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窗外傾斜而入的霞光,袅袅婷婷的沉香煙, 皆因畫室內的緘默而略顯活潑了幾分。

徐赫下意識望向阮時意。

他固然能認出, 這位與自己有五分相似的少年, 是他的長孫。

但他無法确認, 對方真的是畫技拙劣、生性單純, 抑或故意裝作天真來諷刺什麽。

若這孩子在罵他,豈不把自個兒也繞進去了?

适才徐赫走向長孫時,阮時意已悄然擱筆, 是以未被徐晟那句“豪言壯語”震得毀了畫。

“先生, 您別介意,”她生怕徐赫誤會, 急忙解釋,“他、他就那樣, 十九年了,只在和弟弟妹妹玩游戲時, 輸了往對方臉額畫烏龜,未曾畫過別的。這回……增添了一堆蛋, 也算是進步了。”

徐赫猶自沉浸在“我徐探微的長孫居然只會畫龜”的震驚中,好一會兒, 才強笑誇贊。

“這……這王八, 畫得骨骼清奇,咳咳, 那個……筆法靈動, 且看左邊的圈, 畫得極其周正,不偏不倚;這些……王八蛋,墨色呈焦、濃、重、淡、清五色,幹濕有度,甚得奇趣。”

“原來我還有點天賦啊!”徐晟笑容難掩驕傲,就差回誇一句“先生眼光也相當不錯”。

阮時意竭力忍住不朝“先生”翻白眼,內心暗忖:虧你誇得下口!有這樣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麽?自家孫子畫什麽都是好?

秋澄正為方才被徐晟的畫名吓得手顫筆抖、畫壞了一筆而心痛不已,聞言,按捺不下好奇心,挪步前來圍觀。

一看到大表哥的“驚人之作”,她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我真不該把你給叫來!往後一看你作畫,我心裏就會想起‘王八蛋’!”

徐晟大怒:“是你讓我來陪的!存心消遣我?”

“不不不,你要搞清楚,我是讓姐姐陪我;又怕她寂寞無聊,才拉你來陪她。算了,你倆還是去花園約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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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赫聽聞“約會”二字,臉色一沉:“既然來了,怎能半途而廢?”

他儀容端肅,突然端起長者架勢,倒還真有震懾之力。

見三名“學生”不敢吭聲,他淡淡補了句:“今日所繪,都得上交由我保存,以見證你們未來的進步。”

秋澄吐了吐舌頭,拉着阮時意回案前,沒畫幾筆,想起徐晟大作上的圓圈,忍笑憋得滿臉通紅。

阮時意則努力扮作若無其事,調膠上色,垂首之際,偷偷觑向祖孫二人。

徐赫拿起長孫的畫看了半晌,親手給他換過新紙,壓低嗓門與他說了一陣子話,大意是問他還喜歡那些類型、有何想法之類。

徐晟不住端量徐赫,欲言又止,最終從冊頁中選取一幅年年有魚圖,用作臨摹。

雖筆法樸拙,又因未掌握墨的濃淡而暈染,但兩條魚已漸得意趣。

徐赫耐心十足,偶有幾句語氣溫和的提點,甚至親手給他補了數筆。

阮時意時不時偷望二人,杏眸無端泛起薄薄水霧。

這……大抵是她和徐赫重逢以來,最溫馨和諧的場景。

少了各種猜忌、糾纏、怨怼、撩撥,他立在自家長孫身側,挺拔如青松,俊臉浮現出一絲如玉光流彩般的光澤,儀表态度無可挑剔。

或許,他無法成為別人家那種備受尊崇、睿智坦蕩的祖父或外祖父。

但他,能給予孩子們另一種方式的陪伴,如像師長、兄弟和夥伴。

*****

當“先生”離開畫室淨手時,室內氣氛忽然活躍了些。

徐晟長舒一口氣:“哎呦我的奶奶呀!畫這畫,比紮馬步還辛苦!”

阮時意急急瞪他一眼,秋澄則啐道:“你現在喊外祖母來救你也沒用!”

徐晟“噗”地笑出聲,悄聲問:“我老覺,這位先生與我長得挺像啊!難道天下間的美男子都是同一模子印出來的?”

“呸!”秋澄不屑,“就你那熊樣!先生比你好看多了!不過,據說先生祖上出自凜陽徐家,沒準兩百年前跟咱們有親緣關系……”

阮時意心念一動,已猜出徐赫用了哪些說辭來糊弄小孩子。

畢竟平遠将軍一脈離鄉近百年,而徐赫冒充老家旁枝,即便來日被人說五官與京城徐家相似,也能借祖輩親緣搪塞過去。

“欸?先生姓徐?你咋不早說?”徐晟不悅,“話又說回來,他的聲音,我像在哪兒聽到過?”

阮時意周身一哆嗦。

她可沒忘,這孩子在她書閣下竊聽了什麽。

“完了!”徐晟一躍而起。

餘人被他吓了一跳,卻聽他低聲問:“丫頭,你、你沒說……我是誰吧?”

