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七、

二十七、

大殿上氣氛肅然,悄悄躲在禦座壁後聽了許久的王後看起來倒是成竹在胸,好幾次丹若都忍不住要破口大罵,反被卉恂按下了。

平時話多也無顧忌的女侍這會兒憋得辛苦,一直配合着五官扭出的各種表情做口型,語速又快,也不知道她究竟說了些什麽。

卉恂好似能明白,只笑笑,比了兩個手勢:平心,還有看。

丹若呼呼大喘氣,戳戳看不見的外頭大殿,龇着牙比一個抹脖子的姿勢,看意思大約是說仇猰這回是在作死等殺頭了。

卉恂抱臂聳肩,老神在在地搖了搖頭。

丹若攤手。

卉恂搓起三根手指撚一撚。

丹若兩眼圓睜,興致盎然。

卉恂比個五。

丹若一臉嫌棄,捉袖翻腕,比了個六。

卉恂用力點頭,擡掌與她無聲對擊。

于是下了朝會丹若輸給王後主子六顆上好的海貝珠,窮得她大半年裏四處蹭人家的胭脂香膏,還順過汝忱兩匣子點心一匹綢緞,人稱宮裏的活土匪。

此皆後話,暫且不表。

便說大殿之上,仇猰一言驚得滿朝鴉雀無聲,好一會兒,班行中又行出一人,乃大鴻胪邵旃。他一貫倒不曾顯露立場偏向,為人處世中規中矩,話不多,十分刻板。

不過此人歲數卻不大,年只三十有七已升作寺卿,不說官運亨通,至少王是賞識并信任此人的。當年掃除外戚重掌王權,樂偃很是提拔重用了一批新貴,但只消提起平步青雲,多數人只會想到封賞頂到頭的仇猰,總忽略了還有一個飛快得到攫升的寺卿。此刻他當殿進言,不知會将事态往哪個方向推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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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邵旃竟上禀:“虔翊伯跟臣借了五百兩周轉,臣想要回來。”

樂偃都蒙了,吊着眼問一遍:“你說什麽?”

邵旃真敢說:“臣想讓虔翊伯還錢。”

樂偃額角青筋都竄起來了,嘴角抽搐:“你在孤的朝會上管人要債?”

“君上恕罪!臣俸祿微薄,攢些養老錢不容易。”

“誰管你這個?”

“大将軍一死,臣怕他家夫郎賴賬。”

樂偃霍地站起,一手反叉腰,一手指着階下臉紅脖子粗地喝罵:“你個鐵公雞死老摳能不能分下場合?你眼裏還有沒有孤王有沒有君臣?你腦子吶?仇猰被驢踢過,你是被牛一屁股坐出腦漿子了嗎?要你娘的債,滾!”

想不到堂堂一國之君竟然當殿口吐粗鄙穢言,直把祝燮聽傻了,腦筋子完全轉不過彎來,只覺得這一個個的太亂了,他頭疼頭暈頭要禿。

又想不到罵完街的國君轉瞬回過味兒來,手指頭點一點,問那邵旃:“等會兒,你說仇猰管你借錢?”

邵旃低頭哈腰:“是!”

“你還借給他了?”

“是!”

“你倆是親戚?”

“并非。”

“他拿捏你把柄了?”

“絕無此事!”

“嘿——”王氣樂了,“好極了,一天到晚淨出稀罕事兒了!鐵公雞肯拔毛,土財主打借條,有意思有意思,嗳恽鄣,依你看這事算不算蹊跷?”

恽鄣頓了頓,仍淺笑:“臣以為,确有些出人意料!”

樂偃轉向祝燮:“相國覺得呢?”

祝燮忙道:“臣但憑君上示下!”

樂偃啧了聲,坐回到禦座上,大袖一揚:“那先把調兵的事擱一擱。說說吧,仇猰!堂堂爵爺怎麽就窮得要靠借錢度日了?”

仇猰答得倒快:“這同調兵就是一件事,臣在岳州練兵,沒糧草了,管邵大人借點兒。”

“你練兵沒糧草不跟孤求補給?”

“君上知道是練兵,別人不知道。”

“不是你求孤別說的嗎?”

“是,因此沒得吃也就沒臉跟君上要,當然得自己想辦法!”

“所以孤問你,你的俸祿呢?你的賞賜呢?還有別人孝敬你大将軍的賄財呢?變戲法兒沒啦?”

