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松鶴樓琴音缭繞, 酒菜香氣濃烈, 廳堂雅間均溢滿談笑聲與勸酒聲。
“忙活”完畢的阮時意受邀加入年輕人小聚會。
她安靜端坐一旁,小口品着醇酒,未敢貪杯, 偶爾與藍曦芸說幾句小姐妹的話題。
藍豫立興致勃勃說起他改良過的小型連弩, 于席間展示給姚廷玉看。
姚廷玉把玩一陣, 忽而盯了徐晟半晌。
阮時意不經意擡眸,将此稍顯突兀的一幕盡收眼底。
姚廷玉飲下一杯酒, 覺察她若即若離的視線,轉頭沖她燦然微笑。
這一笑,含脈脈溫情。
冷淡如冰玉的容顏,霎時被鍍上暖陽光華, 怕是能讓京中妙齡女子春心萌動, 夢牽魂繞。
還好, 阮時意只是個披着少女外殼的老太婆,對于各種挑逗勾引的眼神應付自如,當下淺淺還以淡笑。
然則, 姚廷玉若有所思, 眼神越發玩味了。
因“姚統領”透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玄乎, 但若真要挑剔,卻挑不出任何毛病,阮時意不敢公然提拜訪郡主之事, 唯有暫且按下不表。
戌時過半, 衆人酒足飯飽, 悠然從松鶴樓行出。
飛雪潑天而落,商街的商鋪如純銀鑄造,喧鬧繁華靜靜隐沒于覆雪之下,僅餘星星點點的燈火,折射時暗時亮的光芒。
徐晟見阮時意未乘馬車,臉頰因酒意泛起酡紅,自是要親自送她回瀾園才安心。
姚廷玉戴上銀盔,牽了一匹棕紅駿馬,笑眯眯打量祖孫二人,笑問:“阮家小姑娘,是徐內衛的……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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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晟尴尬,偷偷瞄了阮時意一眼,答道:“是我……妹妹。”
姚廷玉如有端量目光落向阮時意,但半張臉被頭盔附帶的紗網遮擋,表情看不真切。
與藍家兄妹道別後,他并不着急上馬離開,而是陪阮時意和徐晟走了一小段路。
臨別前,他嗓音隐隐帶笑:“阮姑娘似乎有話對姚某人說,又遲遲不敢開口?”
阮時意心下微驚。
這人……有點可怕。
她懷疑,此刻若不據實相告,将來她無論說什麽,對方興許不會樂意幫她。
輕咬檀唇,她淺笑道:“果然瞞不過姚統領,小女子仰慕郡主風華,心心念念想見上一面,不知姚統領能否指教一二?”
“哦?原來如此。”
姚廷玉眸光深深,不置可否,朝二人執禮,輕巧躍上馬背,策馬而去。
徐晟無奈:“他這人,據說性子是有些怪,我們大多數人跟他處不熟。”
“無妨,”阮時意掀動唇角,“他未曾拒絕,已足夠。”
大抵怕她遭挫,徐晟乖乖以“徐先生”的八卦來安撫她,告知她,前兩日随洪軒當值時,見先生伴随聖駕。
“洪副指揮使多看了兩眼,神色很是古怪。我猜他已認出來了,但裝作不認識,如對待尋常畫師般,點了個頭。”
徐晟語氣既有好奇,亦有欣慰。
阮時意淡然笑道:“定是大将軍千叮萬囑。”
她深知,洪朗然對徐赫意見再多,始終以他的安全為上,必然私下說服兒子,遇到那家夥,別尋仇、別招惹,直接繞路雲雲。
多日來懸着的心,總算放平穩了。
夜裏,阮時意做了個夢。
夢裏,她變回“徐太夫人”的模樣,發添銀絲,眼角眉梢重新長出皺紋,眼神略帶迷離,容顏雖端莊秀雅,終歸朱顏辭去,滄桑憔悴。
當所有人吓得驚慌失措,她凝視鏡中的自己,笑得慈祥而安穩。
夢醒時,她下意識摸了摸臉蛋,觸手光滑柔軟,心底的感激随血液流淌全身。
她并不畏懼再次老去或死亡。
怕的是,猝不及防,來不及以“阮姑娘”的身份,向熟悉的友人告別;怕來不及……完成由她挑起的許多事。
嗯,還有……假如她真的一夜老去,徐赫那家夥恐怕無法承受吧?
