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和親書(一)

“安兒,快讓哀家看看,王後的人傷着你沒有啊!”太後沖安戈招手,十分擔憂。

安戈對這個把他捧在心尖尖上的祖母沒有敵意,于是大無畏地擺擺手,“沒有沒有,這天底下能傷我的人還沒出世呢!”

太後讓他坐在身旁,問道:“你果真出宮游蕩了一個月?”

“對啊!”安戈十分坦蕩,“這王宮的牆太高了,圍得喘不過氣,待上超過五天我就能憋死!”

太後嘆道:“唉!看來讓如意丫頭去救你,哀家倒還沒算錯。”

安戈咬了口水桃,“嗯?剛才是你讓安如意,不是,我是說如意妹妹,你讓如意妹妹來救我的?”

太後盤算道:“王後最喜愛的便是如意丫頭,若她幫你說情,王後斷然不會再追究。”

雖說她和安胄都寵着安戈,但到底還是在王宮,臉面上的功夫不得不做。前朝後宮休戚相關,若不分紅黑讓安戈掀房揭瓦而不顧及王後,前朝大臣彈劾起來,安戈很難在王室立足。

故而即便費了她一支上好的檀木簪,能姑且穩住王後,倒也算值當。

“她幹嘛給我說情?我一個人完全可以對付那母老——母後,嘿嘿,母後。”安戈城府淺,不懂其間利害,那些拗口的稱謂遲遲不能習慣。

太後也不心急,循序漸進幫安戈梳理:“如意丫頭心地善良,你本是大王骨血,往前又吃了那麽多苦楚,初來王宮人地生疏,她身為長姐,理應幫你一幫。不看僧面看佛面,王後不待見你,卻喜愛如意丫頭,所以不會追究。”

安戈一門心思啃水桃,“那她很厲害啊,三言兩語就把母後哄好了。”

太後對安如意一直很滿意,“如意丫頭飽讀詩書,又重情重義,六國之內,仰慕她的人能從未國排到終南海。”

安戈雖不知終南海在哪裏,但隐約覺得很遠,“那怪不得王後喜歡她不喜歡我了。”

太後的臉色冷了冷,如被刮了逆鱗般,微怒道:“王後不喜歡的人多了去,凡是與他兒子競争王位的公子,她通通視為眼中釘,你并非第一個,也并非唯一一個。現如今,大王寵你,她雖氣不過,倒也不能真把你怎樣。不過,你自己也需多加小心。”

安戈把水桃啃完,又去拿梨,“哎呀沒事沒事,反正每次都是她氣得發病,我啥事兒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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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語重心長地拉過安戈的手,終于說到了正題:“話雖這麽說,但過節多了對你仍是不好。她好歹是一國之母,後家在朝廷的勢力又大,你是大王冊封的九公子,日後難免要與他們打交道。故而你以後也得注意言行,不要動不動就溜出宮,多在宮裏陪陪哀家。”

安戈聽着這些利害交替就頭大,很是不願,“不出宮我真的會憋死!”

太後思忖片刻,打算用個小計謀,若有所指道:“哀家聽聞,你喜歡收藏古玩?”

安戈啃梨的動作一頓,“你怎麽知道的?”

他是喜歡收集古玩沒錯,不過是打算以後逃出宮,賣來做盤纏的。現下才剛進宮,幾百雙眼睛盯着,想跑也跑不了。他之前雖時不時溜出宮,但後面有什麽人跟着,幾個人跟着,安戈都十分清楚。

故而,得先用障眼法鎮住宮裏的人,再趁其不注意,溜之大吉!

只是,他以為收集古玩就他自個兒知道,沒想消息居然都傳到太後那兒去了。咦,安戈的心尖發顫,看來,王宮的人真是有點可怕。

太後以為他只是沒見過那些玩意兒,覺着新鮮,便摘下頭上的金釵,道:“若你答應哀家一個月不出宮,哀家就把這金釵賜給你。”

對于金疙瘩,安戈向來沒有抵抗力,眼睛金光忽閃忽閃,一口氣答應:“沒問題!”

只是太後發了愁——剛送出去支檀木簪,又要送出去支金釵,長此以往,棺材本都要賠進去了。

容國,都城“華泱”外下着瓢潑大雨,鋼珠大的雨點砸到地上,濺起一片水花,模糊了本就暗沉的視野。遠遠看去,倒像罩了一層薄幕。

一輛車轼嵌着金鑲玉的精貴馬車驀然在路邊停下,馬兒似是不滿這暴雨,甩頭打了兩聲響鼻。車廂內的主人掀開車簾,看了眼車外冒雨前行的藍衣男子,遙聲問道:

“可是國師封若書?”

