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回了
覃嬰倒是習以為常,但也僅限于情緒上的麻木而已。身體上他遠遠不能習慣。從未曾習慣。
(删)
他無法理解仇猰所謂的“歡喜”,說着惡狠狠的誓言,強娶強占,叫人分不清這人究竟是來贖愛還是來複仇。
覃嬰問過仇猰:“你瞧中我什麽?”
覃嬰知道自己姿容平平。幼年時臉上生過瘡,就在右臉頰正當間,爛了錢幣大小的一塊,沒好好治,很長時間結不起痂。後來好了,原先瘡疱的位置不但凹陷進去,還成了紫黑紫黑的一塊疤,愈加醜了。
早年巡回賣藝,覃嬰總遮着幕籬。途徑西南某國,男子尚黥面,皆以為美,見他自卑忸怩,萍水相交的友朋硬拖他去老巫醫家刺面。喝下一碗紅褐濃稠的湯藥,他便昏沉沉睡去神智無知。醒來後擡手一摸,臉上多了枚圖騰,似生足尾,爬上了頸颚。
老巫醫說這叫虺,在本族的寓意主祥,生生不息。
捉鏡來照,面上一朵蟠紋依着原來的疤痕緩緩舒展開軀體,尾端向下繞過耳垂勾曳而上,在耳骨處收卷起一個小渦。這面紋實際說不上多好看,可也別致有趣。至此,每經一處,覃嬰操琴賣藝再不遮面,人們卻都以為他乃夷人,紛紛愛看他面上的刺青了。
原本覃嬰以為仇猰也是因這刺青而來,或者自己将因刺青惹禍。畢竟仇猰看他的第一眼顯得怔怔的,随後猛地沖過來捧住他臉頰仔細觀瞧。自己的臉有什麽好看?無非就是這枚吉祥的圖騰罷了。
仇猰也果然撫着他的臉頰一再摩挲。事後想來,仇猰似乎有些用力,搓得覃嬰臉頰發熱生疼。
這應當不是喜歡的樣子吧?
然而既是不喜歡,因何綁回府中強戲雙龍?事後又不得釋歸,鎖禁一日,無媒無聘即行婚禮?
婚禮好大好隆重,司儀掌禮,拜天地拜君父,拜了夫妻,獨獨不拜高堂。
覃嬰是被綁着押着行完禮的,周圍的人都在歡笑祝賀,仿佛看不到這一個新人的不情不願不堪。他覺得自己像在看一出專為他演出的玩笑戲,諷刺譏诮,一寸一厘地剮笑他的廉恥,宣告他餘生只剩了洗不去的羞辱。
大将軍的正妻,是将軍府的大将軍,朝堂上唯一的大将軍,“大”之一字,是勳,是權。
所以覃嬰始終要問,為什麽偏偏是自己?
Advertisement
仇猰給過回答,說:“我喜歡你,你便是我的妻,唯一的妻。”
毫無理由,不知緣起,像心血來潮的一次放縱。
覃嬰以為,放縱總是短暫的,婚禮只是放縱的一環而已,翌日醒來,噩夢的延續是抛棄。倒也算得解脫,一身殘破離開此地,何妨死得清靜些?
但仇猰的放縱持續了十八個月,至今熊熊烈烈,像兇獸巡獵,寸草不生。
十八個月,長子嗷嗷,次子在腹,成親當日的合卺酒送服一丸榴朱果,令覃嬰難以擺脫母體承胎的命運,卻阻止不了仇猰無所顧忌地在他身上宣洩。覃嬰覺得自己連玩物都不如。他就是一頭原獸,不許有心有情知愛知恨,無所感無所思。
(删)
“不許走!”這話仿佛仇猰對自己施加的一道咒,束縛他的理智,只在擁抱時催動,反反複複在覃嬰耳邊說了十八個月。
這不是覃嬰要的答案。
也不是這場婚姻該有的初衷。
“不許走!”仇猰執拗而兇狠地說着,“不許你再走!”
走到哪裏?去向何方?此生何往?
