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食髓知味(2)
“小矮子,把手給我。”
一句話,把鹿時安牽進時光的洪流,一晃回到五年前。
同樣的八月炎夏,同樣抱着吉他,同樣……有他。
*** ***
是個晴天,萬裏無雲,熱到知了都無力鳴叫。
少年宮裏,Forever Girl的城市海選進行得如火如荼。
大廳裏本就空調不足,塞得跟魚罐頭似的家長們擠在演播廳外,等着公布名次。
前三才有機會進華東賽,萬裏長征不過踏出第一步,已有千軍萬馬陣亡腳下。
比賽現場不允許觀衆入內,所以這會兒心裏都沒譜,只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小聲議論。
和他們相比,角落裏穿拿着藍白校服裙的少女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沒有父母同伴相陪,從頭到尾都是她獨自一個。
清湯挂面的及肩黑發,懷裏的吉他比她半身都高,整個人看起來蒼白羸弱,似乎是會被壓在金字塔底的那種女孩。
沒人過多地留意她。
直到廣播裏傳出本場前三甲的名單,“鹿時安,柴貞,孔樂。”
等候的人群裏立刻爆出歡呼,“柴貞,我他|媽就說有你吧!”
被稱作柴貞的女孩被同伴簇擁着矜持地站起身,顯然并不覺得意外,而且非常習慣于被豔羨的視線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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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的,人們的視線就從她身上挪開了——
那個一直安靜坐在角落裏的校服女孩也慢吞吞地背起她那把吉他,站起身來。
柴貞蹙起眉頭。
這女孩兒她有點印象,也是為民高中的,第一年級,剛升高二,據說父母都是搞文藝的,品學兼優,所以年年學校評優都有她。
叫鹿時安。
不過,聽說是個書呆子,怎麽跑來唱歌了?
柴貞這麽想着,頭一個進了演播室,而鹿時安則慢慢地走在最後。
可是工作人員特意把鹿時安拉到最前面,彎下腰問她,“你父母呢?”
鹿時安攥着吉他帶,小聲說:“我一個人來的。”
工作人員有些意外,本以為會穿着校服來比賽的都是沒長大的乖寶寶,沒想到竟是個小獨行俠。
“那好吧,一會要上臺,你先準備一下發言,別緊張啊。”
“嗯,我不緊張的。”鹿時安說起話來聲音軟糯,特別乖,但也讓人覺得仿佛沖她吼一吼,她都會抖三抖似的。
柴貞冷眼旁觀,心裏只想這麽個毛丫頭,怎麽會排在她前頭呢?
由于此前比賽是封閉的,所有人此刻都在琢磨前三到底勝出在哪兒?柴貞也就罷了,明豔奪目得在人群裏一眼就會被看見。那第一名呢?怯生生的,像是會怯場忘詞的小可憐。
因為有質疑,所以臺下座無虛席。
作為主評審,出道三十年的老牌唱将緣姐一語道破衆人心思,“現在臺下都是被你們淘汰的選手,讓你們直接拿了獎杯走人,顯然難以服衆。這樣好了,現在即興一首,唱什麽歌你們自己定。”
話音剛落,柴貞就舉起了手。
她事事争先慣了,不願屈居人後。
柴貞唱的是時下最紅的曲子,身姿曼妙,歌聲清亮,得了滿堂彩。
她笑吟吟地把話筒遞給鹿時安,眼裏帶着三分的看好戲。
鹿時安小聲說了句“謝謝”,指着別在領口的小麥克風說:“我用這個就好。”
那是用來接受采訪的,哪能跟專業話筒比?真是外行!
柴貞斂去鄙夷,立在一邊,心裏又鄙視了小土包子一百遍。
其他人的想法也差不多。
誰也沒指望這細聲細氣的小女孩一鳴驚人,直到她取下背後的吉他,掃着弦哼出第一句歌詞。
萬籁俱寂。
少女的聲音空靈幹淨,從最普通的麥克風裏傳出來,卻好似錄音棚精心潤色般純粹。
像曠野的風,撩撥孤塔檐角的風鈴。
像夏夜細雨,瀝瀝敲着天臺的玻璃窗。
再多修飾都是多餘,當她開口,身上是華麗禮服或樸素校服已不重要,就連寡淡柔和的小臉都明亮得讓人心尖發軟。
“這是……被神吻過的聲音。”緣姐撫掌,“鹿同學,保護好你的嗓子。”
鹿時安抿着笑,笑容明亮,“嗯!”
柴貞側目看她,只覺她此刻眼裏仿佛有豔光,與在臺下判若兩人。
“你父母沒來?”緣姐問。
鹿時安點頭。
“那麽,平時誰教你聲樂?”
“……爸爸媽媽有很多書和錄影帶。”
臺下一片嘩然,就連緣姐露出意外之色。
璞玉尚且如此,何況精雕細琢之後呢?
未來可期!
