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修)

三日後, 阮時意攜同于娴、靜影、沉碧等貼身仆侍, 帶上價值不菲的禮物,造訪鎮國大将軍府。

與先前兩次不同, 洪朗然親自出迎,炯炯有神的兩眼盯了阮時意半晌, 唉聲嘆氣了一陣, 才把她請入府內。

偏廳外, 洪軒正陪着一名華服婦人立于雕花門前。

婦人約三十七八歲年紀, 容顏飽滿,妝容精致, 眼角隐有細紋。

頭上所戴是點翠嵌珠的頭面, 墨發不見銀絲, 一身檀香色蘇繡莊重大氣, 腕上血玉镯子光華潤澤, 打扮彰顯尊貴身份。

阮時意款款而近,素淨裙裾翩跹如流雲,盈盈施禮:“見過大将軍夫人, 見過大公子。”

洪夫人陸氏神情溫婉中微露淡漠, 目睹阮時意的容顏後,難掩驚詫與怔忪。

洪軒則極力掩飾尴尬,強顏歡笑, 客氣招呼。

當中表情最複雜的, 莫過于洪朗然。

他花了三天三夜, 勉為其難接受那個離奇現實——死去多年的哥們和愛慕大半生的小阮, 雙雙恢複年輕面目,以新身份存活于世。

終究喜悅大于驚恐。

阮時意此行名為答謝大将軍父子對義善堂的大力支持,實為慰問在瀾園外丢了面子的二人,同時以老朋友姿态,探聽洪朗然的态度。

所幸,老瘋子終于忍住了激動,也不似往時那般表露明顯的關注。

于他而言,如若阮時意沒死,并維持五十出頭的年紀相貌,他或許尚存觊觎之心;但人家變回雪膚花貌的小姑娘,且正牌夫婿赫然在世,他還有何盼頭?

在看到徐赫那張活生生的俊顏時,年年月月疊加的恨意,猝然碎裂。

原來,因友愛轉換而成的憎恨和埋怨,如此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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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在阮時意“死後”日漸放下執拗,眼下更是無條件成全,并苦勸兒子及早抽身。

洪軒起初只道父親不喜阮時意與別的男子不清不白。

但今日看父親居然不顧大将軍的身份地位,親迎一位小姑娘,舉手投句間中夾帶某種熱切,真令他這當兒子的苦思不解。

落座後,洪朗然一改之前的傲慢霸道,方臉時時刻刻挂着欣慰笑意,客套之際甚至帶着微不可察的恭順。

而洪夫人優雅地品嘗茶點,儀态儀表無可挑剔,眸光偶爾落在阮時意身上,疏離意味更甚。

——眼前的小姑娘,頂着讓她夫婿夢寐以求的一張臉,勾得她兒子心猿意馬,她如何能淡然處之?

偏生對方年紀輕輕,行止穩重,談吐得體,無從抉剔。

一番你來我往的寒暄後,話題從慈善義舉的進行轉移到雙方緣起的那幅畫。

洪軒褪去窘意,禮貌地問起,“阮姑娘”是否已遵循“徐太夫人”遺願,将《萬山晴岚圖》盡收囊中。

阮時意笑靥未遮掩失落:“謝洪大公子關心,目前尚有兩幅毫無頭緒,如若諸位得到相關信息,還請念在兩家多年情分上,知會徐家人一聲。”

她這番話不無誠意。

洪朗然長眸一凝,閃過難言的狐惑。

阮時意知他好奇,何以徐赫健在,她卻非要去尋找他遺失的舊作。

當着旁人面前,她不便解釋,僅對他報以淺笑。

洪朗然幹笑兩聲:“話又說回來,聖上曾在數年前當面問老夫要過晴岚圖……”

阮時意奇道:“那大将軍如何能保留那麽多年?還将此畫歸還徐家?”