仇猰這回沒立即答話,緩緩提起頭,地痞無賴樣看着樂偃:“所以三千精兵的事臣解釋了,君上也準予了,屯兵謀反的嫌疑臣洗脫了。”

樂偃一愣,底下百官也是一詫,不由得面面相觑。

老相國則已經完全放棄動腦子了,揣着袖決心當一尊栩栩如生的蠟像,看看戲就成。

叭——

衆人就見汝忱手裏的拂塵飛了下來,太輕失了準頭,沒砸中仇猰,落在他膝前三寸,砸出聲響。緊接着樂偃便沖了下來,不顧威儀一撸大袖,伸手揪起仇猰耳朵,尖聲唾罵:“好你個龜兒,算計到孤頭上來了!裝瘋賣傻裝神弄鬼裝腔作勢,我以為你真提着腦袋來成仁,原是在這兒候着我吶?我還派人給你送藥,早知道我一碗鸩湯毒死你拉倒,他媽不省心的玩意兒!”

他罵一聲手上力道便加一分,直把片耳朵揪得紅中帶紫。饒是仇猰吃硬也架不住耳朵被人這般撕扯,疼得他蹙了蹙眉。汝忱在邊上急得兜兜轉,想上手攔又不敢輕易觸碰君王貴體,盡是勸:“王上息怒,王上息怒!”

已經有官員忍不住笑出了聲。就連祝燮都低頭憋着笑,心裏又氣又無奈,真是一輩子沒碰上過如此雞飛狗跳的朝會,簡直跟學館中老夫子遇上頑劣學生一樣鬧鬧哄哄焦頭爛額。他都有些心疼樂偃了,但也樂得看好戲。畢竟前一晚上自己愁得睡不好覺,卻原來君上早有安排決斷,那便活該小卒子過河橫着走,反将一軍。

只不過仇猰這番抖落,不僅将君臣同心坐得夯實,順還把始終不顯山露水的邵旃給刨了出來。不,毋寧說是邵旃自己站到了臺前來,又不知是否他暗自有所籌謀,抑或仍是君臣演的一出虛實難辨的好戲。

才想着,果然有人趁亂出來攪局。

“臣啓君上,臣有一事不解!”

樂偃手裏尚揪着仇猰一片耳朵,聞言手勁兒松了松,歪頭斜眼地睨了那臣子一眼。

“小鄧啊,你也是要給這厮說情?”

禦史中丞鄧筌青年才俊,正是意氣風發,講起話來直頭直腦的:“臣不屑與此等枭桀為伍,怎會與他說情?”

樂偃眉峰一挑,手松開仇猰的耳朵轉搭在他腦袋上,仿佛拄杖而立,饒有興致道:“今天這朝會真是空前絕後,來吧來吧,你又有啥要講給孤聽聽的?”

鄧筌再行一遍禮,方道:“臣啓奏,岳州距京千裏,信使去者一千裏,回還一千裏,大将軍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趕到的?”

樂偃不住點頭,癟着嘴乜斜仇猰。

仇猰被他按着腦袋壓根兒沒法擡頭向上看,半邊臉還被他寬大的袖子擋着,講話越發甕聲甕氣的。

“臣三天前就出發了,家裏頭也安插了暗衛。”

樂偃重重打了下他的頭:“你回來不跟孤禀報一聲?”

不知是跪得久了腿麻還是樂偃力道不小,仇猰居然被打得晃了晃,揉揉腦袋道:“本想悄悄來了再悄悄回去,那百人隊原就是京郊營房駐紮的,半路上收到消息,事情有變,臣順便去點了人來随我入城。這事金垚知道。啊,對!”仇猰恭恭順順地給樂偃叩了個頭,“邵大人沒有把柄捏在臣手裏,金垚有,他受臣脅迫夜開城門,雖有錯但罪在臣,君上明察!”

樂偃換另一邊又扇了他腦袋一下:“就你這自身難保的還有心管別人,少他娘地裝好人,說自己的事兒!”

仇猰一動不動跪好,說:“臣講完了。”

“講個屁!你幹嘛突然回來?幹嘛派斥候監視自己的将軍府?說說說,去他的公事私事,統統說出來!”

仇猰皺起眉頭孩子氣道:“方才說過了,因為老太太不喜歡阿嬰!”

樂偃翻了翻眼:“呃,唔,好像是這麽回事兒!”