之後的頒獎乏善可陳,站在舞臺上的鹿時安有些無助。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說錯了話,否則身邊的柴貞為什麽眼神像要吃人?她越發局促,目光都不知該往哪兒投。
觀衆席在暗,唯一的光是出入口。
光從外面照進來,恰好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
看身形,應該是個清瘦的男人,面朝舞臺,因為逆光而看不見五官,但鹿時安就是覺得他正盯着自己。
“來合影。”緣姐招呼着衆人。
鹿時安被她拉到身邊,就聽見這個強勢的女歌手近乎慈愛地對她說:“加油吧,我看好你。”
“謝謝……”鹿時安腼腆地抱着吉他,而她們身後,柴貞的眼裏盡是冷光。
閃光燈亮起的那一瞬,鹿時安無意地瞥向出入口,可剛才那人已經離開了。
*** ***
少年宮外,僻巷。
一路疾行的柴貞猛地蹲下腳步,倏然變了臉色,将獎杯往牆邊一砸,“她算什麽東西!”
“就是說啊,一個土包子,居然壓我們貞貞一頭。”
“問是跟誰學聲樂,居然說自學?立個P的天才少女人設,假不假?”
柴貞聽着七嘴八舌,臉色越發陰沉起來。
正說着,一輛自行車打着清脆的鈴铛拐了過來。
騎車的鹿時安完全沒料到這裏窩着這麽些人,被吓了一跳,連忙單腳支地穩住自行車。
先前罵得最兇的男孩朝柴貞使了個眼色。
柴貞淡淡地瞥了鹿時安一眼,領着幾個女孩無聲地退出了小巷。
鹿時安不明所以,默默扶正車頭,正打算重新上車,冷不丁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她本就瘦小,又沒半點心理準備,被推得連人帶車一起摔向牆邊。
車簍裏的獎杯摔了出去,撞在牆上,又滾遠了。
“啊。”她短促地驚呼,顧不上擦破的胳膊就要去拾獎杯。
有人比她快一步,一腳踢開了獎杯。
直到這時候鹿時安才後知後覺地鬧明白,這群人是沖自己來的,或者說是沖着這個第一名來的。
她撐着地面站起身,一雙安靜的眸子看向擋在面前的幾個少年。
人高馬大,滿面狠色。
對方掃了眼她身上灰撲撲的校服,“土鼈。乖乖回學校念你的ABCD,不許參加複賽,敢出來污爺的眼,看我不整死你!聽見沒有?”
鹿時安撣了撣袖子上的灰,沒有說話。
那人用力推了她一把,“說你發誓不參加複賽,說啊!”
小姑娘被推得直踉跄,好不容易站穩了,愣是沒有開口。幾個混混面面相觑,都沒想到這毛丫頭居然這麽倔。
“不說別怪我不客氣!我可沒發過不打女人的誓。”說着話,手已經揪上鹿時安的衣襟,而後向同伴咧嘴一笑,“什麽嘛,飛機場——”
話音未落,手就被狠狠地打開了。
女孩的瞳孔裏滿是恐懼和憤怒。
“擦,敢打老子!”
那人一掌甩了過來,鹿時安撞在牆上,又跌坐在地,幾個混混立刻團團将她圍住。
“敬酒不吃,信不信老子讓你往後想唱也唱不出來——”
正發狠,突然一陣尖銳的剎車聲從衆人身後傳來。
沒等一群人反應過來,摩托車手已經彎下腰,拽起地上的書包晃了下,而後引擎一轟,瞬間沖出十米開外。
“艹!老子錢包手機都在包裏!”
眨眼工夫,先前圍着鹿時安的人就跑得一個不剩。
她慢慢站起身,手肘、肩膀都破了,疼得直抽氣。可是她顧不上處理傷口,就急急忙忙跑去想把飛出去的獎杯撿回來。
才剛剛彎下腰,就聽見剛剛的剎車聲再度傳來——
那輛摩托大約是繞了個圈,又回來了。
鹿時安眼睜睜看着對方撿起她的獎杯,丢進挂在車把上的雙肩包裏,一時間又疼又急,不自覺就帶了哭腔,“那是我的。”
那人回頭看她,雙手解開系扣,摘下頭盔來。
是個陌生少年,十七八歲年紀,寸頭,有着常年在外曬出來的麥色肌膚和一雙過分沉寂的桃花眼,那是鹿時安見過的最好看、但也最冷漠的眼睛。
“想要就上車。”他說。
鹿時安不認識他,甚至不确定他跟先前的那群是不是同一夥。
正當兩人對峙,遠遠傳來氣急敗壞的吼聲,“在這!”
那群人追了一個圈,呼喝着從街對角沖過來,幸好,暫時被車流截住了。
鹿時安哆嗦了一下,卻見身邊少年傾身,朝她伸出右手。
“小矮子,”他的聲音很特別,有些啞,“把手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