覃嬰合了眼,淚落入發隙。
二、
看見矜墨正伺候仇猰更衣,覃嬰不無訝然。
他不知曉時辰,但肯定不早了。仇猰的作息一貫刻板得過分,不誤朝會,不怠練兵,從來天未亮就出府了。
覃嬰吃力地翻了個身想撐坐起來,仇猰察覺了,轉頭看他一眼,冷冷淡淡道:“躺着吧!”
矜墨急忙趕到床邊攙扶,聽他這樣說,主仆倆皆是一頓,坐也不是躺也不好。
“不難受?”
習慣了仇猰講話不帶主次,覃嬰謹慎地接了一句:“還好!”
仇猰皺了皺眉:“請太醫來看看吧!”
覃嬰心頭咯噔一聲,明白他話裏有話。邊上矜墨已附和起來:“将軍說的是,婢子這便打發小厮去請。”
仇猰點點頭。
矜墨福了一禮,急急出得房門。
覃嬰固然心下好奇,輕易不敢詢問。
倒是仇猰今朝很有講話的興致,自己說開了:“老太太過來了。說滿月百歲都沒趕上,想抱抱孫兒,總要住到年後了。”
仇老太太一直同仇猰的兄長住在老家祖宅,兄長賃田販糧,挺會積累家財。兄弟倆一個有錢一個有權,着實光宗耀祖。
成親日久,仇猰話再少底下人的嘴可碎得很,矜墨丫頭又是個伶俐的,挑揀着有用的回來全告訴給覃嬰知曉了。所以覃嬰始終對仇猰不禀告長輩私自婚配的事很是不解。都說大将軍脾氣古怪不循常理,這古怪得也忒是無法無天沒大沒小了。惡毒地編排一句,他這樣豈非目無尊長,跟個六親死絕的獨杆子人有啥區別?
如今倒好,老人家大老遠趕來京城,仇猰不說早去迎接,更是多日來只字不提,府中上下全無個接待的準備。當真如外人一般的疏遠冷淡!
這件事矜墨也頗為納罕。
可惜她同樣算個初來乍到,入府就比覃嬰早了三天,級位可低,彼時給打發在前院做些灑掃的粗活。便難怪府裏有人眼紅小丫頭時運得濟,偏偏趕上大将軍成親,娶回來位無有家世根源的夫郎,屋裏頭缺人,大将軍嫌棄舊人用新人,索性在新來的丫鬟裏點了兩個白淨文秀的放在覃嬰身邊聽用。最後卻只剩了矜墨一人貼心在側,簡直是福氣中的福氣。
對此,矜墨自己可是喜憂參半,甚而心有餘悸的。
旁的人不能知道,大将軍用人雖不多叮咛囑咐,但其人其性他都觀察着,暗自分辨。他不刻意作計試探,僅僅憑人日常的一言一行,即有判斷。
府中人都曉得自家這位小夫郎是将軍搶來的,既是主子,又是囚徒。多數人對覃嬰恭恭敬敬的,也小心提防,生怕他跑了,将軍發作下來大家全不得落好。矜墨亦是一樣的。可她小,未學得太過圓滑世故,對覃嬰很是顧憐,只要不是叫她幫着想法子逃出将軍府,素日跑個腿遞個消息,小丫頭力所能及全肯應承。
因此提拔進內廂房才一個月就被冷眉冷眼的兵丁提溜到将軍跟前聽候發落,矜墨當時吓得抖如篩糠,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光會哭。
某月某日去琴樓同老師傅請教過護弦的油;某時某刻又在餅鋪帶過一盒廉價的酥糖;那天那處從流浪的舞姬手上接過一只漆木盒子;或者今夜此更為伊向誰傳一頁薄箋。所有的事仇猰都知道的。是與矜墨同進同出的那一個孩子說的。她沒有接受過拷打逼迫,全是出于自我的選擇。就像矜墨選擇恻隐與忠誠,她則選擇出賣與讨好。
整整一個月,覃嬰的身邊都有一雙眼睛,看見了記下來,故作無意地告訴給仇猰,得意地聽他說:“知道了!下去吧!”
