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緣由

皇帝連名字都叫了出來, 喬毓自然不好再裝傻充愣,勉強應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的随他走了出去。

高庸與其餘侍從侍立在外,見這二人出來, 也是微微怔神,旋即會意,領着其餘人退到了遠處去。

皇帝身材高大,站在喬毓身前, 便遮住了大半日光, 回身去看她時, 挺峻面容掩藏在陰影之中, 不辨喜怒。

喬毓也不怵他, 低着頭站在他身前, 随時準備着敷衍幾句, 哪知等了半晌,卻都不見皇帝開口, 擡頭一瞧,便見他正低頭凝視自己, 目光溫和,隐約含笑。

喬毓有點不自在了,眼珠左右轉轉,道“聖上有何吩咐?”

皇帝微微肅了神情, 道“那日我走時, 叮囑你什麽了?”

“奇怪, ”喬毓想了想,蹙眉道“聖上走的時候,我們有說過話嗎?”

——多麽無辜的語氣,多麽不解的神情。

皇帝若非早知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怕就要被糊弄住了。

“好,就算是沒說,”他腰間別着把折扇,取出捏在手裏,卻沒打開,含笑看着她,徐徐道“你把吳國公跟申國公家的郎君打傷了,還叫蔣國公府顏面掃地,現下見了朕,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能有什麽好說的?”

喬毓肩膀一縮,又委屈,又凄惶的道“我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皇帝給氣笑了,盯着她看了會兒,忽然擡手,拿團扇在她腰上打了下。

怼天怼地的混世魔頭喬大錘幾時吃過這種虧,下意識就要以牙還牙,手剛要伸出去,卻忽然反應過來了

這厮是個皇帝,不能亂來。

喬毓有點氣不過,還有點不開心,耷拉着腦袋,連話也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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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見狀,好笑道“你怎麽不講了?”

喬毓道“我不想講了。”

皇帝耐心道“為什麽不想講了?”

“因為我不高興。”喬毓悶悶道“聖上不知道嗎?男人的頭,女人的腰,都不是能随便碰的……”

皇帝聽得微怔,旋即失笑,拉起她手,在自己頭頂摸了摸,又道“現在我們扯平了。”

喬毓不意他會這樣做,同樣楞了一下,随即回過神來,後退一步,正色道“我不喜歡跟陌生人這樣親近,尤其聖上又是我的姐夫。哪怕是為了二姐姐,也請聖上不要這樣輕亵于我。”

皇帝如何能猜到她會如此言說,笑意未曾散去,便僵滞在臉上,再看她時,目光卻幽深起來。

喬毓并不退避,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咱們還是回去,顧老太爺是長輩,又是貴客,不好叫他久等。”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沒再言語,幾步回到門前,掀簾入內。

喬毓眼觀鼻鼻觀心,沉默着跟了上去。

……

這二人不在的時候,喬老夫人正同顧老太爺說的高興,見他們回來,忙招呼喬毓過去,笑眯眯道“這是四娘,幾個孩子裏邊兒,就數她最小。”

喬毓重新将笑意挂到臉上,又問候了幾句。

顧老太爺捋着胡須,上下打量她幾眼,輕輕颔首。

“舅父年高,又是長輩,我也不瞞你,”喬老夫人嘆口氣,又繼續道“前陣子四娘生了場病,不知怎麽,從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她雖精通醫術,可醫者不自醫,更別說是這樣奇怪的病症了……”

自從小女兒回來之後,喬老夫人的精神便漸漸好了起來,常山王妃也斟酌着同她講了事情原委,又将請顧老太爺前來的緣故講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老人家雖知道這是在演戲,心中卻也覺得酸楚,拉着小女兒的手,輕聲道“舅父醫術精湛,見多識廣,或許會有法子醫治此症。能叫四娘再想起從前,那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那也沒什麽,只是要仔細瞧瞧,是否留下了什麽暗傷,免得日後發作,叫她難受……”

顧老太爺與她年歲相仿,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安撫的一笑,又向喬毓溫聲道“四娘,到我面前來。”

他身邊并無坐席,秦王忙搬了一把椅子過去,待喬毓近前落座,方才返回原處,同皇太子站在一處,眼巴巴的盯着瞧。

喬老夫人坐在顧老太爺身側,面上全然是慈母關切,常山王妃與兩個喬家妯娌,卻是神情希冀,隐約期盼。

皇帝自從進了內室,神情便微微有些凝重,靜默無言,現下也同樣将目光投了過去,重若千鈞。

喬毓正待伸手過去,卻被衆人瞧的不甚自在,環視一圈,狐疑道“怎麽都盯着我看?”

喬老夫人忍不住笑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哄道“不親眼瞧着,你叫我們如何安心?”