“呵呵,”洪朗然冽嘴而笑,“我也當面告訴他,老臣不樂意。”

“……”阮時意一時語塞,不知該作何回答。

洪朗然嘆了口氣。

有句話,他沒好意思再提。

——這幅畫作,一是死去哥們的力作,二是他向阮時意提親的最大的籌碼,他豈會輕易割舍?

所幸他戰功顯赫,素來直率,皇帝沒往心裏去。

後來之所以願意讓“阮姑娘”以畫換畫,是念在“小阮”走了,他順帶賣個人情,免得把雙方關系鬧僵。

阮時意與洪家父子友善交談,一點點融解此前玄之又玄的氣氛。

洪朗然表現熟絡,予人“忘年之交”的感覺。

洪軒縱然不明白父親奇詭态度從何而起,對“阮姑娘”一時難割舍,終歸按捺矛盾心情,坦然擺出将軍府公子、內衛副指揮使應有的風範,溫和笑對。

三人眼角眉梢的細枝末節,盡收洪夫人眼底。

每每對上洪夫人微妙目光,阮時意總疑心被對方看穿了什麽。

歸根結底,女人對于“情敵”的種種最為知根知底,且敏銳程度不亞于癡心無悔的男子。

*****

臨別,洪軒剛提出送阮時意出門,卻被洪夫人以身體不适為由,喊他攙扶回居所。

阮時意難以辨別,洪夫人是對她的身份有所懷疑,還是單單不願讓兒子接觸她那張“禍水”容顏。

洪朗然大大方方陪她踏上回廊,輕哼道:“那家夥沒臉來找我?”

阮時意啐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瞧你對他的語氣,好像沒徹底接納他?嫌他太嫩了?”

他本想開玩笑說,不要徐赫,還可以考慮他,可他一把年紀,哪有臉調戲“小姑娘”?

阮時意苦笑:“我承認,走過跌宕起伏,再難接受情情愛愛。”

“那臭小子!過了那麽多年,依舊是臭小子!”洪朗然笑罵,“他若敢再負你,我便打斷他的腿,把他綁回來拴牢,看他往哪兒跑!”

阮時意猶記徐赫鑿穿龈血,嚷嚷要暴揍洪軒出氣,而洪朗然此時又叫嚣着打斷徐赫的腿,心下暗笑二人仍如少年時代一般暴躁。

“老洪,咱們算認識一輩子了,走了那麽多彎彎繞繞,認識世上成百上千人,能稱之為好朋友的,寥寥無幾。他還在人世的消息,連兒女子孫也不知情……”

“你、你們……為何不說?”

“最初是我諸多顧慮,目下輪到他死要面子,但總會有适宜時機。記住你答應過的,無論如何,別讓旁人看出端倪。”

“連阿桐也瞞?”

“多一人知曉,多一分危險。讓那老太婆活在記憶裏,未嘗不是好事。”

洪朗然朗目精光灼灼:“小阮,往後有啥需要協助的,盡管開口。”

他英氣逼人的面龐,散發經年未變的誠懇。

平靜注視他半晌,她溫言道:“我需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麽事!上刀山下火海,我照樣給你辦了!”

“哪裏有什麽刀山火海?”阮時意失笑,“我只希望你——徹底忘了‘小阮’,好好愛惜夫人。”

洪朗然愣住,窘迫之情陡生。

沉默須臾,他小聲道:“我對她又沒有不好,事事都由着她呢!”

“可你老在人前人後提另一個女人,讓她多難堪啊!從今以後,加倍對她好,盡心盡力彌補,為時未晚。”

阮時意字字出自肺腑。

有些話,她曾勸過無數次,可他死活不聽,還鑽牛角尖。

事過境遷,他該回頭了。

見洪朗然尬笑未答,阮時意環視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洪府,柔柔道出心聲。

“老洪,你定要長命百歲,至少……彌補她四十年。”