那男子聞聲擡頭,待在朦胧的雨霧中看清來人,欣喜道:“方侯爺!”

方羿讓渾身濕透的封若書上了車,取出暗格裏的幹毛巾遞過去。

封若書渾身濕透,水藍色的衣裳緊緊貼着身子,用發冠束好的青絲也垂落而下,遮住了那雙溫和的眼眸。這狼狽模樣,與平日吟詩作賦的封若書截然不同。

他朝方羿行了禮,局促地接過毛巾,垂眼看了看自家糊滿泥水的靴子和潔淨的車毯,神情微赧,道:“下官周身泥濘,恐髒了侯爺的車辇。不如侯爺借下官一把傘,下官自行回府,隔日再将傘親自送與侯爺府上。”

方羿盯着貼在封若書臉頰上的一縷濡發,道:“不妨事,這毯子早想換了,今日恰好借了國師名義,置一條更好的。”

封若書不喜占人便宜,他垂首,思忖了個法子補償,道:“既如此,下官剛得了一條玳域的軟羊毛毯,不日定親自送到侯爺府上,權當今日解困的謝禮。”

方羿沒打算推拒,因為送東西便意味着可以再見一面,這正中他下懷,于是欣然接受,“那便有勞你跑一趟。”

封若書又想起什麽,臉上添了赧色,道:“還有......上次醉酒失态,弄髒的侯爺的衣物,下官也洗好了,彼時一并送去。”

方羿想起那日情景,嘴角久違地揚了揚,道:“本侯直以為國師是陌上的如玉公子,不料酒醉之後,竟還有些小孩子脾氣。”

封若書眸中羞愧,“委實讓侯爺見笑了。”

季節剛入秋,溫度漸涼,他的衣裳被雨水濕透,雖極力抑制,但也時不時蹦出一個寒顫。

方羿将披風解了披在他身上,調笑道:“倒沒什麽大礙,無非是對本侯說一些兒女情長的話罷了。花容月下,海誓山盟,國師腹中的詩詞,自然是比戲文裏的多得多。不過麽.....”

他話鋒一轉,又道,“往日行事萬分謹慎的國師,陡然間那樣直白,可是有中意之人了?”

正在趕車的江仲遠聽到這句別有用心的問話,裝作什麽都不知情,繼續趕車。

封若書也不打算隐瞞,嘴角微甜,道:“不瞞侯爺,下官已然與未國的長公主安如意,互定了終身。”

方羿的眉峰一冷,“安如意?”

封若書沒有發現對方臉上的異樣,攏緊了披風,道:“正是。”

“安如意倒算是傾國傾城,不過傳言與她有情的那些人中,好像并沒有國師。”

“三夫成市虎,傳言本就只是傳言,不可輕信。此前下官去過未國,将傳家寶玉送與如意,她已然接受了。”

方羿沉下了臉色,冷冷道:“國師重情義,但也需保存理智才是。如今容國與未國的關系,還沒好到可以聯姻的地步。”

封若書想着安如意心裏就泛甜,笑道:“侯爺言重了,正是因為還未聯姻,此事才有推進的可能。下官已經與大王商議,大王也答應了,婚書不日便送到未王宮。”

“是麽?”方羿的拳頭在袖子裏越來越緊。

“千真萬确。侯爺對下官仁厚,屆時一定請侯爺共飲喜酒。”

方羿頓了頓,陡然用力掰過他的肩膀。

封若書被這舉動吓了一跳,“侯,侯爺?”

方羿眼神真摯,道:“若本侯說,對國師傾心已久,國師會考慮退婚麽?”

封若書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方羿又道:“本侯對國師的心意,一如你對未國公主,國師會考慮退婚麽?”

封若書怔了許久才回過神,倉皇道:“侯爺大抵是在說笑。”

方羿抓着他不放,“本侯對你的每一個字,都不曾說笑。”

封若書垂眸,一股氣在胸口纏繞了許久才舒開,對車外的江仲遠道:“停車。”

江仲遠也未多問,他內力好,方才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得都進了耳朵。于是緩緩收緊缰繩,停下馬車。

封若書将涼透了的披風解下,疊好之後還給方羿,“下官待如意之心,便如同十五明月,不容半分雜質。侯爺方才的話,下官只當刮了陣風,還望侯爺日後莫要再提無妄之言。同朝為官時,你我還是幕僚,也只是幕僚。謝過侯爺今日收留之好意,下官還有要事,先行一步。”

語罷,也不管暴雨如珠,推開車門便走。頭也不回,藍色的纖瘦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雨簾之間。

右半邊車門被風刮得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吱呀吱呀”十分刺耳。

方羿維持跪坐的姿勢一動不動,那披風上的絨毛仿佛要被他盯穿一個孔。猛然一陣風刮過,将雨水吹進車門,啪嗒濡濕了那塊布料。

江仲遠見遲遲沒有動靜,便問道:“侯爺,可要打道回府?”