喬毓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卻不知是為什麽,她不是愛鑽牛角尖的人,既然想不出來,便老老實實的伸手過去,由着顧老太爺診脈了。

老爺子相貌慈和,診脈時神情卻頗覺嚴肅,內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落在那二人身上,仿佛他們身上開了花兒似的。

如此過了半晌,顧老太爺終于将手松開,含笑道“四娘身體無恙,好得很。”

“這就好,這就好,”喬老夫人心下欣喜,如此念了兩聲,又道“那她能不能再想起……”

皇帝的目光似乎略微亮了幾分,皇太子與秦王也是如此。

“或許能,或許不能,”顧老太爺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确的答案,模棱兩可道“一切皆要天定。”

“好。”喬老夫人略微有些失落,其餘人也是如此。

喬毓安慰他們“記不得也沒什麽,左右你們都記得呢。”

記不得的話,事情可就嚴重了。

喬老夫人不易察覺的看一眼皇帝,便見他正低垂着眼簾,面沉如水,不知怎麽,心下嘆息起來。

秦王面上有些擔憂,下意識去看身側的兄長,卻見他神情淡然,似乎并不在意這結果,先是一怔,略一思量,又明白過來。

而常山王妃的神情,卻與喬老夫人如出一轍。

喬毓如何會知道這短短幾瞬之內,旁人的心思是如何千回百轉?

此刻有顧老太爺在,她好不容易搶到的銀子也沒法兒炫耀,又有皇帝在此,說話做事都不甚自在,喬老夫人有意要将她支走,才好同顧老太爺說話,便催着她回去歇息,又叫人送她回去。

喬毓自無不應。

她一走,內室衆人的神情就變了。

沒有人主動做聲,更沒人做什麽多餘的動作,空氣詭異的凝滞了半刻鐘,皇帝有些艱澀的聲音,方才響起

“老太爺,她到底是怎麽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朕也無需瞞你,你方才所見到的四娘,便是朕的結發妻子,前不久薨逝的明德皇後。”

事情過去很久,再提起時,皇帝語氣中仍舊有難以掩飾的傷感“朕親眼見到她離去,也親眼見到她回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她去世的第二日,身體便消失了,只留下一串檀木珠,卻是太夫人臨終前贈與孫女的,朕想着,此事是否與湘南有關?”

尋常人聽聞此事,不知要驚駭成什麽樣子,顧老太爺聽罷,卻只是微微蹙眉,半晌,方才道“依老朽之見,此事的确同湘南有關……”

皇帝目光一沉“願聞其詳。”

“……這就要從許多年前說起了。”

顧老太爺露出沉思的神情,略微構思一下言語,蹙眉道“湘南不同于中原,不以拳腳取勝,而是精擅于毒蠱之術,鬥毒、鬥蠱之風盛行,後來,就催生出天元教這樣以蠱傳世的教派來……”

皇太子與秦王對視一眼,問道“我曾聽外祖母提及,曾外祖母的母親,似乎就曾經是湘南教派的聖女,難道說……”

“不錯,伯母便曾經是天元教的聖女,後來,也做過天元教的教主,不過太子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顧老太爺聞言失笑,道“我的堂姐,也就是你的曾外祖母,也曾經做過天元教的聖女。”

“哦,你們可能不知道,”他頓了頓,解釋道“天元教的教主之位傳女不傳男,所謂的聖女,便是天元教的少教主,一旦教主辭世,便是下一任的教主。”

“原來如此,”秦王聽他話中意思,眉頭微蹙“曾外祖母只是聖女,沒有做過教主嗎?”

“沒有——這就要說到你們的曾外祖父身上了。”

顧老太爺似乎有些唏噓,搖頭道“南疆世代內部通婚,少有外嫁女,更不必說堂姐是聖女,将來要繼承天元教。教中長老為堂姐選定了夫婿,奈何她不喜歡,長老們再三威逼,她一怒之下,憤然離開南疆,到了中原。同時,也帶走了天元教歷代相傳的鎮教之寶。”

皇太子隐約察覺到了什麽,重複道“鎮教之寶?”