“我說你是大表哥啊!這有何好隐瞞的?”

“糟糕……那、那不就暴露了‘探微先生’的長孫,完全不會作畫之事?”徐晟抓狂又慚愧,“傳出去,定辱沒祖父威名!”

阮時意想笑,終究忍住了:“你愁什麽!誰不知天妒‘探微先生’英才,故而徐家後人未得其教誨?”

“唉!說來慚愧,只承襲了祖父的姓氏,別的卻半點也……”

恰逢此際,徐赫緩步而入,眸底掠過稍縱即逝的愧疚。

徐晟立時噤聲,沖他一笑,乖乖執筆。

他原本受秋澄千叮萬囑,放下內廷衛和徐家公子的架子,要尊師重道,不可得罪她央求而來的先生。

但徐大公子素來随心所欲,自是不願被拘束,因而突發奇想畫了兩只龜和一堆圈圈。

一則,他不會畫別的,二則也想看看這位先生脾氣如何,會作何反應。

不料,對方非但沒嘲笑也沒責怪,還講述技巧,悉心教導……他雖無心學畫,亦自知不該再瞎胡鬧了。

夕陽褪去金輝,外頭天色逐漸暗淡下來,徐赫全程教導徐晟與秋澄,竟把阮時意晾在一旁,使她如釋重負之餘,又免不了惶惑。

當秋澄完成第一幅小作,兩位“陪公主作畫”的同學總算松了口氣。

徐赫果真如先前所言,以“留到日後作比對”為由,收起了他們三人的畫。

只有阮時意心裏清楚,他不過求一份源自長孫和外孫女的親筆,以作紀念。

*****

徐赫承認,被徐晟那句“只承襲了祖父的姓氏”給紮了心。

哪怕那孩子只不過随口一說,他依然明白,那是他缺席了他們成長時光的緣故。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想放棄與子孫相認的念頭,讓他們理想中的父親、祖父,永遠死在建豐十九年冬,永遠埋在北域雪谷深處。

而他,将以全新身份,步步登頂,與徐家人保持來往,和孫輩維持亦師亦友的關系。

然後……再把他的阮阮娶到手,陪她好好走完下半輩子。

未必功成名就,未必大富大貴,但至少衣食無憂,安樂祥和。

——假如,她願意。

他手執妻子、長孫和外孫女所繪的畫作,由赤月國侍女送出行館。

緊揪的心,因道上人來人往的喧鬧而松懈。

遠遠見阮時意的馬車停巷口,他從容而過,拐進一家面館,要了一碗青菜肉絲面。

也許是腹中饑餓之故,尋常店鋪的面條吃起來爽韌可口,濃湯帶有炒肉絲的鹹香,妥帖地暖了他的胃。

他原以為阮時意和徐晟會留在行館陪秋澄用膳,沒想到只過了不到半柱香時分,二人有說有笑,并肩而出。

此前,他推脫“不宜單獨教授女學生”,一心想看外孫女能否拉來阮時意;其後秋澄說請表嫂同來,他只道是徐明裕的兒媳,倍覺失望;後來,阮時意與徐晟先後現身,且秋澄讓他們倆“去約會”,他方知理解錯了。

正當他狐疑,祖孫二人緣何會有此不靠譜的傳聞時,阮時意的小小舉動,完美解答了他的疑問。

——她在徐晟笑嘻嘻撓頭時,擡手為他扯了扯歪掉的領口,動作流暢且自然。

怪不得!單從外觀上看,那可真是神态親昵的一對璧人!

徐赫磨牙,心裏滋味難言,如有酸澀與辣味交融在一起。

他的妻,居然在給別的年輕男子整理儀表!

就算是他的孫子,他也不!高!興!

他內心苦悶,眼看祖孫分別上了馬車和馬背,幹脆遠遠吊在後頭。

途中,徐晟被趕來的仆役攔下,他叮囑靜影護好“阮姑娘”,還塞給她一包東西,才催馬離開。

徐赫覺得,有關教秋澄作畫之事,尚欠阮時意一個解釋,遂施展輕功,悄無聲息跟去。

*****

馬車內,阮時意正順手給自己揉肩捶腿,忽聽靜影小聲提醒,“姑娘,那位書畫先生又悄悄跟來了,您若要見,我便……為你們尋個地兒。”

阮時意愕然,老臉微紅。

這丫頭!先前不是一直為徐大公子鳴而不平麽?緣何忽然換了态度?