方羿從沉思中抽身而出,眼神倏地堅定,道:

“仲遠,本侯要當一回奪人所好的小人了。”

驟雨連連,門前的石階被沖刷得幹淨,露出原本的淡青紋路,瞧着有些苦澀。

五日之後,容國永定侯要與未國長公主和親的消息傳遍了天下,掀起不少風雨。

“啥?安如意自盡了!”安戈左右手各一只鴨腿,驚吓地從飯桌上跳起來。

報信的太監急得跺腳,道:“千真萬确,就在長公主的寝宮。現下大王,太後娘娘和王後娘娘通通都趕過去了!”

“那大夫呢?不是我是說太醫,有沒有叫太醫!”

“整個太醫院都去了,奴才剛過來的時候,說是性命搶救回來了,但是長公主還未蘇醒。”

安戈把鴨腿啪嗒扔進盤子,在衣袍上胡亂擦了擦手,“咱們去看看!”

安戈随小太監趕到的時候,王後正對着安如意的床鋪抹眼淚,太後和安胄在外室談話,語氣并不怎麽好。安戈這人最愛八卦,于是撅着屁股趴在牆角偷聽。

屋內,太後把手肘擱在矮桌上,臉色陰沉,“雖說婚約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大王應該有個分寸,如意丫頭怎麽說也是未國的長公主,走和親之路,實在有失身份。”

安胄的眉毛擰成一團,“容國這次來勢洶湧,用兩國貿易威脅,未國的鹽和絲綢常年都向容國進買,若斷此路,未國百姓無以生計。孤推脫不了。”

太後臉上的皺紋深了幾分,“國家大事,利弊贏害的确事關重大,但和親不成斷然有其他方法補救,再不濟,未國公主也并非只有如意一個。”

安胄揉了揉酸疼的眉心,“母後說的這些,孤已然與容國使節談過。但對方不肯退讓,何況,兩國聯姻史無前例,如意此行定然名留青史,并非惡事。”

太後見此事沒有轉圜的餘地,啪的一拍桌,“那丫頭重情義,怎可能嫁給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這回是菩薩保佑,救回一條命,下次,大王還能保證她的性命嗎!”

安胄看了眼那只青筋突兀的蒼老的手背,望向太後,話裏多了幾分諷刺:“在家國大業面前,兒女情長不值一提。這也是當初母後逼孤立新王後時說的話,孤認為,現在同樣适用。”

太後一時語凝,安胄對先王後癡心一片,但新王後的娘家手握重權,迫不得已得用親事拉攏,勉強算個一家人。

安胄當時千般不願,也是太後親口勸說的,這件事,算是她對不起安胄,不過也委實出于無奈。放到今時今日,沒想到反而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沉默好半晌擠出一句:

“男子跟女子怎能相比?”

安胄悠悠起身,沒了耐性,道:“一樣也好,不同也罷。這件事母後不必操心,那永定侯年輕有為,也尚未娶妻,身份不比如意低。這場聯姻誰是獲益方,不到最後也不可知。”

偷偷扒在窗口竊聽的安戈一頭霧水,戳了戳旁邊的小太監,“安如意為什麽要嫁給一個猴子?”

小太監苦笑,輕聲道:“不是猴子,是永定侯。‘侯’就是一個很高的身份,比朝裏的大臣高,但是比君王低。咱們未國小,沒有侯,容國可是有四個侯呢!”

安戈更不明白,“那這不是大好事嗎?幹嘛一個個都跟被搶了一樣?”

“奴才聽說,長公主好像跟咱們未國的士大夫情投意合,還立了山盟海誓,說如果不能與對方厮守,寧可慘死。”

“咦!”安戈似懂非懂地點頭,“要‘撕手’的話,确實很吓人。”

小太監一懵,“......啊?”

作者有話要說:

——為啥安戈比如意大,為啥他是九公子,安如意卻是長公主?

——因為公子和公主的位分是分開來排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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