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九、

二十九、

雖然天氣晴暖,到底還在冬日裏,覃嬰又剛産後才兩天,衣着也簡樸,立在宮外這些時候臉色已是發白發青。因此卉恂不但讓殿內加了碳爐,還囑咐人去添一挂火籠給覃嬰捂在手裏。

覃嬰一直顯得坐立難安,王後禮遇他也不敢輕易領受。

卉恂便親熱地将他手拉起,故作嗔怪:“我還以為你手多熱乎想蹭個暖,好麽,倆冰疙瘩!”說着就從丹若手裏接過懷爐直接塞給了覃嬰。

覃嬰接倒是接了,總還顯得局促,不由自主扯了扯袖口,将手蓋了起來。

卉恂将他一舉一動看在眼裏,給邊上丹若遞了抹眼色,旋即調侃道:“怪我唐突了!過去在軍中都是糙老爺們兒,拉個手搭個肩的,光屁股一同下水池子也是稀松平常。如今可倒好,跟姑娘家要避嫌,跟漢子們更得避嫌。嗳你說這怎麽就沒人嚷嚷不平呢?你們女兒家互相牽個手碰個臉的,便是閨友情篤。我們男人搭下手就是心懷不軌了?”

丹若笑得賊兮兮:“主子這話說得不對。奴婢也是女兒家,奴婢搭您個手,您看君上能饒了我?”

“什麽話?你倒将本宮比作女子不成?”

“奴婢不敢!”

“可你說了!”

“我說君上是個醋壇子,才不分男女呢!誰沾您一片衣角都是吃您豆腐,哎喲媽呀,老窖醋缸翻一地哦!”

卉恂拊掌大笑:“我給你記着,有本事你當他面兒說,哈哈哈哈——”

丹若嘴一癟臉一苦:“那奴婢哪兒敢?奴婢腳上鞋夠緊的了!”

言下之意,樂偃素日沒少擠兌自己的女侍長。所謂伴君如伴虎,君心比海深,海上升明月,當差得靠蒙。蒙對了未必有賞,蒙不對就只能委屈自己當腌蘿蔔,心酸。

主仆一番打趣,原是想緩和氣氛,免得覃嬰太過拘謹,卻不料他反而愈發地不安了。手捧着火籠直似燙着一般,竟微微打顫。

卉恂不無擔憂:“怎麽了?因何怕得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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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嬰忙搖頭,忽又點頭,幾番欲言又止,終于紅了眼,一低頭,淚珠翻落。

這下丹若也感無措,趕緊先遞了帕子過去。卉恂則關心他是否身子不适,直安慰他前朝事勿要擔心,君上自有定奪。

覃嬰只是落淚,兩手捧着火籠瑟瑟發抖。

卉恂垂眸略略思量,還瞥眼瞧一瞧案頭上的诰服和玉如意,心下似有幾分了悟。

他喚丹若等人先退下一邊,只他與覃嬰獨對,待人全撤出去後,方溫言問他:“你怕小猰丢官丢爵甚至丢了性命?”

覃嬰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點了下頭。

卉恂莞爾:“小猰怎麽總說你倆隔着心呢?”

覃嬰猶低眉垂首,啞聲道:“心再死,也分得清好歹!”

卉恂眉間一聳:“你果然,不曾動過半分情念?”

覃嬰眼底重又鋪滿霧氣:“草民不知!草民是被搶進府按着頭拜的堂,什麽念頭都來不及有,也什麽都想不清楚。這兩年裏,我怕他防他整日裏戰戰兢兢過活,但凡他有一時半刻的溫存,我也當是他在外頭得意了回來分些好處予我罷了。我沒想過自己對他的心思是否變了,更沒敢問他的心思為何。我們其實跟陌生人幾無差的。無差!”

但陌生人豈會因生因死沖冠一怒?豈會抛卻功名獨自背負?又值得你病體孱孱,為伊低聲下氣?

卉恂不以為仇猰同覃嬰仍只是陌生人,亦不以為他們無情愛無所牽念。

哪怕這牽念僅僅源于夫妻患難的一點世俗!

因此想問:“那你恨他嗎?或者,恨過他嗎?”

覃嬰又是猶豫不決,最終仍是不明,不曉,不知所措。

“你今又為何要進宮為他求情?”

“草民不是來為他求情的!”

卉恂意外不已。

“草民只是不想欠他的。”覃嬰擡起頭來,眼神竟有些癡,“我也從沒有虧欠他什麽。不該是這樣!我不欠他的,他不能這樣待我!”

卉恂不解,欲待追問,外頭丹若忽急急闖了進來。

“主子,小戎過來了!”

這孩子是汝忱帶着的,最末等的內侍,素日多被差遣着跑腿傳信,算是汝忱比較上心教管的一個。他能過來,定是朝上有了變故,汝忱喚他來找王後救急。

當着覃嬰,卉恂并不回避,便将小戎叫進來仔細詢問。孩子跑得小臉通紅氣喘籲籲,着急慌忙只說讓王後快過去,殿上動起手來了。

他話裏含糊,起初都以為是臣子們竟不顧朝堂威嚴當殿撕扯,孰料動手的卻是當今王上和仇猰。

“什麽?仇猰敢襲擊君上?”

