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溫和儒雅
陸府位于內城北部,南貼皇城根,北靠什剎海,占據京城中軸線,在這附近建宅子的人家都是皇親國戚和元老重臣,素有“京城第一風水寶地”之稱。
兩朝元老陸文春的宅子,是先皇時候賞賜下的,連首輔倪宗堯都眼紅過。
這日,林一閃登門造訪,因為也事先投了帖子,門子把他們帶到大堂東邊臨水的一間偏廳。
這偏廳位于一尺高的臺上,三面掏空做成涼亭模樣,挂了透明的花紗簾子,朝北望去,正好可以看見什剎海上清風徐來,荷花初綻的景象。
廳中間擺一條琴案,賓主分坐,兵部尚書顧師秀暫代陸閣老接待。
顧師秀是陸閣老的門生,同為閣臣,他是少有的少壯派,皇帝淩宇以來在他的統籌下治理邊防。其人儀表堂堂,是一位溫和儒雅的年輕官員。
林一閃向他說明了投貼來見的意思,顧師秀笑道:“陸大人正在北書齋接待客人,因是皇親,所以只好先怠慢二位,我現在去看一看那邊好了沒有。”
他生得面貌很俊,留着八字短須,一派鎮靜持重的模樣,身上有股謙遜的貴氣,叫人看了心裏很舒服,沈徵瞧他大不了自己多少,對他印象很親切。
林一閃站起來拱手道:“那就有勞顧師相了。”
顧師秀告辭暫去,林一閃在廳裏轉悠一圈,在琴案前停靠。
這是南宋紹興年間的留下的一把朱漆桐木琴,叫做“玉壺冰”,龍池上刻着草書琴銘。玉壺冰琴輾轉到了一個國子監的博士手裏,那博士同顧師秀交好,就把它送給擅通音律的顧師秀。因為幾度轉手弦音不準了,在林一閃來造訪前,顧師秀正在這裏準備調音。
一只小飛蟲飛過來,落在焦尾上,林一閃恐它髒了名琴,取出袖中手帕,輕輕将那東西撣去。
這時候,突然紗簾一掀,進來一個穿鵝黃留仙裙的瓜子臉小姐,臉上沒有笑容地經過,奪了林一閃的帕子,直接把琴抱走,走之前說:“本來你們是客人,我不該冒失,可是這琴也不是我的東西,是顧師相的,我不好做主,也不好讓人亂碰,只好失禮了。”說着就走了。
沈徵看着她的背影出神,突然聽見林一閃問:“你認識她?”
沈徵微詫,不知道怎麽給她看出來了,低下頭去,忙說不認識,腦海裏閃過片段——
記得少時随祖母走動人家,曾經來過陸府,那會兒陸三小姐才十歲,幾個小孩兒還一起随大人去什剎海邊玩,會武功的他給陸三小姐摘了一朵荷花,看她拿在手裏,真似曉露芙蓉,人比花嬌。
後來沈家出事,父親沈沅遭奸黨讒害,祖父也病倒,就再沒有來過皇城根北一帶的富貴巷子了。
林一閃望着荷花,含笑感嘆:“真是物是人非啊。”
沈徵吓了一跳,她怎麽好像跟知道自己心裏想什麽似的?
想起自己是不是盯着陸小姐看太緊了,不由得臉上微微飛紅。
顧師秀回來了,這次還帶着抱琴的陸三小姐,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道是陸大人有請。
因是單獨談話,沈徵在廳裏沒有跟去。顧師秀二人留下來作陪吃茶。
林一閃一走,陸展眉就笑問:“沈徵,你還記不記得我啊?”
沈徵一愣,他還以為陸三小姐忘了,連忙道記得。
“記得就好,我還以為你把我們都忘了呢,”陸展眉聲音琅琅,清脆悅耳,“方才因為有外人在,我不好開口叫你,好多年沒見,你長成大高個兒啦。你看,就那個地方,我們還一起去劃過船呢!師相,有空我們也帶你去。”
她纖手一指,朝向什剎海中的成片連接的荷葉田,波光粼粼,幾個零星的閃光點,是反射着陽光的蜻蜓翅膀。
除開高官身份,顧師秀實在是一個很溫柔的年輕人,笑道:“你要去可以,先跟師父打過招呼,去哪裏都可以。”陸展眉想偷溜出去玩的心思被她堪破,頑皮地吐了吐舌。
沈徵想到這麽多年,這些少年的朋友還記得他,心裏很高興,但轉眼思及人事變幻,身世之苦,又面露憂郁之色。
陸展眉看他這樣,又說:“沈徵,你不要發愁,你的事情我爹和師相都聽說了,他們一定會想辦法營救你,把你從那個壞女人身邊解放出來。”
沈徵聽了,忙解釋道:“不是她禁锢的我,是倪孝棠。倘若我離開她,一樣會受到北鎮撫司的緝捕。”
“那有什麽差別?他們都是一夥兒的,”陸展眉不以為然,忽然想到什麽,拉了下旁邊顧師秀的袖子,“師相,你說句話呀,幫幫沈徵。”
書齋裏,風送荷香,陸文春和林一閃進行着一場密談。
陸閣老問道:“我不明白林役長為何這麽做,這是廠督的意思嗎?
