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十一、

三十一、

日在中天,适才的紛擾喧鬧統統偃旗息鼓,便仿佛一場驟來驟去的蜃夢,生成了惑人的假象。

樂偃沒讓散朝。

他也沒宣布懲罰或者追究,滿朝文武都只跪着,殿中一派肅靜。

君王高坐在上,垂睑扶額,似沉湎于不可解的心事。他看上去絲毫不強大威嚴,但又非懦弱可欺的。僅僅是厭倦了,爾虞我詐你死我活,活下來又如何?倏生退意,罷,罷,罷!

便終于開了口,纡尊求全:“卸職留爵,只做個閑散的虔翊伯,這是孤的底線!”

其恨其哀,宛然昨日少年,令老相國剎那有些恍惚。他曾為心上人這般求過,也曾為明明成仇的母後這般求過。形容疊加,往事歷歷,驀覺時光實在荒誕,人世間的新事幾乎舊聞,不過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過往,荏苒不複的只是個人的年華,而非經驗和教訓。

祝燮當即領聲一呼:“老臣附議!”

部分官員跟着附和。

樂偃望向祝燮,不禁微微笑了下:“相國用心良苦!”

祝燮慚愧:“君上何出此言?”

“匿名投書,你既不知筆者何人,何必代他進言?你既代他,便是先于他,當然是要保他,又怎說不知?這字跡遮遮掩掩,可孤仔細認一認,總有幾人是逃不脫嫌疑了。相國本不欲趟這渾水,到底還是惜材的。可嘆你一生為官中正不偏不倚,今日抛卻立場冒險呈書,孤懂你,也盼那人識得好歹,莫辜負了相國一番苦心吶!”

祝燮神情一滞,旋即苦笑着搖了搖頭,嘆道:“若說惜材,君上才是大賢大明!想借私德一項扳倒大将軍的,豈非不知君上親政的艱難?斷然是不會令君上對将軍離心離德的。還要如此針對,醉翁之意便只能是舊權貴的複起之心了。君上用人不問根源不講恩怨,只看策論政績,老臣自問無有如此氣量。”

樂偃勾起一邊嘴角:“相國又多言了!”

祝燮也笑,起手行禮,臣規臣矩,恭拜君王。

此時又有官員附言:“君上體恤功臣,賞罰分明,臣亦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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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偃瞥了眼恽鄣,眸色中莫名覆上一層晦暗,想嗔怒,又懶再計較。遂擺擺手,疲憊道:“那便拟旨吧!散……”

話未說完,意外邵旃突然高聲打斷,敢冒大不韪:“臣啓君上,臣以為不妥!”

樂偃眉目冷然:“如何不妥?”

“功過可以相抵,軍聲無可替代,大将軍百戰成名邊關揚威,使鄰敵七年無犯我邊境。将軍卸甲,後繼者誰?統帥三軍一夫當關,敢将生死系戎馬,拔山蓋世叱喑啞,誰能?誰敢?誰值得?”

“孤不值得!”樂偃重重拍擊禦座,霍然起身,指住邵旃,“孤不服不信不願,但孤別無選擇!并非是君權受制迫于無奈,方才你也看到了,小猰的身體撐不住了,早就不成了。這不叫軍功卓然,是幸存!從軍二十年,他這條命就是大大小小百戰身先最後卻都僥幸活了下來。所以孤把能給的榮譽全都給他,孤就是想告訴天下人,他是戰場的奇跡,是常勝的福将,沒有什麽能摧毀他,他是天賜的神兵,為我所用。我,是此地之王!”

似海浪奔湧到至高處的撲降,樂偃的情緒由慷慨高昂急轉直下堕入頹靡,垂蕩的雙手空攥,過往皆成虛無。

他凄然自嘲:“但孤的福将其實只是血肉之軀的普通人。他站立太久了,沒有一刻敢躺下來。孤也不許他躺下。現在,他倒是可以躺下來睡一會兒了。孤不敢叫醒他!”

覃嬰也不敢。

富貴榮華愛恨癡纏,一則過眼煙雲,一則恍若隔世,幻鏡琉璃若能倒映前世的因果,那此時此刻又是緣是債?或者天筆一誤,錯續錯結?

死極哀,生亦苦,該哭該笑?