噗嗤——

這回是汝忱繃不住掩嘴笑了出來。立即遭了樂偃一記眼刀,吓得他笑到半截硬生生又給憋了回去。

樂偃則惱煩地甩甩袖,抱怨:“一早上亂七八糟的,孤都給你們鬧糊塗了。行了行了,闖城門的事就這麽着了!”

說着往上走回自己的禦座。

可底下有人不想就此結束。恽鄣跨出一步,忽正色道:“君上且慢,臣也有疑!”

樂偃立在禦座前身形一僵,扭回頭看了看階下衆人,垂眸略一沉吟,還身坐好,微微一笑,擺擺手:“講!”

“還是五百兩的事。大将軍說了為何借款,但沒說為什麽他需要借這筆款。借君上一言,臣請問大将軍,你果然拿不出區區五百兩?”

“區區五百兩?”仇猰忽長舒口氣,自嘲地笑了下,“好羨慕恽大人啊!五百兩,可以是邵大人東拼西湊添上養老錢勉強支出的,也可以是我這樣曾經跟野狗搶食腐肉的顯貴愁得四處去周轉的,落在大人眼中不過區區二字。恽大人應該是沒窮過,更沒餓過,真好!不用拼了命地活下來,也是種福氣!”

許多人心頭俱是一沉,就連樂偃臉色都黯了下來,神情間收斂了适才的玩笑意味。

恽鄣很是泰然:“慚愧慚愧,下官大約前世修得善因結善果,才能有今世得蒙聖恩盡享榮華。”

祝燮不由得暗自哧鼻,心道公卿士族哪一個不是靠的祖蔭,當着平民上位的一等爵說這樣的話,實在陰毒刻薄。乍一聽還以為是番好話哄君上,豈不知君上是最厭惡爾等這些世家子的!明損仇猰暗諷君王,罷罷罷,今日真真是驚蟄起春雷,炸了個妖魔齊現形。

果不其然座上的樂偃已變了顏色,卻不是惡的,反而狀似激賞:“嗯,愛卿确是明白人!還記得是誰賞你口飯吃誰給你發俸祿誰是你的主子爺。不像底下那個沒良心的盡給孤拆臺,大逆不道!”

嚯,扳回一城,君上堵人後路亦很擅長!

——祝燮心頭哼笑一聲,繼續看向仇猰。

他仰着頭,也朝君王牽了牽嘴角,兀自道:“臣确實沒良心,臣也确實拿得出五百兩,但臣不想拿。”

樂偃支頤:“喔?寧願借債也不肯出?”

“是!”

“理由?”

“臣花了。”

“花哪兒了?”

“臣的錢,愛花哪兒花哪兒!”

祝燮适時鞭策仇猰一下:“放肆!”

仇猰一臉活見鬼的表情,仿佛才想起來老相國還站在邊上,并且他不是真的蠟像而是活的人。

樂偃當場笑得仰過去。

老相國氣死了,既氣又窘,覺得自己實在多餘管這對君臣神經病。

不等樂偃笑緩過來,鄧筌搶上前咄咄道:“臣知道仇猰的錢去了何處!”

樂偃捧着肚子揩一揩眼角的淚,上氣不接下氣道:“哈哈,說、說吧,哈哈哈,嗨喲,今天可樂死了!”

鄧筌半擡睑輕蔑地橫了仇猰後背一眼,鼻腔裏轉出一聲冷嗤:“哼,仇猰修了座園子,可是氣派呢!”

樂偃瞬時來了興致,沖仇猰揚了揚下巴:“喂,真的啊?在哪兒?”

仇猰氣餒了一般,居然無奈地嘆了口氣:“臣的将軍府乃君上所賜,君上不記得了?”

樂偃眨眨眼,又好生想一想,倏恍然:“噢——你不是沒動那處園子嗎?當初給你還嫌造了兩份地契忒是麻煩,如今怎又想起來拾掇了?”

聽他二人對話,慢說鄧筌傻愣在原地,便是一直冷着臉宛如置身事外的邵旃也是神色微動,打禮奏問:“臣愚鈍,鬥膽求解,兩份地契是指,有兩座将軍府?”

樂偃擺擺手:“不是!這話說來有些長,簡而言之呢,就是孤當初要賜一座宅子給仇猰,另有幾處更大更精致的園子給他選,他卻說自己粗人一個有間瓦房遮風擋雨便成,于是牛脾氣死犟選了如今那處。那宅子的來歷不用孤再與你們細說了吧?”