“不能夠不能夠!卉主子搞錯了,是君上生了好大的氣,正抽打大将軍呢!忱公公攔不住啊!”

當啷一聲響,火籠自覃嬰手中滑落在地,險些砸着卉恂的腳。他也有些失措,到底經歷許多,強自穩了穩神,令覃嬰留在殿中,吩咐丹若好生伺候,自己則抄過牆上一張無弦的長弓,闊步行了出去。

慢說滿朝文武,即便是德高望重的老相國祝燮面對此刻眼前景象亦是目瞪口呆。

堂堂一國之君猶如炸了毛的巨猿一般又蹦又跳,袖子捋到胳膊肘,手中舉着把自內侍手裏搶來的拂塵,劈頭蓋臉照着仇猰身上抽。

可憐武威赫赫的大将軍只能跪好了閉着眼任打任罵,躲都沒處躲,身上衣裳又單薄,被打得後脊梁都挺不直,疼得在袖裏攥拳。

“轉心眼兒,長本事,我叫你轉心眼兒長本事!”樂偃打一下罵一句,真真氣不打一處來,下手全無輕重,自己也是襟袍淩亂,冠都有些歪了。

大約是打得累了手酸胳膊疼,他自己停下來呼呼喘氣,拂塵戳到仇猰額角上狠狠推了一把,啐罵:“孤是當傀儡當怕了,孤忌諱,這朝上每一個都忌諱,就你小子跟別人反着,戳我,戳心窩子。不對,你他媽直接拿刀捅!”

說着揚手又是一下。他是将須子折在手裏倒攥着用竹柄抽的,氣頭上哪還看着落點?居然一棍子猛抽在仇猰臉頰上,打得他臉扭向一邊,嘴裏不由得悶哼了聲。

打完人樂偃自己心裏就知道壞了。使多大力返多大力,他手也麻,拂塵險些滑脫。定睛再看,仇猰臉頰上已浮起一道顯顯的紅印,嘴角還破了,血絲一線垂落下來,不知道牙有沒有松。

樂偃有些懵,伸出手想觸碰仇猰臉上的傷,倏覺不妥,猶豫着又放下,硬撐住一副嚴厲的口吻,叱問:“打疼了?”

仇猰拇指揩了揩嘴邊的血跡,抿着嘴搖搖頭,一聲不吭。

死犟——

樂偃恨恨腹诽,到底是心疼了,也實在打不動了,氣哼哼把拂塵掼在地上,擡腳踹了下仇猰的胫骨。

沒使勁兒,不痛不癢。

“知不知錯?”

仇猰聲音沉得吓人:“知錯!”

“什麽錯?”

“縱母為惡,夜闖城門……”

“我去你媽的知錯!”樂偃又是一腳踹在仇猰肩頭,這下力道不小,直将人踹得歪倒在地。他面紅耳赤地罵仇猰:“還跟孤玩兒假道伐虢!什麽母子失和婆婿不睦,什麽你被扔了哥哥被欺負了嫂子被逼死了,都他媽是今天才有的嗎?拒領生母诰封的是你,為夫郎求诰封的也是你,大冬天突然秘請實戰操演的還是你。知道親媽要弄死阿嬰你還去岳州?知道同行恨死你哥你還去別家高價買米?知道孤最忌諱母子成仇你還當殿問我錯沒錯?我錯了,是,孤錯啦!”

樂偃俯身撈住仇猰前襟用力将他提起來,面對面眼對眼狂瀾對寧濤,恨意卷作怒嚎,一聲聲唾在他看似麻木的臉龐上。

“仇猰你聽好了,剪除外戚幽禁太後,孤錯了!一意孤行獨寵恂兒,孤錯了!無力自保妻兒遇險,孤錯了!任用私兵肆意封賞,孤錯了!十六歲繼位,十二年如履薄冰,孤至今所為樁樁件件縱是一錯再錯,孤認錯,但我絕不回頭。因為我才是王!我要這天下歸我所有,我要我在乎的人都能活。我不怕千秋功過永世罵名,我做的我都認,你敢嗎?你敢說你錯了,敢說你今日布衣上殿就是為了逼出我的惡,來助你弑母嗎,啊?”

“為什麽不敢?”仇猰半垂的睑下瞳色深邃,似兩汪漆黑的沼澤,将善惡都吞噬,只剩沉重的黑暗包裹住人性的彷徨,越掙紮越陷落。

“我承認這一切都是我的計劃,所以君上能許我這份恩典嗎?”

樂偃話音竟隐隐戰栗:“什麽恩典?”

“嗬,”仇猰乖戾地笑起來,“您不幫我嗎?幫我作惡,幫我,弑母!”

樂偃松手撤步,雙瞳遽然收縮。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已經完全脫離原大綱,本來這段是搞笑的,現在越寫越神經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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