*****

當馬車從将軍府緩緩駛向城南義善堂時,阮時意疲倦欲眠,懶懶靠在軟墊上閉目而歇。

洪朗然告別前最後的鄭重點頭,解開了糾結數十年的心結,讓彼此回歸正位。

作為“徐太夫人”,她完全理解洪夫人操持的那份心。

換作是她,她也絕不願自家兒子把丈夫愛慕的那張臉娶回家中,日日看着錐心。

她曾覺自己“年少守寡、力挽狂瀾”如何命苦,可試想易地而處,徐赫沒離開,沒“身亡”,而是終日挂念別人家的寡婦……她估計早就發飙了。

但洪夫人沒有。

她在嫁給洪朗然時已然知悉丈夫心裏裝的是別人,仍義無反顧為他生兒育女,肩負一家主母的責任,每日把家事處理妥當,也将自身儀容拾掇端麗……

所有該怨的、怒的、恨的、憎的,全數化為力量。

為妻則柔,為母則剛。

“徐太夫人”與洪夫人,均全力以赴,活出風采,遺憾終究無法成為朋友。

阮時意忽覺,《萬山晴岚圖》維系了她和友人的情誼,在索還過程中,與蕭桐、洪朗然及平家母女的恩恩怨怨,總算一筆一筆交割完畢。

也許等其他那幾幅一一尋回,她和徐赫,該痛痛快快作個了斷。

如若他真贏了賭局,她會心甘情願聽他安排嗎?

假設她勝券在握,又能狠下心回絕他的請求嗎?

事到如今,她越發不确定。

車外喧嚣聲此起彼伏,教她恍然陷入半夢半醒狀。

夢中,徐晟那孩子的信口開河之詞飄忽而來——精明聰慧如您老人家,定能把那些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占他們的便宜,完全可以那什麽叢中過、什麽什麽不沾身的……

而徐赫的低沉醇嗓則附在她耳邊哼哼唧唧——我年輕力壯,體魄強健,技巧純熟……你我天生一對,無縫契合,相識多年,難道不該優先考慮我麽?

阮時意驀地驚醒。

從車窗內滲透而入的寒風,并未能吹散臉頰的滾燙。

定是腦子抽風了,才會把祖孫二人的渾話記在心上!

她骨子裏有這般……浪?

眼看離義善堂不遠,阮時意急忙抛開亂七八糟的念頭,整頓衣裳,以便随時下馬車。

這兩日,她手底下的人已着手動用齊王和洪家的募捐,挑選地皮,準備籌建新學堂和庇護所。

随着京中兩大名人的加入,她的計劃得到更多不同層次的商家響應。

是日,藍家兄妹正在親力親為,踏入城南大片老巷,研究哪些該拆除,哪些該保留。

一見阮時意蓮步而來,藍曦芸抛下兩塊磚頭,興沖沖奔來。

閃亮小眼神宣告——那愛打聽的毛病又犯了。

“阮妹妹!我表舅公和表舅……跟你那位,真打起來了?瞧不出來!小先生竟能扛得住洪家父子的輪番上陣……”

阮時意皺眉:“起了點誤會而已!別以訛傳訛,再說,我剛從大将軍府過來,都解釋清楚了。”

藍豫立聞聲,手執圖紙,從一家破落院子大步而出,見了阮時意,颔首致意:“阮姑娘。”

阮時意沒來由記起徐赫私下給他取的外號“小甜糕”,沒忍住“噗”地笑出聲來。

藍豫立被她燦然一笑鬧得俊臉微紅,讷讷問道:“我臉上有什麽了?讓姑娘發笑?”

說罷,他順手在自己臉上蹭了兩把。

未料,原本幹幹淨淨的腮邊因此糊上兩道墨印,連藍曦芸也忍不住笑了。

藍豫立被兩人的絢爛笑容晃得雲裏霧裏,由着她們嘻笑了一陣,忽然正色道:“阮姑娘,有個重要消息。”

阮時意心底湧起極隐約極了的念頭。

畢竟,她從相識起,只拜托過他某件事。

果不其然,藍豫立笑意略顯古怪,如有羞怯,如有恻隐。

“銜雲郡主将于臘月前歸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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