*****
翌日下午,稀客至。
阮時意怎麽也想不到,阮思彥歸京後第二天,竟然親臨瀾園。
半年不見,他一如既往維持面俊雅風姿,并不曾因路途奔走而顯頹靡。
這回,他從南國阮家帶了些特産,送到徐家後,聽聞是阮時意負責安排閑置宅院,供阮家人參加書畫界盛事所用,為表謝意,便由徐晟陪同前來。
雙方作簡單寒暄後,阮思彥落座品茶,問及阮時意在瀾園居住的情況,以及她侍奉“徐太夫人”時的經歷。
她這“阮姑娘”是憑空冒出來的,宣稱事前見過她的人,只有徐家兄弟、周氏、徐晟和于娴。
每每被問起她捏造的身份時,大夥兒均統一說辭,聲稱她自幼養在京城外的小宅院。
幸好“徐太夫人”近十年常去近郊別院避暑,若說“阮姑娘”只在夏天與她作伴,倒也圓得過去。
阮思彥聞言,誇贊道:“姑娘伶俐懂事,頗有太夫人年輕時的風範。聽說,你也學花鳥,且在書畫院上過課?如有需要,随時到城北阮府來尋老夫,說到底,咱們是自家人,無須見外。”
阮時意理所當然擺出受寵若驚狀。
畢竟,阮思彥是翰林畫院的首領人物,名聲比起祖父有過之無不及。
像她這年紀的少女,能得他提點,勝過數載苦功。
最後,阮思彥提出,自己當年在瀾園前身度過童年時光,如不介意,他想四處小逛一下。
阮時意欣然同意,并拉了徐晟陪同。
她原本擔憂阮思彥常出門游歷,萬一遇見徐赫那兩條“探花狼”,會瞧出端倪。
所幸,阮思彥只到後花園看看老樹,摸摸假山,扯了些年少往事,和師兄兼堂姐夫“探微先生”、“徐太夫人”相處的趣事。
他還笑說,自己小時候啥也不懂,常被徐赫拿糕點支開,有一回想吃更多,溜回來時目睹“師兄”把水果雕成花,逐片喂進堂姐嘴裏,他才隐約明白了什麽。
徐晟聽得興致盎然:“啊!祖父那麽甜!我從未……”
話音未盡,他記起祖母就在身側,生怕多說惹她勾起傷感思憶,急忙住口。
這些小細節,阮時意早忘得差不多,驟然聽阮思彥論及,心念一動,唇畔悄然溢出淡淡蜜味。
小坐一盞茶時分,阮思彥起身告辭,出門前提醒她,得空多去外頭走走,即便去書畫院,也比在家悶頭瞎畫要好。
阮時意一一應允,目送他和徐晟離去,心頭漫上淺淡的惋惜。
堂弟幫過她不少忙,可他們從“催婚”事件後,再也親近不起來。
對比起蕭桐和洪朗然初見“阮姑娘”的激動,阮思彥雖有震驚與傷感,程度卻差得太遠了。
甚至,接觸兩回,對她的身世尚未起疑。
是因為她這堂姐太傷他的心,所以……從那時起,便不在他心上了?
*****
月初兼落雪,夜空沉沉無光。
阮時意泡了個熱水澡,渾身暖洋洋。
屏退丫鬟後,她嫌屋裏炭氣太重,親手将窗格支起。
清冽氣息撲面,雪景翩然入目,随之而來的,還有一昂藏身影。
那人不動聲息竄入,帶着一身雪氣,展臂抱住她,将她撲翻在鋪有毛絨墊的木榻上。
阮時意張口驚呼,呼聲全被大手捂住,僅剩嗚咽聲。
闊別多時,徐赫那張蓄須的面容近在眼前,朗目如星,光華灼灼。
“你欺負我!”
他還惡人先告狀!
阮時意被突如其來他壓住,周身說不出的難受,雙臂不聽使喚,軟而無力地推他。
重新獲得呼吸後,她怒目而視,呵斥道:“你找死!究竟誰欺負誰!”
徐赫滿臉委屈,驀地把臉埋向她的頸窩,語氣糅合了幾分撒嬌的意味。
“你得抱抱我,撫慰我受傷的心!”
“莫名其妙!一把年紀!撒什麽嬌!”阮時意一咬牙,使勁推他。
未料,他強而有力的手按住她的肩,繼而以灼人且濡濕的唇齒,撕咬着她的肩頸。
阮時意始料未及,酥麻酸癢和痛感,逼得她低低哼了兩聲。
徐赫一震,松開牙齒,改為溫柔吸吮與綿軟含吻,幾近鬧得她要淪陷。
還好,胡子的刺痛,紮得她煎熬且清醒。
她從纏綿中嗅出一絲欲念,唯恐他用強,急忙抹去微弱的绮念,悶聲道:“三郎,你這算是何意?我何時允準你不請自來,随便羞辱?”
徐赫忿然啃她,而後喘了口氣,終究沒再進一步。
阮時意見他如死人一般重重趴她身上,騰出手指,戳了戳他。
“別亂戳腰!”他附在她耳邊喃喃示警,“除非你願意被我……活剝生吞!”
阮時意掙了兩下,又被他警告,“也別亂動!再動我忍不住了!”
“你再不下來,信不信我咬……”
她本想說“咬你”,後猛然記起,“咬他”比起“戳他”,更能激發他的獸念。
冷靜下來,她改口問:“你且告訴我,好好的,為何突然發瘋?”
“皇帝把晴岚圖交予我臨摹……”他話只說了一半,鼻腔裏擠出哼哼之音。
“這、這不是好事嗎?”阮時意直覺,事情可能不如想象中順利。
他咬牙切齒:“可那小子!在我畫上空白處題了兩首詩!還蓋了十七個大大小小的章子!”
“……”
阮時意無言以對,良久,又問:“揭裱難度大麽?實在不成,你揭開看後頭寫了什麽暗號,再裱回去?”
徐赫怒了:“你以為我沒想過?我揭了!可後面根本不是字,而是……用極淺的銀線畫了一幅非常複雜的圖!類似于……一整座城!”
“啊?”
“阮阮!你幹嘛不把寫着‘古祁城’、‘地下河’、‘石龍為記’的其中一幅借給蕭桐!”他語氣蔓生出絕望,“如今不論是刻章練字臨摹,還是把背後的圖複制出來,都難于登天!”
“我哪知道背後藏了什麽!”阮時意窩火,“你、你為這事!半夜沖我房間咬我?你當自己是狗啊?”
徐赫輕輕咬住她的腮邊,片晌後松口,語調黏纏又不失理直氣壯。
“不咬你,難道咬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