔子弟。随便怎麽玩都行,但是別幹出圈兒的事,別給家裏的老頭子找麻煩。這方面他幹得不壞,但是要讓他做點別的,就不太行了。

這事兒不怪他,是老頭子把他培養成這樣的。說起來,仔細想想,老頭子的行事作風真有點怪。分明一直計劃着謀反,可是居然把他這個唯一的兒子養得這麽随便……或許他認為謀反成功了再開始培養也來得及?

小王爺從來就不知道他那老爹的腦子裏到底都在想些什麽,如今老頭子已死,他也就更猜不透,或許他一輩子也沒法再知道了。

他撇了撇嘴,聳了聳肩,決定再去見青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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