知道了,下去吧,毫無意義的六個字,卻被那人當受賞的诰谕一樣,每天不厭其煩地聽。
終于,那夜仇猰有了不一樣的舉動。他負手立在書房前的燈光裏,面容半明,依舊喜怒不形于色,只沖着暗處略一颔首。
人影幌幌,聽他說:“去帶來吧!”一忽兒便散了。
随後矜墨被帶了過來,同那個孩子一道跪在大将軍面前,她惶惶地聽,那人亢奮地說。
仇猰問:“信呢?”
身後的兵卒回:“交了!”
“走了?”
“走了!”
“好!”
矜墨不明白。
仇猰又問:“知罪麽?”
矜墨愣了下,反應過來,一頭磕了下去:“婢子知罪!将軍饒命!”
“二十下,自己掌嘴吧!”
矜墨二話沒有,起身噼裏啪啦抽打自己的臉頰。她渾忘了計數,閉着眼胡亂地抽。恍惚手被緊緊捉住了,頭頂有個陌生的聲音說:“到了!”
她仰着頭睜開眼看一看,乃是立在将軍身旁的一個兵。她不認識,這些兵她全都不認識,她只認得大将軍,還有身邊已變得陌生的小姐妹。
“人呢?”仇猰又沒頭沒腦地問起。
“來了。”這些兵丁總知道将軍的意圖。
仇猰擺擺手:“錢你們分了喝酒去吧!賣得越遠越好。”
“是!”
兵卒們抱拳施禮,取出準備好的麻繩和口袋,呼啦将人圍了,一條手巾堵了呼號,套進口袋捆紮好,扛起往外走。
矜墨不可置信地目送那些人訓練有素地悄然消失在廊下,覺得自己大約是瘋了,或者是将軍瘋了。
“罰你,因為你錯了。留你,因為你忠心。記住你今日的用心與氣節,好好做事,明白了?”
矜墨直不楞登地望着将軍,不明白他的話,不明白方才發生的一切。
仇猰居然很有耐心地教她:“這是我的将軍府,我是你們所有人的主子。但對你來說,阿嬰是你一個人的主子。你也是他最可信的人。每個人都該有一個可靠可信的人在身邊。不然,他只會想毀了這世界,毀了所有人。我困着他占着他,但我不想他毀了自己。”
矜墨讷讷點頭,仍舊似懂非懂。她好想問,接下來自己該如何,怎樣做是将軍所謂的“好好做事”?怎樣又叫将軍是主子,小郎君也是主子?
思緒一晃,人已回到房前,恍惚聽得将軍說了聲:“回頭把獬兒抱來吧!”
矜墨心念牽動,跨進門去,恭敬道:“将軍,婢子回來了!”
仇猰不避她,吩咐道:“正好,老太太住在府裏這段日子,小公子搬到這院來養。少許人進來打擾,也警惕老太太的人。總之你是執事長,這院的下人都聽你的。外頭的下人就去他的!”
料不到将軍最後說了句粗言,矜墨還以為聽錯了,擡起頭眨眨眼,小心地問一聲:“将軍是說,老太太那邊的下人該……”
“滾!”
“啊?”
矜墨困惑極了,思考自己要不要就地滾一個。
仇猰補了句:“叫她們滾!”
矜墨聽懂了不是叫自己滾,但她還是不明白将軍幹嘛要叫人滾。她愁死了。
忽聽院中來報:“啓禀将軍,太夫人車已到達正門外!”
仇猰蹙了蹙眉,顯得不快。
矜墨以為他是見這邊覃嬰人還在床內坐着,未得洗漱,怕短了禮數,老太太要怪罪。
卻不想仇猰徑自向外走,嘴裏頭居然罵罵咧咧:“趕投胎怎麽不死去?”
慢說矜墨,就連覃嬰都聽見了,俱是一臉錯愕,不認識這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第一章裏有比較細節的內容,不貼的話跟後面有兩章連不上了,可能會看得比較糊塗,還是把第一章删删減減貼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