林一閃笑道:“督主一心效力皇上,為皇上分憂,這些小事不敢打攪他。只是倪黨太過肆無忌憚,目無君上,連天子家臣都敢逼供;我身為東廠的役長,有稽查刺奸之權,不能不防患奴大欺主之舉。”
陸閣老垂眸沉思。
林一閃這次登門拜見,向他提出了幫助沈徵的請求,并建議了兩手策略:第一,沈徵的案子,如果陸閣老在內閣會議裏,能推薦由刑部的鄒大人主審,就成功了一半;第二,迅速派人去保安州,監督保護沈徵父親沈沅,防止倪孝棠下手。
她說話簡明扼要,風度從容,這出乎陸文春的意料。
但一想到曾在宮裏見過的那位,楚楚谡谡、清雅高邁的少年,就仿佛在林一閃身上看到了幾分他的影子,一個女裝版本的張晗。
陸閣老起身拱手道:“老夫明白意思了,沈家世代忠良,受到的冤屈我們不會坐視。這件事我會為之周全。”
林一閃:“閣老深明大義,小女子感佩良多,在此替沈徵先謝您了。”
陸閣老再仔細一看,這個林一閃雖是男裝,卻又妙齡殊色,引人矚目。想想沈世侄,也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他想了想,捋須道:“呃,恕老夫冒昧,這段時間接觸下來,林役長以為沈徵是個什麽樣的的人?”
林一閃道:“一個失敗的人。武功學問我不說他,做人實在失敗得很,一根腸子通到底,藏不住半點機心。所以閣老若不信我,也該信他的清白節操。”
同一時間,顧師秀被陸展眉催着接話,他微一思索,偏頭笑問:“沈賢弟,你認為林役長是個什麽樣的人?”
陸展眉柳眉微擰,怎麽好端端說起那個女人來了?“師相,她是閹黨爪牙,且不說也罷,莫要髒了口齒。”
沈徵很認真地想了想,道:“我對她不大了解。不過……我沒看見過她害人。”
陸展眉譏諷道:“她害人的時候又豈會讓你看見?閹黨這些年幹了多少喪盡天良的惡事,樁樁件件,都是冤獄血案,還記不記得五年前吏部主事淩述正?因為上疏彈劾奸黨,直擊倪氏父子,被打入诏獄遭受酷刑,最後斬首棄市。這其中閹黨為虎作伥,幫着做了多少惡!”
沈徵聽來,都覺悲憤難忍,一時間,也覺得這的确慘無人道。
陸展眉正色道:“沈徵哥哥,我勸你不要被妖姬迷惑心智,她若不是想利用你,怎會真心助你。”
沈徵暗忖,她的确勸我助她,但我未曾允過。“我從未想過投靠閹黨。”
陸展眉這才露出一點贊同之色。
陸展眉:“這才是君子所為。沈徵哥哥,你是忠良之後,我爹爹一定會想法子營救你出去,這段時間你留在那妖姬身邊,務必要小心她的謀害。另外,她既然想拉攏你,你不妨虛與委蛇,先穩住她,然後她有什麽動作,你記得來告知師相,他會教你應對。”
顧師秀道:“不知道。人有前胸後背,心境也有正反側面,我現在只看到一面,不好妄加評斷。”他剛剛一直在低着頭弄那把玉壺冰琴,現在擡頭一笑,煦若春風。
剛剛音準全亂的琴,現在竟然好了。
是林一閃調的弦。
顧師秀修長瑩缜的手指拂過琴弦,他突然問:“你這位林役長平日彈什麽曲子?”
沈徵感到很突然:“哦,我沒聽過她彈琴。”
顧師秀點點頭:“啊,是這樣。” 她在琴旁邊待的光景絕不過小半盞茶,幾下撥刺兩下,只推了一次琴轸,就調至準确,這種耳力和樂感,可以說很強了。
又過了兩道茶水的工夫,林一閃回來了,叫沈徵跟她回去。她站在臺階下的小徑上,望之衣袂翩然,猶如神仙入畫。
那舒展優雅的态度,理所當然,就好像沈徵的家長,站得遠遠地等着接他下學。
沈徵覺得十分尴尬丢人,匆匆告辭。
看到顧師相的時候,林一閃長身微傾向他致意,師相微笑以應。
陸展眉長眉微擰,惱怒地偏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