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食髓知味(15)

從小時候開始,家對荊嶼來說就不是溫暖的代名詞。

回家更像是闖關,不推門永遠不知道将會面對什麽樣的挑戰,或者難堪。

此刻,他站在房東家門口,看着油漆工一點點刮掉牆面上的紅漆,再重新粉刷成白色。

一下、一下,刺耳的聲音像刮在心上,讓人渾身難受。

“你是住閣樓上的吧?”粉刷工忽然問。

荊嶼沒說話。

“房東說粉刷錢跟你要。”

“多少錢。”

“三百。”

荊嶼掏了三張紙鈔遞過去,背着包往閣樓上走。

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剛走到半路,他就聽見頭頂傳來熟悉而陌生的呻|吟。

男人的,女人的,交錯的喘息和床板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他一愣,手緊緊地攥成拳,轉身向樓下跑去。

房東太太剛回來,正和粉刷工說話,見荊嶼出來,忙攔住,“你得好好跟你媽談談——哎!哎!這孩子!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婦人的聲音漸遠。

那些讓人難堪的聲音卻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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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嶼悶頭走了許久,等心情完全平複,人已經又站在熟悉的樓下了。

他擡頭,看向那扇亮着臺燈的窗口。

家啊……他從前不明白,為什麽人要有家?

是鹿時安,讓他懂得何為溫暖。

而他竟就食髓知味,念念不忘了。

*** ***

鹿時安抻了個懶腰,合上作業本。

今晚她學習效率奇低,荊嶼的笑容總是不期然地闖進腦海裏,莫名其妙的,就像中了邪。

她沖了把澡,頭發濕漉漉的也不好睡覺,索性拎了垃圾袋下樓,打算在小區吹吹風,晾幹頭發。

這個點,小區裏多得是乘涼的人,并不冷清。

所以鹿時安心無防備,拉開電子門就往外走,差點撞上坐在臺階上的人,連忙一疊聲道歉。

沒想到,那人站起身來,倒把她給吓了一跳。

鹿時安有點錯亂,“你是還沒有走,還是提早來了?”

如果是提早來了,這也太、太早了吧?

荊嶼塞着耳機,眼角眉梢有淡漠的寂寥,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眼前的鹿時安是真的還是幻覺,于是看了她許久,才扯開一只耳機,“……來早了。”

鹿時安睜圓眼睛。

如果她不出門來,難道他打算在這裏整整等七個小時?

“為什麽要來這麽早?”

荊嶼口舌發幹,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有家不能回的原因。

在此之前,也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包括寧九。別人是不關心,寧九則是太清楚他的難堪,總是體貼地避過不提。

“沒地方可去,”他潤了下唇,“就來了。”

鹿時安眨了眨眼,這是什麽意思?離家出走了嗎?

荊嶼彎腰,從她手裏接過垃圾袋,三兩步走到公共垃圾桶邊,丢了進去,又返回她面前,“上樓吧,有蚊子。”

鹿時安下意識地問:“那你呢?”

荊嶼沒有回答。

她忽然想起一大早,他在紫藤花廊下抻着懶腰、剛剛睡醒的模樣,頓時恍然,“你該不會又打算去花廊那裏睡吧?”

荊嶼略顯難堪地避開了她的視線,算是默認了。

鹿時安心頭發酸,說不上是什麽感覺。讓她在街頭露宿的話,她連一天都做不到。他呢?難不成經常這樣嗎?

“是跟爸爸媽媽吵架了,不想回家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荊嶼輕笑,“不是。”

“那為什麽——”

“我家單親,我媽帶了人回家。”他打斷了她的問話,“所以我不想回去,這樣解釋你能聽明白嗎?”

鹿時安的生活簡單,一下沒反應過來,帶人回家怎麽了?

等她終于繞過彎什麽叫“帶了人回家”,頓時面紅耳赤,張口結舌了半天,擠出一句,“那也不能,也不能……”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她特別容易設身處地替人着想,換位思考如果自己是荊嶼,大概也不想回家面對吧?

“別管我了。”荊嶼跨下臺階,“在外面打發一晚沒什麽大不了。”

他嘴上是這麽說的,可是鹿時安總覺得他的背影委屈得一塌糊塗,就像是先被媽媽抛棄,又被她給丢下了似的。

“等下!”

荊嶼在路燈下回頭,只見穿着卡通睡衣的鹿時安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你介不介意……”她潤了下唇,“睡沙發?”

不知從哪扇窗裏飄出電視劇的主題曲,男女對唱,情愛婉轉。

鹿時安覺得臉頰燙極了,就看見荊嶼低頭跨上臺階,走到她面前,站定了。

又是那種淡淡的煙草味,可他的手上、嘴邊并沒有那種味道——所以應該是周圍的人抽煙,而且抽得很兇,鹿時安想。

“你……”荊嶼聲音沙啞,尾聲拖得很長。

鹿時安迷茫,“我?”