“是,鎮教之寶。”

顧老太爺感慨道“那是天元教開教祖師留下的蠱蟲,據說能生死人、肉白骨,向來由聖女保管,堂姐離開湘南時,便将它也帶走了,後來又遇上喬家同樣逃婚的郎君,與他兩心相許,結為夫妻。”

皇帝對于喬家祖輩的愛恨情仇不敢興趣,只捉到了最緊要的幾個字“生死人,肉白骨?這種蠱蟲是——”

“它的名字,叫做春秋。”

葛老太爺道“歷代長老們都曾經研究過這蠱蟲,卻發現它其實是個死物,無甚用處,只是那畢竟是祖師所留,不可輕廢,便将它作為天元教的象征,代代流傳下去。”

說及此處,他神情中流露出幾分難以置信“誰能想到,這蠱蟲真的有用呢。”

內室一時安寂,再也無人做聲。

常山王妃還記得顧老太爺方才說的自家祖父與祖母的情愛舊事,便多問了句“祖母逃婚離家,又帶走了天元教的至寶,湘南豈會善罷甘休?後來只怕又生了不少波折。”

“正是這個道理,”顧老太爺長嘆口氣,道“聖女是天元教将來的教主,怎麽能外嫁?更別說她還帶着天元教的至寶春秋。堂姐成婚之後,遣人回湘南送信,族老們震怒非常,聚齊商讨之後,憤然決定……”

秦王聞言,心下一跳,下意識接了下去“誓死追殺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

“當然不是,”顧老太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家家,不要想得這麽血腥暴力。”

“……”皇太子道“所以呢?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顧老太爺道“消息傳回湘南之後,族老們震怒非常,商議之後,便決定将天元教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秦王“……”

皇太子“……”

一點想象中的威風霸氣都沒有,話本子果然都是騙人的。

秦王道“那教主呢,也同意嗎?”

“老教主那時已經過世,按理說,便該叫堂姐繼任教主,”顧老太爺搖頭道“可她那時候娃娃都生了,根本不想回去,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皇太子道“聖女不在,族老們為什麽沒有再選?難道是因為糾葛太大,難以協商?”

“當然不是,教主這樣辛苦的位置,誰要坐啊。”

顧老太爺看看皇太子,再看看秦王,奇怪道“你們的內心能不能多點陽光?”

皇太子“……”

秦王“……”

“唉,”顧老太爺情不自禁的嘆口氣“城裏人真是危險。”

“……”皇太子道“鄉下人的想法也很清奇。”

窗外那樹海棠開的正豔麗,皇帝定定看了良久,忽然道“老太爺,她真的還能再記起來嗎?”

“我的确不知,”說及正事,顧老太爺正色起來“族中對于春秋的記載很少,又沒有先例,實在難以猜度。”

“書中記載與其說春秋是起死回生,不如說是大夢一場,此前我一直不懂,真的見了真人,方才了悟幾分。”

他神情中略微帶了幾分嚴肅,正襟危坐道“我聽幾位提及,四娘醒來時,只記得自己叫喬毓,是不是?”

衆人對視幾眼,最後,還是常山王妃颔首道“确實如此。”

顧老太爺又道“四娘的原名,其實并非喬毓,是嗎?”

“是,她叫喬妍,”喬老夫人輕輕道“因為先夫在世時,一直都想要個漂亮乖巧的女兒,所以就為她取了這個名字。”

顧老太爺目光轉向皇太子,道“太子殿下自韓國夫人處得知,某個話本子裏有個名叫喬毓的女角,性情與她十分相似,并且,她也的确說過歆羨于那樣的人生,是不是?”

皇太子早已猜到幾分,只是未曾明言,現下聽他言說,輕輕颔首,卻未做聲。

“這便是春秋的神異之處,”顧老太爺輕舒口氣,道“明德皇後已經去了,現在活着的人,是喬毓。她的所有言行,都同喬毓相符,只是因為喬妍也是這等性情,你們才沒有發現罷了。”

“與其說這是起死回生,不如說這是春秋為她編織的一場美夢,她的人生軌跡如同她想象中的圓滿一般,既無疏漏,也無缺憾。”

顧老太爺說及此處,略微頓了一下“四娘今年多大?”

皇太子與秦王知道母親現下的年歲只是胡亂編的,故而未曾言語,皇帝自從開始聽,便靜默無言,現下更沒有說話。

“她手臂上有道很淺的傷疤,是十六歲那年傷到的,”常山王妃與喬老夫人對視一眼,道“剛開始的時候她不介意,又過了一個多月,她嫌難看,就自己配藥消掉了,那道疤痕還在,現下正是十六歲。”

顧老太爺“哦”了一聲,道“我覺得,四娘十六歲那年,可能遭遇了一場巨大變故,這或許就是春秋發生作用之後,正巧叫她在這一年重新開始的緣故。”

他捋了捋胡須,笑問道“那一年發生什麽了?”

內室中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人說話。

喬老夫人與常山王妃沉默着,喬家兩個兒媳更不會主動開口。

皇帝靜坐在上首,面色沉穆如一尊雕塑,秦王更是斂眉不語。

如此近乎凝滞的空氣裏,皇太子淡淡道“那一年阿娘出嫁,做了李家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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