但看邵旃的樣子,他确是迷蒙不知。還是祝燮想起來,邵旃早年遠在地方上任職,并非京城本地出身,一些政事或有所耳聞,至于坊間轶事則未必知曉詳細了。

老相國微微一笑,低聲點撥他一句:“本國那位修仙的先君邵大人可還記得?”

邵旃略略思量,旋即恍然:“先王無子,傳位于最小的堂弟,也就是當初的叡國公。方志記載,國公府就在……”

樂偃打岔:“沒錯,就是現在的大将軍府!不過其實好幾百年過去了,國公府也幾易其主,但陰詭的是,住進去的幾位達官顯貴最後似乎都沒落什麽好結局。漸漸地,說那宅子不吉利風水差等等等等的流言就在朝裏傳開了。孤記得最後一任屋主是祖父那一朝的,有六十年了吧!而且也不是官員,乃是祖父寵愛的一位妃子說服他将宅子賣給了民間有錢的富商作私宅,得了錢好揮霍。哦喲喲,非議先祖,孤也成了大逆不道咯!”

祝燮帶頭哄笑,企圖緩解殿中尴尬的氣氛。他且順着樂偃的話打趣兒:“前人功過,後世評說,談不上非議。若真論起來,老臣倒還嫌史書将崇喜君編得過于傳奇了。”

樂偃颔首,深以為意:“可不是!沉迷玩樂荒廢朝政掏空國本,若非他窮極財力造船出海尋仙山,不至于讓後世積貧整三代國力頹弱,更不至于令當年繼位的王弟辛苦支撐操勞過度,将将不惑便英年早逝。所以王弟才要下令全國禁造船之術。并非是與兄長拌氣,而是國家沒錢了,造不起了。”

王垂眸望向階下,目光最終落在仇猰面上,似乎是懂得。

“國公府位置很偏僻,十分清靜,孤小時候偷溜進去過,并沒有什麽妖魔鬼怪。但記得東廂有片竹林,很高很密,風起來時竹葉剮蹭在一起刷刷的響,像雨水潑在屋檐上,聽得人心裏都幹淨了。

“還有西花園,那裏有道通往別苑的小門。最早的時候,別苑叫九阕鳴鸾,是先國公也就是後來的王為心愛的王後建的樓閣。可惜沒有造完,他便離世了。王後也一直沒有回返宮內,獨自幽居在別苑,郁郁而終。”

樂偃講得很慢,話音漸沉,叫聽見的人心裏頭也不自覺發悶,伴随過往的失落而失落,驀陷哀愁。

王問:“你把別苑修過了?”

仇猰颔首:“都是原來的木材,工匠說那都是好木頭,別說六百年,過上千年也不會腐朽。”

樂偃點點頭。俄而,又問:“怎麽想起來去動它?”

仇猰仍有些犟:“就是想起來了。”

“你不像是會心血來潮的人。”

“臣心血來潮過許多事。娶妻也是心血來潮。”

“假托兵演賴了兩個月朝會也是?”

“是!”

“算計生母深夜闖府也是?”

“是!”

“今日布衣登殿也是?”

“是!”

樂偃眯起眼:“仇猰,你當真是找死來了?”

仇猰眸色深深:“君上,臣怕死!”

“哦?”

“因為怕死,所以敢死!”

“因何死?”

“因何不死?”

“何人要你死?”

“何人容我不死?”

“孤不是!”

“不是誰?”

“誰都不是!孤就是孤!”

樂偃豁然起身,負手立于階前:“來吧,孤給你們這個機會!今天要告的告,要争的争,只消你們手上有證據有把握,便統統呈上來,當着滿朝文武揭一揭辯一辯,成王敗寇在此一舉。仇猰敢死,你們敢揚刀嗎?”

殿中又是一陣靜默。沒有交頭接耳,沒有暗自的窺探,所有人都低着頭,不敢将絲毫的情緒顯露。

須臾,卻聞:“臣有本奏!”

樂偃瞪住祝燮,眼中滿是訝然。

作者有話要說:

本該是重頭戲,但文戲寫出來就跟劇本一樣。

為了不生硬于是湊了不少心理活動和肢體語言,但啰嗦完一看,還是跟劇本似的。

心如死灰!_(:з」∠)_

早知道還不如編個行刺,好歹打打殺殺能湊好多字數!【你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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