他擡眼,眸光明滅,“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防人之心?”

鹿時安愣了愣,擡手指向不遠處亮着燈的崗亭,“小區保安就在那裏,喊一嗓子就會聽見。而且你忘啦,我有報警器的。”

荊嶼想起那天半夜三更在小巷子驚天地泣鬼神的鳴笛聲,不由苦笑。

“所以我不怕呀。”鹿時安說得理所當然。

荊嶼低下頭,手替她扶着電子門,“那走吧。”

進門之後,他仍舊沒有穿家裏唯一的男士拖鞋,而是光着腳走到沙發邊,坐下之後仰面看鹿時安,“把我當空氣就行。”

鹿時安眨眨眼,去廚房給他倒了杯涼水,又從卧室搬來薄毛毯,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沙發上,“你要不要沖把澡?”天還挺熱,她下樓一趟都折騰出層薄汗。

“不用。”荊嶼低頭,“你不用管我。”

鹿時安見他情緒不良,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打擾他了,于是自己翻出吹風機,對着鏡子吹幹頭發。

風機呼呼作響,卻出奇地平複了荊嶼紊亂的心跳。

他坐在沙發裏,剛好能看見小姑娘的背影,套在寬大睡衣裏的纖細身影,看起來嬌弱得很。若不是親眼所見,誰又能相信她小小年紀就獨自生活呢?

而牆上挂着的合影……

荊嶼看向照片裏的一家三口,眸色漸濃。鹿時安繼承了父親的輪廓和母親的氣質,眉眼之間的光與父母如出一轍,天之驕子,溫柔自信。

他想起了總在閣樓的微光裏抽煙的荊姝。

要說她和他們曾是一類人,怕是誰也不會信吧?一方在舞臺的高光下,一方低進塵埃裏。

當鹿時安吹好頭發,轉過身時,就看見荊嶼正對着牆上的合影出神,連她走過來都沒有察覺。

“他們經常出國演出,很少在家,這張照片也是兩年前照的了。”鹿時安輕聲說。

荊嶼收回視線,随口說:“是嗎……”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荊嶼意外地擡頭,卻見小姑娘神色平靜,一朵小小的笑容挂在嘴邊,“我爸爸叫鹿煜城,我媽媽叫時念,你看我的名字,鹿時安——是他們的紀念,跟我沒有什麽關系呀。”

“不喜歡這名字嗎?”

“談不上不喜歡吧,聽慣了。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屬于我爸媽,假如他們生的孩子不是我,也會叫這個名字,而不是為了我特意取的。”鹿時安吐舌,小聲問,“對不起,這麽說是不是太矯情了?”

“還好。”荊嶼嘴角微勾,“能理解。”

“他們一直都在巡演,小時候是外婆帶着照顧我,後來外婆去世了,我也大了,幹脆自己生活。”鹿時安坦然地說,“你看,其實我比你還慘,你好歹有媽媽,我只有自己。”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的。

但從另一方面看,差得太多。鹿煜城和時念或許确實沒有太多時間陪伴女兒,可起碼給了無憂無慮的物質生活。

而他呢?只有無休止的磨難。

然而鹿時安并不知道,她以為荊嶼的媽媽只是離婚之後要再婚了——在她的世界裏,沒有什麽陰暗猥瑣,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所以她才會努力地想要和荊嶼共情,試圖安慰他,荊嶼心裏明白。

但她越說,越讓他覺得自己可悲。

“我跟我媽姓,之所以取名為嶼,是因為我是在她在一個島上懷上的。”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自己的事,鹿時安驚喜,本想再問點什麽,荊嶼卻側身向沙發上一卧,順手拽過毛毯蓋住自己,“早點睡,不聊了。”

鹿時安:“……”

這人怎麽跟個蚌殼似的,只張開一下下,就立刻合上了。

她關了客廳的燈,說了句“晚安”,沒等來荊嶼的回音,也沒往心裏去,自己回了卧室,關門之前輕輕地說了句:“別怕,阿姨一定是愛你的,在心裏。”

荊嶼翻了個身,沒有說話。

一切歸于平靜,只聽見牆壁上的時鐘滴答走着針。

許久沒有動的荊嶼無聲地坐起身,裹着她給的毛毯,坐在黑暗裏,一雙安靜的桃花眼看着牆上挂着的全家福。

沒有燈光,所以照片上的人并不十分清楚,那種和美的感覺散去,只剩下寂寞。

這間房子雖然寬敞,幹淨,整潔,卻到底少了煙火氣。

“外婆去世之後,我也長大了,所以就一個人生活了。”女孩軟糯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荊嶼抹了把臉。

她的生活,與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以為是被父母捧在掌心嬌慣的小公主,結果是錦衣玉食的孤女。

他是真的……

不舍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也想要一個鹿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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