她自問在仆役面前已不清不白,本可停下與徐赫說幾句,念及上回他把她堵在巷子角落,心下窩火,丢下一句“別理他”。

馬車悠悠行至瀾園門外,她由丫鬟攙扶下車,回眸瞥見巷口樹下那寥落身影。

他如在赤月行館道別時一樣,手上拿着畫,眼眸深深,如有萬語千言。

記起他耐心指導孩子們臨摹的溫柔細致,她怒色稍減,轉頭對靜影道:“算了,你從側門帶他到拾澗亭。”

一盞茶時分後,待沉碧等人備上幹果、堅果、小點心、酒水等物,阮時意換過一件水色褙子,蓮步行至後花園最北角落。

徐赫已在亭中相候。

這是他頭一回受邀而至,盡管和先前一樣,談不上光明正大。

“阮阮,我得向你解釋。”

阮時意駐足亭外:“你有話就說!我得與你保持一丈距離,以免惹來閑言。”

“我知你怪我沒拒絕……”

“我只擔心,你的山水畫風會洩漏秘密。若僅僅讓自家人懷疑倒也罷了,一旦揭破……你我皆知是何種後果!”她嗓音不大,字字透着涼意,“你怎麽和那丫頭說的?”

“阮阮,她是頭一個主動和我說話的親人,那樣言辭懇切,我實在……”

他長眸在月華下如蒙了一層霧,難以辨別激動與心酸之外,還藏了什麽。

阮時意嘆了口氣:“此為人之常情,我不怨你。可你既然露了臉,撒了謊,咱們就得用無數個謊言圓下去。”

“我、我說自己祖籍凜陽,也曾受教于空淨大師,因此山水畫風格與徐探微近似。”

“……你不覺得牽強?”阮時意無奈。

徐赫早年與空淨大師相互切磋,獲益匪淺,對外宣稱對方是良師益友。

當徐赫死後成名,登門拜訪的人太多,空淨大師移居深山老林,直至五年前滿九十歲才圓寂。

徐赫聳肩:“總不能說,我天天在家臨摹徐探微的畫,是以提筆落墨全是‘他’的影子吧?”

“那你……有何打算?”

“既然小丫頭要學,我便教呗!等我掙點好名聲,等祖孫間有了感情,等風平浪靜,等徐家的隐患解除……”他眸光陡然一暗,“最怕處久了發現,我這個祖父、外祖父,本來就多餘。”

“噓!你小點兒聲!”阮時意警惕環視四周,“日後的事,再說吧……先把晴岚圖拿到手,圓了老爺子的遺願。”

“好,”徐赫勾唇,“若我贏了,你不許賴賬哦!”

阮時意目睹他志在必得的模樣,心中更是惶惑。

難道他已成功接近銜雲郡主了?

有多大的把握?

郡主會否相中他,要他犧牲色相來換取晴岚圖?

可她上次追問他去向時,得到的答複是“你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

她若再多問,不是自尋羞辱、自讨苦吃麽?

秋夜涼風揚起廳中茶點酒香,流水蕩漾細碎月華,不經意滋生出擾亂人心的暧昧感。

阮時意将視線從他那張笑意缱绻的面容上挪移開,掃向石桌上的點心零嘴,輕聲道:“你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徐赫愕然,眼底暖光融融。

其實他已吃過面,可他不忍謝絕她的好意,當下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綠豆糕,“你不吃?”

“我才不要在大晚上跟你坐一塊兒。”

她眉眼婉約動人,雪肌靡顏,唇若櫻桃,外加少有的小女兒情态,真叫他心頭發癢。

口口聲聲說什麽老太婆,偏生維持這嬌嬌軟軟的模樣,存心欺負他吧?

每回見面,他總被她勾得情不自禁,偏偏她拒絕了,又對他諸多縱容。

她可曾明白,她興許随年華老去、寡居多年而磨滅掉對他的興趣;可對于他而言,她不過是分別一年上下的愛妻,舉手投足、一笑一颦皆誘惑。

這種見了不能抱,抱了不能親,親了不能吃的痛苦,他真是受夠了!

憤怒之下,他把糕點塞入嘴裏,恨恨地咀嚼,又自行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憶及那個抓心撓肝的場景,他悶聲道:“你溺愛孫子,得有個度。”

“……嗯?”

”晟兒已成年,你又長了副少女容貌,別太親近為妙,免得旁人議論。”

阮時意一頭霧水,對上他那滿臉酸溜溜的小眼神,啞然失笑:“你……你連孫子的醋也吃?打算開醋坊麽?”

徐赫冷哼:“重遇數月,你都沒替我理過衣袍……要不,你幫我弄一下!”

阮時意打量他一絲不茍的整潔衣裳,竊笑:“你這一身,沒問題。”

徐赫怒了,擡手亂扯自己的衣領,“現在亂了。”

眼神全是“快幫我整理”的熱切期待。

“……幼稚!”

她唇畔銜笑,原地挺立不動,卻由他的提醒,想起另一樁事。

“秋澄成長在赤月國那種民風彪悍的地域,自幼好武,反倒更偏向文氣儒雅的風流才子。她對你很是崇拜景仰,又不識你是外祖父,你可別……不小心勾引了她!”

“你少胡思亂想,”徐赫蹙眉,“她多乖啊!機靈可愛!還說,大舅母告訴她,是外祖父托夢,讓她專心學畫,以慰在天之靈,所以她才要努力學習,好好用功……我還在想,我何時給咱們的大兒媳托夢了?”

阮時意心裏咯噔一響。

唉!這話,聽起來……好像有那麽一丁點兒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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