覃嬰不知。僅僅是落淚,難說緣由。

王後卉恂執意将仇猰安置在自己的宮苑中,暖閣安逸,身暖心卻惶惶。

朝堂上的事含混帶過,身上的病痛覃嬰反猜中□□。總碰不到一起的兩份心,同時也總是身體肌膚最貼近的兩個人人,覃嬰早有所察覺,不過無意相問而已。

離開前卉恂有些嗔怪的,按捺住情緒問他:“你當真對他全然不在乎?”

覃嬰模樣溫順,言語倒犟:“兩年了,草民所想所念所得所失又有誰來問過?他可在乎?”

卉恂語塞,起身時若有所思。

可無有旁人在場,覃嬰忍不住要想,一遍遍自問。相處日久,如今與這昏睡的人究竟恩多些還是怨更重了?情向何處寄托,心往哪方投遞,能否在乎,抑或釋然?

早間屠兕把舊事和盤托出,似乎将仇猰的執着攤說分明,反更叫覃嬰難為。

兩年時光顯得十分微妙,是覃嬰的苦長仇猰的苦短,隔膜深深又彼此守望,情感如斯矛盾,絕非簡單的親疏愛憎可以說清道明。而此段關系的開始并不曾給予覃嬰拒絕的退路,如今卻仿佛所有人都将結局系在他一念之間,何其諷刺!

所以才陡生出勇氣,鬥膽了,放肆了,向上頂撞。說完還後怕,戰戰兢兢又委委屈屈,不覺得自己有錯,但終究是錯了。

心沒錯,做錯了!

陽光經由窗上的明紙濾過,投進來後便柔和了許多,在地上切割出明暗的區間。覃嬰坐在榻沿兒望住那些方塊怔怔地落淚,一時失神。驀覺,面上一涼。

“為何要哭?”

覃嬰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仇猰,悲也有喜也有,千頭萬緒在眼底糅雜,終成了萬般無奈。

仇猰便不問了,遲鈍地掃了眼屋內陳設,恍惚意識到此間實非自己的将軍府。想一想,猛地攥住覃嬰手指:“誰讓你來的?”

他本欲撐坐起來,奈何氣力不濟,覃嬰也未及時攙扶,他直挺挺又摔了下去。眼前一陣陣發白,險些再度暈厥。

覃嬰下意識俯身過去撫一撫他心口,順勢将他手包在掌中捂熱,甕着鼻子道:“你病得厲害,莫亂動了!”

仇猰很是意外,看看他的手又打量他臉龐,蹙眉不解:“你手好涼!”再認清他身上衣着,眉頭擰得更緊了,“誰伺候的?矜墨與你這樣穿戴?”

覃嬰攏了攏袖子,搖搖頭:“我自己的主意,與旁人無幹。”

仇猰腦子又清醒了些,努力再想想,還問:“你進宮作甚?”

覃嬰默了默,垂睑低言:“兕翁告訴我了。”

“什……”仇猰很快明白過來,疲憊地長舒口氣,“其實你沒必要知道。”

“為何?”覃嬰有些急切,“我沒有虧欠你什麽,你知道的,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

仇猰合了合眼,眉頭仍糾纏在一起,好像感到不适。他沒吭聲,兀自緩了緩,張開眼,神情淡然。

“所以我說了,那件事對你我而言無關緊要。娶你,不是為了什麽報不報恩,更不需要你回報我什麽。”

“不,你不明白!我不欠你,你不欠我,我們沒有任何關系。過去,從來沒有!仇猰你找錯人了,那不是我。不是!”

仇猰雙目圓睜。

覃嬰眼淚如洗:“當年師父帶着的人是師姐。兵荒馬亂世道艱險,因此刻意将師姐扮作少年郎,又仿着我臉上的瘡疤扮個醜。水賊不放師姐走,是因為識破了她的女兒身,想帶回寨子裏糟蹋她。師姐逃出來了,可也死了。她死了!你忘了嗎?你去的時候她在地牢裏,衣不蔽體,身上趴着喝醉酒的水賊。她心裏頭過不去,一直過不去。待師父平安,我們也平安,師姐就走了。一個人往深山裏去,再沒出來。”

他哭得嗆咳,兩手死死攥住仇猰前襟哀哀泣訴。

“世上沒有你要找的那個人,她不在了,不回來了。仇猰,你認錯人了。放我走,你放了我!”

仇猰顫巍巍擡起胳膊,五指掐住覃嬰的咽喉,狠狠用力。

“不!”

作者有話要說:

沒想到吧?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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